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儿时甜蜜,必然少不了那时的蔗季。至今每每想起,那成片的蔗园以及美美的享受依然能激荡心底,涌起远去的惬意。
基于适宜的气候与土壤等天然条件,故乡桃源及赤溪平原地带,乃至临近区域都盛产“蔗”。而“蔗”之称,其实是一种统称,它至少还有“糖蔗”与“果蔗”之分。笔者儿时屡见不鲜的“糖蔗”,当地人称之“台湾蔗”。顾名思义,它一定引种于台湾。其外观颜色浅绿中泛着浅黄,表皮多霜白与黑斑,质地较为生硬,但含糖量高,口感不如果蔗清脆,主要用于制糖。而“果蔗”俗称“甘蔗”,显然归属果品系列,其身价亦非糖蔗可比。早期所种之“果蔗”,皮色青黄相间。而后期引种的新品种,则皮色褐黑,条形也较青黄蔗略为粗大。因褐黑蔗更显脆嫩,且汁多而甜,所以很快取代青黄甘蔗的主流地位。
据学者考证,宁德引种“台湾蔗”,大约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而依照《宁德县志》记载推算,本土大规模种蔗历史,则不会早于十八世纪末。
蔗的生长期由春而冬,跨越四季,直待“有霜无冻”(下过初霜但未冻土)时,才迎来甜蜜的日子。那不仅是蔗农劳有所获的季节,更是嘴馋的儿童望眼欲穿的时节。每见冬日寂静的田野蔗林成片密布,一望无际,再闻寒风中弥漫的淡淡甜香,心中总抑制不住怦然之动。毕竟从蔗杆拔节起,就常常为此垂涎欲滴,好不容易等到其叶片由青而黄,当然天天盼着蔗林开砍。那时,小孩们不仅可以大饱口福,且被默许进入蔗林,掰下那些细小之蔗存储。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副食。笔者每季都能存满老屋一个约两平米见方的斗室,悠闲时切之以寸长,装入衣袋随时解馋,岂不乐乎?不过这仅限于糖蔗,甘蔗林则不允。那时的甘蔗无异于“奢侈品”,无论粗细都能卖钱,所以蔗园管理特别严。
蔗季诱人之处还在于有利可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笔者从懂事起,每年春节前都向母亲借上一两块钱,再将压岁钱倾囊而出,节日期间到一公里外的赤溪镇区“批发”一捆(十根)甘蔗,或摆村中“门头下”,或沿村叫卖,每捆都能赚块把钱。一个春节下来,竟也能有十来块收入。既讨父母欢心,又收获成就感,觉得日子特别甜。但当时不解的是,同样是蔗区,本村为何只种糖蔗而不种甘蔗?后来猜想,这恐怕仍与“穷”“偏”二字有关。当时的赤溪地处穷乡僻壤,一个“溪虎岔”让镇域形同布袋,岔外阻隔着霍童溪,必须船渡到对岸溪南村,方可对接公路运输,交通十分不便。产品出不去,内销又有限,若不集中一地而争相种植或批发,恐皆徒劳无功。且甘蔗的储藏比较费事,需要在房前屋后(野外怕偷)挖个大坑,蔗头要连根挖起,蔗梢要保留鲜叶,并按大小优劣搭配捆好后,分层间隔着泥土与蔗叶(或稻杆)摆放,每天还得适量洒水,方可保鲜数月。而露天状态下,即便不砍头去尾,也过不了几天就霉变。
蔗季最饱口福者,当数蔗糖压榨时。村里利用一条小溪落差,建了座“车楼”。溪水泻下冲击木质水车,带动楼内圆柱形石碾(长约四尺、径约合抱)。糖蔗插入两圆碾间,榨出蔗汁流入大铁锅中烧煮。煮糖极具技术性,尤重火候把握,丝毫之差都会影响熟糖成色与质量,故而并非人人可为。现场观摩中,既可观“车楼”运转之巧,又可享各式甜美之食,令人难忘至极。记忆犹新的是“糖蛋”与“糖锤”,那无疑是儿时一年一度之极品。熟糖浆起锅之际,煮糖师既为检测糖的熟度,又为解围观者之嘴馋,先将右手浸于身边冷水桶中,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弧形手掌伸进沸腾的糖锅内,舀起糖浆并快速浸入冷水里,就见一粒蛋形糖团在其掌中漂浮,是为“糖蛋”。食之绵柔爽口,清甜甘洌。尤其那一连贯身手敏捷的动作,更令人咂舌不已。糖浆起锅后,倾倒于铺展的竹席上并摊平。此时,手执长约三五十公分的糖蔗,紧贴浆面滚卷后,放入桶水或溪水中冷却片刻,瞬间凝固成为“糖锤”。持之咬食,成片入口,糯韧耐嚼,回味无穷。一个糖锤或可独享数日,或可分享数人。一次食之未尽,既可以绳带缚而悬挂,亦可斜靠而置。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大人们不计较蔗糖收获与加工过程的损耗,虽说很大程度上基于“大集体”因素,却也体现那时农村人的朴实厚道。难能可贵的是,享用者也不贪心,都能见好就收,适可而止。由于“舍”之大度与“得”之自觉,谁也不会因此而起争执,这恐怕也是人们“乡愁”之所念吧?
