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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原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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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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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东有条“崔公路”

一个地方,尤其城市道路以某位历史人物命名,这在当下并不稀奇!但若某个群峰耸峙、层崖峭壁的巍巍大山中,以一个远隔千山万水的外地人物命名一条古道峻岭,且历经四百多年仍令人念念不忘,那就值得好好探究了!

桂东在哪里?这不难获知,“度娘”可以说得明白无误!但崔公是谁?“崔公路”究竟有何来由?要揭开这些谜底,就得穿越时空,去翻出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

“桂东”与“崔公”

桂东古为三楚之“南楚”,今属湖南省郴州市,位于湖南东南边陲、罗霄山脉中段,境内“万山环拱,层峦迭障。”仅此寥寥数言,就不难想象其地貌特征与地理环境。据悉其境内有山峰571座,其中800米至1800米的山峰就有536座,还有1800米以上高峰22座。就连县城海拔都高达824米,居湖南各县城之冠,相当于福建省的周宁县城。虽然由于自然条件限制,桂东经济并不发达,2020年财政收入不足4亿元,常住人口也仅约20万,但却历史古老,周代以前就有行政建制及管辖记载。宋宁宗嘉定四年(1211)建县,距今也已八百多年。因元、明朝代设湖广行省,以辖湖北、湖南、广西和广东、贵州部分地区,故有“湖广桂东”之称。革命战争年代,桂东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毛泽东、朱德、彭德怀、陈毅、任弼时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曾在此开展革命活动,著名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基本成型并向全体官兵宣布于桂东的沙田村。

再说“崔公”,讳世召,字征仲,号霍霞,又号“半呓居士”,别号西叟,生于隆庆元年(1567),卒于崇祯十二年(1639),福宁州宁德县一都(今福建省宁德市蕉城区)人。其虽自小天资聪颖,“未登第时已著才名”,可谓“丰姿俊秀,学问渊博”(乾隆《宁德县志》),却天不佑之,命途坎坷,竟困于诸生二十余载,直至万历三十七年(1609)才得中举人。随后又三次赴京竞试,皆名落孙山。天启五年(1625),年近花甲方得授江西崇仁知县。即便今时普通公务员,58周岁已属待退之龄。世召公初涉仕途,却大展经纶,竭力民生,并修纂《华盖山志》八卷。履职不到两年,便获评“拮据服官,颇著能声”(道光《崇仁县志》)与“善乎,邑侯崔公之能为崇也”(邱兆麟《崇仁县重修城垣记》)之口碑与赞誉。如若照此以往,安稳经年后,世召公或得伯乐一顾,或致仕而归,也许就与后来的桂东失诸交臂了。但命运之神此时却不甘平铺直叙般,偏偏设了个跌宕的情节,给世召公以生死考验,并使之险些丧命。时值魏忠贤把持朝纲,各地官员阿谀奉承,纷纷为他营造生祠。江西南昌阉党爪牙闻知世召公诗名,便持尺幅前往求诗,为魏珰歌功颂德。这在趋炎附势者甚或常人眼里的进身之阶,世召公视之为侮辱清白的奇耻,当即严词拒之,“不肯为逆祠出手”。于是得罪阉党,并被强加以“充运辽粮不餍”之罪,押解应天府(今江苏南京)天牢。幸亏次年崇祯改元,方才得以生还。明末名士陈继儒、状元韩敬都对世召公深为敬佩,或赞之“劲节正气,照耀寰中”;或誉之“操守峻而诗文洁”,既推崇其刚直不阿,又夸奖他怀珠抱玉。遭此劫难,一般人定然心灰意冷,干脆回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事。世召公也的确回到宁德,或在城区西山营造“秋谷别业”,或与友人吟诗作赋,过了一段清闲日子。崇祯元年(1628)六月,在同僚上言推荐下,他接到朝廷诏令,便重出秋谷,赴京谒选。在此期间,不仅拜访了朝堂热心官吏,还结交了多位著名人士,创作了不少诗篇。

崇祯二年(1629)夏秋之际,六十二周岁的世召公“补授湖广桂东知县”,以羸老之身,践行抚民之志,并在短短两年里,克服远离乡土与亲人之苦,“以实心行实政”(同治《桂东县志》),留下了“文学政事两擅其优”(康熙版《湖广通志》)之褒赞,也让一条“崔公路”畅行于桂东百姓心间,久久不能忘怀!

