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出生,老陈就注定是个另类的人。
多年以后,老陈他娘回忆起当初生老陈的情景,心里仍然是五味杂陈:正月三十的深夜,东北的一座农家大院里,老陈他娘躺在炕上,白布裹着的小脚艰难的支撑着大腹便便的身体,细密的汗珠子堆积在额头上,力气在哭喊嚎叫中马上就要用光了,可肚子里的娃娃仍旧倔强地赖在里面,从凌晨折腾到深夜,死活不肯出来。
老娘婆(东北接生婆的叫法)又累又急,连哄带吓地对老陈他娘说:“我说三弟妹,再使点劲儿,就快了,你要是再不使劲儿,我也没办法了啊!”
老陈他娘被折磨了这许久,一听这话,本能的使出浑身的力量来个背水一战。
“哇……”老陈终于降生了。
“哎呀,三弟妹,是个‘带把儿’的,恭……”老娘婆的“喜”字还没说出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听着口气不对,老陈他娘艰难地转过头,准备好好看看这个‘带把儿’的小人儿。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品尝家里添了男丁的喜悦,眼泪便顺着脸颊无声地淌了下来。老娘婆草草地收拾了残局,连老陈他爹给的喜钱也没收,逃也似地离开了这尴尬之地。
没错,老陈是个被上帝做了记号的人,他的上唇有一道长长的口子,他是个兔唇,村里人叫“豁子”。
“豁子”老陈虽然相貌不好看,但因为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娃儿,所以也是颇得父母偏爱。老陈他爹尤其稀罕这个机灵的大儿子,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推牌九,每次深夜推完牌九回家,大门拍的叮当山响,老陈他娘对老陈他爹推牌九颇有怨念,从来不会去给他开门。但老陈一听见门响,就会立刻从睡梦中爬起来,光着屁股一溜小跑着去给他爹开大门,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暑天三伏,这似乎成了老陈和他爹特有的交流方式。为了奖励机灵的老陈,老陈他爹每次去赶集都会给老陈捎回一盒过滤嘴香烟。打从六岁起,“豁子”老陈就开始叼着烟卷儿吞云吐雾,那架势简直成了大山脚下这个小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稀里糊涂地上了五年学,家里又添了好几张吃饭的嘴,十几岁的老陈不得不丢下书包回家跟他爹一起赚钱养家了。那时候的老陈开始了放养式的蛮生蛮长,性情颇为顽劣。有一次老陈他爹和他娘又因为推牌九的事大吵一架,老陈不动声色地把他爹的牌九全部偷出来,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后院的茅坑里,害得他爹找了许久。还有一年的腊月,老陈把他娘买的过年招待客人的二斤糖球从吊在顶棚上的筐里拿下来,吃了一斤,剩下一斤带到山上拿石头砸了听响儿,老陈他娘气的牙痒痒。这些都是老陈经常讲起的自己小时候的“光辉事迹”。老陈的爹娘因为孩子相貌上的缺陷总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所以很多时候拿他也是无可奈何。
顽劣的“豁子”老陈却生得一把好力气,十六七岁就开始和他爹上大山凿石头,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石匠。不管是用锤子叮叮当当凿出来的碾子、磨盘,还是大大小小的石条,凡是一个人能拿动的,老陈都把它们顶在头顶上。这长年累月压在老陈头上的重量限制了老陈的成长,成年后他也只是个一米六五的五短身材。老陈他爹虽然对老陈一顿饭十六七个东北粘豆包的饭量颇为忧愁,但对老陈这一把蛮力也是颇为满意。他逢人便说:“别看我儿子是个豁子,但他有劲儿、能干,老天爷欠他的,总会找补给他!”这话似乎说给别人听,但更好像是说给老陈听。几年的石匠生涯,老陈他爹带着老陈攒下了老婆本儿。
有了老婆本儿,可是讨老婆却成了二十岁的老陈的一大难题。十里八乡的姑娘看了不少,一看老陈的“豁嘴儿”,姑娘就不满意了;即使不嫌弃老陈的“豁嘴儿”的,也是害怕他身高太矬挑不起门户过日子。有一个邻村的姓周的姑娘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多,看在礼金的份儿上差点儿将就着和老陈成了亲,后来阴差阳错地又黄了。老陈他爹和他娘为此也是急的上火。
老陈的大姐嫁了一个工商所的小干部,见多识广的姐夫认为,要想解决老陈的婚姻问题,当务之急是先治好老陈的“豁嘴儿”。于是老陈的爹娘拿出老陈的老婆本儿,带着老陈到县城里做了个兔唇缝合手术。老婆本儿没了,所幸老陈成了一个相貌上相对完整周正的人,尽管鼻子下那一道疤成了陪伴老陈一生的无法舍弃的伴儿。