糖蔗之外,那时因甘蔗而有的趣事,主要在新春佳节。闲暇而喜庆的日子里,故乡以甘蔗作乐的方式大致有二:一曰“猜长短”。将甘蔗立于两米开外,娱乐双方先约定以五分、两分或一分硬币的直径为误差,然后由一方估测该根甘蔗的中间点,并用指甲划下痕迹。甘蔗依痕切断后,如若误差在约定范围内,则赢得此蔗(对方付钱),超出即输并付款。猜的方式还有“明猜”与“盲猜”之分,区别在于猜者遮眼与否;二曰“撕蔗身”或“切蔗身”。这往往是卖方与另一方的游戏,旨在促销。双方先选定甘蔗并确定约价,而后由一方咬住甘蔗一端撕蔗皮。无论将蔗皮撕多长,至撕尽处切下,都按约价给钱。亦可将甘蔗空立,由一方持刀把准并迅速挥手切下。蔗身裂开多长,都按约付价。这似如儿戏的“斗蔗”,却是那时桃源乃至周边成年人热衷的娱乐项目,常常引得众人围观。获胜方大都落落大方,将“战利品”分与在场亲友或孩童共享,博得众人一乐,平添节日乡土气息与氛围。
收获源于耕耘,快乐来自付出。蔗之乐毕竟是短暂的,但其种植却不简单。无论蔗苗培育、田间管理,还是病害防治等,都颇多讲究,需要耗费蔗农一番心血。其生长过程中,不仅选苗与种植需要经验,尤其蔗杆拔节后必须剥枯(即去除枯叶)以增其甜度。而此时偏逢夏日,蔗农若着衣严实,则燥热难忍;若衣裳单薄,则又难免蔗叶割肤而痛痒之苦。也许因为蔗叶乃耕牛美食,总比上山割草秆强之故,不少人只得忍而受之,不愿放过每一除叶环节。再者,糖蔗收砍后,多由劳力肩挑。但挑糖蔗极为费劲,捆绑时要蔗梢相挨,交叉处捆紧(稍有松动就会掉根而散落),蔗头则分开,并以绳索系牢,形同“A”状,而后插入短木棍做挑杠。一挑少则一百多斤,多则两百多斤。因其长多在两米以上,个矮者要将它挑离地面,就不免尴尬。据说村边溪流对岸砍蔗时,有矮个者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蔗担挑过乱石密布的溪摊。那狼狈之状,难免引来哄然大笑。好在笑过之后,总会有热心相助者搁下自己的担子,先将其蔗担挑过石滩,让他走出困境。此种乡谊在农耕时代并不鲜见。
虽然举家迁往无蔗的“西乡”后,笔者早早告别了诱人的蔗园,少了寒冬腊月里那番特殊味道与乐趣,但往事已深深植入记忆的沃土。即便时过境迁,村里早已不见了糖蔗林,村外“伊呀”作响的水车、热气腾腾的“车楼”,以及曾经唇齿留香的甘甜,也都淡出视线,消逝于冬日的旷野。且甘蔗也多因忌口及其过于寻常而掉了身价,但远去的时光不仅抹不掉岁月的印迹,反而在笔者心头日久弥深,每每想起都久久回味!
二〇二一年十月九日初稿,二〇二三年十一月廿九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