修筑“崔公路”

那么,“崔公路”到底是怎样的一条路,竟让岁月与人心如此挂怀呢?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既能开辟一马平川,也能造就巍巍雄山。桂东不仅全境地处“万山之中”,“陆不通车,水不行舟”,尤其西面之山,因“四山矗峙,碍日遮云,行者自麓跻顶,复由顶下坡,上下往复如是者四,名为八面山。”八面山位于罗霄山脉中南段、南岭山脉北端,其最低海拔860米,西面与资兴市交界之主峰高达2043米,整体呈纵谷脊岭为主的中山地貌。山中“峭壁万仞鬼斧劈,鸟道飞悬不盈尺。”“上有三伏层阴之积雪,下有万壑聚吼之流泉。”“密林深谷,鲜苔滑屐,藤蔓牵衣,上陟近天,下临入地,行者顶踵相接,不觉目眩心惊。”民众因而感叹:“上有八面山,离天三尺三。”“路有难于蜀道者,如郴属宁桂之交八面山是也!”此山之崎岖险峻,由此可见一斑。这可严重阻隔了桂东的对外交往。就像宁德与罗源、福州的陆路交通,据说最早依靠朱溪古道(今车里湾往岚口),后来凭借飞鸾古道(今飞鸾镇通罗源蒋店)。而再后来的南宋宝庆年间(1225—1227)之所以修筑家喻户晓的白鹤岭古官道,则因于朱溪、飞鸾两古道皆过于艰险之故。但这些古道所在的山脉,海拔都不过五六百米,较之八面山,显然小巫见大巫了!

据同治《桂东县志》记载,直至明正统(1436—1449)前,八面山都仅“旁径达兴宁(民国三年起改称‘资兴’)”,且其途“林木蓊翳,峝蛮窠聚。”所谓“旁径”,当指偏僻而弯曲的小路,大概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那种路吧,何况其间林木茂密、谷深洞幽,兽巢虫窝、强盗蛮人诸多,几乎无法通行。即便这期间邑令范忠对此有过修整,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其邑人或邑令都相继整修,还在一个叫“小乌溪”的地方建了茅庵,供行人途中休息,但这些修修补补,都不能改变其“鸟道”之本来面目,“旁径”依旧是“旁径”,仍然“似有鬼啼愁惨澹,杳无鸟度晓高寒”,险峻难攀。世召公到任不久,便多次勘察八面山。对于从小生活在三面环山之乡的世召公而言,崇山峻岭原本不足为奇,但面对眼前高耸入云、目不及顶之峰,仍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好在他骨子里最具不屈不挠的意志,对邪恶势力如此,对艰难险阻亦然。他很快下定决心,为百姓之盼义无旋踵,毫不退缩。于是决定以原有走向为基础,改用石板、石块铺岭,且岭宽必须三尺以上。谋定而后动,既然责无旁贷,那就义不容辞。资金筹措就从自己带头捐俸开始,官方资助一点,民间集资一些,聚沙积腋,凝心合力。功夫不负有心人,仅仅两年不到,一条前所未有之石岭便蜿蜒于八面山上。百姓为此欢呼雀跃,世召公也因而喜不自禁,当即题联于岭边憩庵,曰:“峰高八面路,何崎鹫岭,中分一壑;佛在寸心修,即是普陀,遥指诸天。”时常往来于桂东、兴宁两地的行人,更对此感恩戴德,并自发在烂柴坑立了一块石碑,镌以“崔公路我”。从此,“崔公路”便在桂东、兴宁一带口口相传。几百年来,其影响和称誉长盛不衰。至今不仅志书有载,也仍为一些学者和当地尤其上年纪的民众所熟知。同治《桂东县志》记载当地举人邓华楚所赋《崔公路》一诗:“人爱愚公愚,能使操蛇惧。力精山为开,夸娥感诚素。我怜八面山,天险谁能度。乌鸢拍翅迟,攀陟猿猱怒。有仁者崔公,戚然深民虑。垦壤披荆榛,叩石破烟雾。五丁来效灵,行道喜奔赴。常恐年久湮,置产修牢固。迄今二百年,攀缘非故步。君看荫途松,尽是甘棠树。”诗中不仅盛赞世召公修路之举,而且为他因“常恐年久湮”而“置产修牢固”的缜密心思大为敬服(说的是世召公修路竣工后,为确保道路维护费用,特意捐买“荒田垄数亩”。后因土豪强占,还引发了一场官司)。民国《桂东县志》刊载其邑清代名士胡源深《八面山》一诗,其中亦曰:“有明崔公闢莱开鸟道,风虎雾豹咸感德化迁。”这些名人名句既充分肯定当时开辟此路之艰辛、之重要、之精神、之感天动地,也表明百姓心中有杆秤,谁最代表他们的根本利益,真心实意地把他们装在心里,他们就把谁装进永久的记忆,岁月荒废不了,历史不会忘记!