“豁嘴儿”没缝之前,老陈说话嘴都漏风;“豁嘴儿”缝上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老陈唱歌竟然特别好听。什么“洪湖水浪打浪”、“小小竹排江中游”,还有各种样板戏,经过老陈缝过的“豁嘴儿”一唱,竟然跟收音机里的歌唱家唱的没啥两样,老陈也因此成了生产队里的文艺骨干。每逢各个生产队有活动,都是老陈带头组织好本大队社员,起好歌领好头带领大家表演。除了唱歌,老陈还自学了“胡钱儿”(二胡),只要会唱的歌,他都能咿咿呀呀的拉出调子来,逢年过节老陈家成了听“胡钱儿”的人们的聚集地。有些人怂恿老陈去报考县里的歌舞团,这也激起了老陈想当歌唱家的梦。
也是二十岁那年,在偷偷练了许久之后,老陈斗着胆子拿起自己的“胡钱儿”就去了县城,他要去报考县歌舞团。然而好不容易摸到县歌舞团的大门,却被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拦下了。问明老陈的来意,那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无情地把老陈打发了:“歌舞团对长相是有要求的,你恐怕不符合条件。”老陈甚至还没来得及唱一句自己精心准备的样板戏,就灰溜溜地返回了大山脚下的那个小村庄。经受过这一打击,老陈的歌唱家梦到此也就彻底破灭了。
尽管想当歌唱家的梦破裂了,但就像老陈他爹所说,上天亏欠老陈的,总会找补给老陈,命运似乎开始垂青老陈。
二十五岁那年,县里的钢铁厂到老陈的村子招工人,老陈因为有点儿文艺特长竟然被选上了,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吃“公粮”的国企工人。于是老陈又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相亲生涯。有了稳定的工作,老陈虽然年龄偏大,相貌不佳,但是在婚姻市场里行情也是看涨。奇怪的是,两三年过去了,依然未等到有缘人。二十八岁那年,媒人又给老陈带来一个老姑娘。老陈见面一看,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几年前差点儿成了亲的周姑娘。时过境迁,老陈补了“豁嘴儿”,吃了“公粮”,周姑娘也成了小学的民办教师。两人年龄相仿,几年后再续前缘,也算姻缘天注定,于是就彼此成全凑了一家人,还陆续生下两个懂事的姑娘。
要说日子到此也算和和美美、波澜不惊,老陈应该知足了。可是他偏偏是个爱折腾的人,尽管很多时候,老陈也不知道自己为啥折腾。
老陈虽然读书不多,但补上的“豁嘴儿”却很溜,用他周围人的说法就是---“说话一套一套的”。比方说,一群人在一起聊天,说到万里长城,老陈就会应声说到:“万里长城真叫长,我来说说这‘四大长’,这‘四大长’它就是万里长城、大河套、电线杆子、大铁道。”不管人们聊什么,老陈都能顺茬编出“顺口溜”来,并且通常情况下都会合辙押韵。周围的人一般情况下都会被老陈的“顺口溜”给逗得哈哈大笑,也有人起哄般地告诉老陈不去说相声可惜了,老陈也经常为自己的语言天赋沾沾自喜。
有一年,钢厂里举行征文比赛,小学文化的老陈写了一篇叫做《在我们身旁,也有十五的月亮照耀的人》的文章去参赛,竟然获了奖并作为通讯报道在厂报上发表了。老陈因此士气大增,这次他做起了文学梦。
老陈让老婆辞了小学民办教师的工作,结束了两地分居的日子并带着两个孩子和他一起到县城生活。有人照顾以后老陈开始潜心文学创作,他的目标是写一个万字左右的歌颂钢厂和钢厂领导的单口相声。厂里宣传部的领导听说他的想法后,直接拍板决定:只要你老陈的单口相声写出来,我就能让你在建厂20周年文艺汇演上单独表演。老陈更是动力倍增,埋头苦干,家里的事务本就不擅长,这下更是一概不理。有一次,老陈他老婆怕家里的床角撞到孩子让他处理一下,老陈拿来锯条直接就把床角锯掉了。还有一次,老陈呆在屋子里整理写作思路,几只蚊子在屋里飞来飞去很是聒噪,老陈的老婆让他拍拍蚊子,老陈等蚊子在窗帘上落定后,立刻拿起烟头照着蚊子烫过去,蚊子是烫死了,可窗帘也破了好几个大洞。诸如此类地破坏式地解决问题的方式伴随了老陈的一生,这也让他的老婆苦不堪言。
经过三四个月的精心准备,稿纸写了好几摞,老陈潜心创作的相声终于完稿了。在钢厂建厂20周年的文艺汇演首次彩排上,人们满怀期待地准备一睹老陈大作的风采,宣传部领导甚至亲自出马来到了现场。这相声如果写得出彩不但老陈可以一举成名,就是在文化生活相对贫乏的钢厂的历史上也能写下浓重的一笔,宣传部领导也可以在各级领导面前脸上有光。
轮到老陈上台的时候,他早已换上了精心准备的礼服,当聚光灯打在老陈的身上时,人们摒心静气,仿佛期待许久的一场盛宴就要揭开神秘的面纱。老陈开始了他的表演:
红山脚下,
凌水河旁,
你,
就像一个正值青春的姑娘,
……
才说了个开头,老陈的声音就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抖到甚至说不出话来,老陈也抓耳挠腮不知所措起来,那个神采飞扬地说着“顺口溜”的老陈仿佛从来都不存在一样。气氛很是尴尬,那画面就像广场上正在等待燃放的大型礼花,在万众瞩目中点着后突然哑了火……
人们从窃窃私语到哄堂大笑,老陈的单口相声表演就这样流产了。他头也不回地奔下舞台回到家中,甚至没敢去和宣传部长打个照面。昔日那一摞摞的堆满桌子的稿纸也被丢在茅房里成了擦屁股纸,老陈的文学梦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没了文学梦的老陈迫于生计,不得不回归了现实,工作之余他开始想办法赚钱养家。有一年,他老婆开的小卖店来了两个四川老客,说有一批女士皮鞋很好卖,每双有十块钱左右的差价,老陈掐指一算:“一双赚十块,十双赚一百块,一百双赚一千块……”老陈越算越开心,仿佛好日子马上就在眼前了。于是他拿出家里不多的积蓄,接下了四川老客的那批皮鞋。结果那批皮鞋纯属伪劣产品,老陈不但没赚到钱,积蓄还打了水漂。还有一年,老陈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偏方,说是可以治皮肤病。老陈给一个女人试了这个偏方,结果那女人确实好了。于是很多病人慕名而来,其中有个卖烤鸡的王老九情况最严重,他无数次地来到老陈家讨要偏方,并信誓旦旦地对老陈说:“老陈,我这病要是好了,我管你叫爷爷。”老陈心一软,就给他配了点液体拿回家涂抹。治病心切的王老九见偏方有效就拼命涂抹,结果全身红肿住了医院。大年二十八的上午,老陈的老婆正在家里炸丸子,突然接到王老九的亲人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一众人等追着老陈要赔偿。结果老陈差点管王老九叫了爷爷,又东拼西凑了几万块钱才了了此事。老陈的老婆从此落下了一个毛病:一遇大事就浑身哆嗦。
九十年代末,全国开始了第一轮国企下岗潮,老陈所在的钢厂也未能幸免。这一时期事关个人利益,老陈所在的钢厂也发生了很多极端的事。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是当官的姐夫为了保住官职把小舅子弄下了岗,结果小舅子拿着棒子满大街地追打姐夫。
彼时的老陈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由于头脑简单不善于计较又没有根基,虽然在钢厂混了一辈子辗转了好多个部门,也没能混出个一官半职来。一日,老陈所在部门也要分流一个人,其中两个女人最有可能被分流,俩人因此打了起来,领导也十分为难。老陈觉得在哪儿干不是干,于是发扬风格主动要求分流。领导正为难见有人勇敢地往枪口上撞,于是顺水推舟地给老陈涨了一级工资,老陈就被分流到了他在钢厂的最后一个部门—厂容部,他的岗位是垃圾清理工。老陈的女儿每次看见老陈挥着大铁锹往车上装垃圾时,心里都是滴血的……就这样,老陈伴着成堆的垃圾干了五年结束了他的职业生涯。
退休后的老陈开始研究彩票,他人生的第三个梦想开始萌芽,那就是百万富翁梦。
他每天的必修课就是把一张张白纸用浆糊粘起来,用格尺在长长的纸上画出细细密密的格子,用不同颜色的笔在这些格子上作出标记,然后计算出所谓的和值、冷码、热码……在经过好几年无数个日日夜夜地计算并花了老陈数不清的零花钱之后,有一天幸运之神还真的把一个大馅饼“吧唧”一下丢在了老陈的头上---他中了十万块钱!老陈于是也成了方圆几里彩票界神一样的存在。
在老陈的六十六岁寿宴上,亲人们祝愿老陈身体健康,老陈大手一挥,爽气地说道:“人哪,有命自然活着。人们都说抽烟不好,我从六岁开始抽烟,到现在抽了六十年,不还活的好好的么!”人们让老陈许个生日愿望,老陈胸有成竹地说:“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能研究出个百万大奖……”
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景,老陈的女儿悄悄地躲到一个角落,两行热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回顾老父的一生,就像用那竹篮提水,仿佛到六十六岁也什么都没得到过,可又仿佛得到了很多很多……
哦,对了,我就是老陈的女儿。
我准备马上给老陈汇几百块钱买点彩票,不是有句话这么说的嘛: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