“崔公路”今何在

那么,“崔公路”如今何在?境况如何?人们果然还记得吗?

2019年7月,笔者一行7人冒着炎炎酷暑赶赴桂东考察,誓要给心中所有的疑问以不折不扣的答案。7月2日一大早,素昧相识的桂东宗亲崔显标、崔建雄带领我们沿着山路从县城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旅游开发的八面山观景台。只见眼前的山峰雄浑巍峨,将山坳围得严严实实。遥望山顶上的瞭望台,仿佛古代仕女头顶发髻上一件小小饰物,需要极目远眺才能发现。而俯瞰山下的村庄,却宛如散落谷底的微型摆件,遥远而不显眼。继续驱车二十多分钟来到山下,行走在村道上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与山外世界几乎完全隔离。除了不时的鸟叫鸡鸣,可谓万籁俱寂。据说这个村庄最早无名,因与世隔绝也不必命名。后来先后称之“军营铺”“金银铺”,近年则称“八面山村”。古时桂东百姓要前往湘、粤、赣三省交汇的邻县兴宁,就得由此翻越八面山。在那里,我们遇到的问题是:“崔公路”修通后,据说显著的便利很快带来了如潮人流,以致行人拥堵。于是清雍正至嘉庆年间,人们又在相隔不远处相继开通另外两条通道,三条道路分别俗称下路、中路、上路,依序由西向东分布,直通兴宁赤竹园、青市等地。由于当年立于“烂柴坑”的“崔公路”碑早已不知去向,且同治《桂东县志》仅有世召公“见八面山鸟道崎岖,捐俸辟途,至今人呼为崔公路”的粗略记载,并未具体阐明道路细节。而这三条路又都必经“烂柴坑”,那么究竟哪条是“崔公路”呢?按该县志记载,雍正壬子年(1732),其“邑庠钟清文于山右别采新径,捐金开壁。”由于难以明确“山右”是针对面向还是背靠来说的,故而难以据此排除其中一条。乾隆壬戌年(1742),“州守胡星委员勘丈,度其远近,规其平险,较旧路坦易。因集各属捐俸,廓大之,立碑记于兴宁赤竹园。乾隆丙子,钟清文又于庙头岭中间另辟一径,较前更坦,刻碑于黄沙岭。”无论胡星派人勘丈并“度其远近,规其平险”的,还是钟清文于庙头岭中间另辟的“一径”,皆仅改造而已,且无论“赤竹园”还是“黄沙岭”之石碑也都无影无踪,无助于从中找到答案。嘉庆十五年(1810),“邑庠邓巍捐千金,改八面为两面,遂成坦途,行旅便焉。”这显然是崔公、钟清文之外新修的一条路,但仍不能断定哪条是属!

2015年“郴州新闻网”曾刊载《八面山古道》一文,文中引述如此一则传说:相传桂东四都人李溆源赴长沙赶考的前一夜,其母梦见观音现身,告知此考定然中举,望李家从此多做善事,永葆家业兴旺。李母醒后欣喜不已,当即焚香许愿,若其子果能中举,一定倾囊另辟八面山新路。不久捷报传来,李家于是还愿开辟中路。因“中路相比早有的下路更为平坦”,沿途并设有多处茶铺,“所以此路开通后,便很少有人再走下路了!”该文接着引述:八面山新路的开通,使李家声名鹊起,为县人称道。流源有一邓姓财主,为盖过李家名气,便在八面山另辟一条路,是为“上路”。此路多沿山岭而行,虽路途比中路近些,但地势较高,途中绝壁也多,加上山水的冲击,常有坍塌,养护艰难,所以开通仅数十年便难以行人,众人仍改走中路。如此传说虽然主观色彩浓厚,且与史籍记载有出入,不足以为据,却间接摆明了一个观点:“下路”应为“崔公路”!

如今下路、中路遗迹尚存,尤其下路仿如穿着简朴的老人,依然以清晰的容貌、硬朗的身板纵贯而上。而中路则掩没于密林荒草中,古老的石阶断断续续,若隐若现,显然废弃已久。笔者费劲地攀爬了一段,觉着一时实在难以探明究竟,便转向八面山村走访,看民间对“崔公路”记忆如何,可否从中寻得线索与佐证。这个人烟稀少的村庄,如今仅有老人留守。十分幸运的是,我们很快在一座低矮而老旧的屋舍采访到96岁高龄的黄汉兴老人。他虽然年事已高,却身体健康、思路清晰、反应灵敏、为人热心。话题一打开,便边吸烟边应答,侃侃而谈,俨然历史见证人似的。他肯定“崔公路”之说早已有之,但也不能断定三条路中哪一条为是。只听说“下路”最早修成,而“中路”最繁华。由于“中路”人来人往,山顶上修建的两座简易客房和每天一担米供不应求,慢慢就仅供挑担者歇脚和充饥。大约清朝后期,一群以邓姓为主的生员从郴州赶考回归,路过驿站不让吃饭,邓姓生员气不过,回家后向族老倾诉不公待遇。族老及生员家长都深明大义,不仅不找茬,还干脆另辟蹊径,又集资修通了一条新路(即上路)。老人之说如同《八面山古道》文中所说,其实在不确定中,对“崔公路”已有明确之指,只是缺乏直接证据罢了。老人回忆中还提及三十多岁时曾在“中路”山顶见过一块石碑,形似墓碑,约一米多高、五六十公分宽。因不识字,不知道碑文内容。后来其父告诉他,碑文为“催工路”,是催人修路的!因桂东、兴宁两地民众视石碑为界碑,就都悄悄将石碑往对方移动。争来争去,兴宁人便悄悄将石碑隐藏或丢弃,以致不知所踪。桂东县为开发八面山旅游,近年多次派人找寻石碑,皆无所获。而依志书记载,老人所见石碑可能并非“崔公路”碑,而是胡星或钟清文所立之碑,其父也误读了碑文内容。

不能忘却的记忆

1957年106国道通车后,八面山古道随之弃用。即便如今仍具活力的“下路”,其实也人迹罕至。“崔公路”虽然仍将延伸于史册,却经不住岁月的风化,不免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尤其同治《桂东县志·艺文志》将《修八面山路记》一文作者、清雍正朝进士胡星误标为“明代”,且文中毫不述及世召公修路之举,极易引生谁修八面山路在先之错觉与歧义。再者,该版县志所录其邑令、嘉庆朝进士傅鹏飞所作《八面山路记》,亦只字不提世召公。其“建置志”之“八面山路”亦只言其邑庠邓巍、举人李锦春及贡生钟风楼、文进等捐资改建之事,对世召公筑路之举竟无片言只语,既令人深为困惑,久而久之也容易掩盖历史真相!好在“崔公路”之称既有明确记载,又有民间记忆,且“下路”与“中路”古迹犹在。只要身临其境,那蜿蜒而苍老的古道,就能见证悠悠往事。

世召公在桂东修路之外,还有补桥之德。据悉,桂东城外五里许有一桥,因“下临深溪,曰高桥。”其始建于明正德间(1506—1521),后多次圮于水患。明末因年久失修而损毁严重,百姓过往极为不便。世召公见此情景,顿起恻隐之心,于是“割如水之俸,鸠工庀木”,不多久便将桥修好,并增字易名“高车桥”。桂东民间至今传说因重修后桥面宽敞,可通行高大马车而改称此名,其实不然。据世召公因此而《题高车桥新成有序》所记,系借用司马相如“驷马高车”典故而有“一字之增”。同治《桂东县志·建置志》记述此桥时,未论及世召公重修之举,仅以“邑令崔世召改为高车桥”记之。其“艺文志”收录邑贡生胡炳《高桥记》与县令黄嘉善《高车桥记》,记述乾隆二十一年(1756)重建此桥,虽沿用“高车桥”之名,并悉数历次圮修,却不提及世召公修造之功,不免令人遗憾与不解!

世召公“以实心行实政”之外,“喜读书,公余吟咏不辍。杖策游山,所在留题。”《湖广通志》故而予以“文学政事两擅其优”之盛誉。归属“桂东八景”的“中洞天”与“碧洞飞烟”崖壁上,至今留有世召公名言与诗篇题刻。一个本当安享晚年的老人,若非不泯之志,怎堪千里迢迢,为一个偏远之境的百姓与山川如此地费力劳心,如此地吟咏抒怀?

八面山曾经的艰难险阻,而今已为旅游胜境。人们记忆深处的“中路”与“下路”间,当地政府新修了一条近两米宽的石板路,据说在山腰与“中路”对接,并规划为游客步行道。笔者心想,如若仔细论证后,于恰当处重立“崔公路”或“崔公路我”石碑,岂不为历史增光、为山川增色,让“崔公路”既成为先贤“功德路”、后人“励志路”,又不失为宁德、桂东两地民众“连心路”?但愿不久的将来,一座丰碑不仅立在八面山上,而且立在百姓心中,永不磨灭!

   

     二〇二二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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