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敏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心里依然时常想起这件事。
那是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放假,大概到了腊月二十几,接近年关。下了火车,就到了省城。在火车站,几个本省同学把行李放到站前广场的水泥地上围成个圈,头抵头坐在行李包上,尽量避着寒风,将就到天明。这样,可以省去一夜住店钱。
早上五点多,叫卖声渐起,城市慢慢醒了。我和同学快步走到汽车站,在通往各自县城的售票窗口买了票,然后到各自区域等候上车。
好不容易上了通往家乡县城的大巴。刚坐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肩上斜挂着一个白色的包,坐到了我的旁边,成了我的邻座。姑娘穿着粉红色的羽绒服,黑色紧身裤,紧身裤没有把她的腿变得修长,反倒勒出了粗细不一的几段莲藕。她脸上施了粉,明显不均匀,刺鼻的香。她一坐下就开始嗑瓜子,唇上的红色已然不再整齐。说实话,她穿戴打扮有点俗气。
她一丝不苟地嗑着瓜子,我努力地抵御着车内汽油味带来的不适。
20世纪80年代末期,茶余饭后经常听到一些姑娘进城打工,干些不三不四的事的故事。她的装扮和那些流行故事中描绘的主人公很相似。
坐车无聊,无聊就容易胡思乱想。我迟疑地想:她会不会是那种人呢?这样想着,又觉得自己龌龊,为什么要这样想别人呢?是这方面乱七八糟的事听多了,还是这方面的故事看多了?好在只是想想而已。
大巴车像一只蜗牛在秦岭里翻山越岭。渐渐地,我感到我的胃里不安闲起来,有东西摇荡。随之,额头沁出汗珠,汗珠越来越密。很快,一股莫名的东西从胃底势不可挡往上冲,我迅速推开车窗玻璃,一股污秽喷薄而出。污秽随风飘散,花了玻璃,我的衣服也星星点点。晕车,老毛病了。
我孱弱无力地把身子从车窗收回,邻座姑娘停止了嗑瓜子,迅速递过来一团卫生纸,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给我拭去了胸前的污迹。她一言不发,甚至没正儿八经看我一眼。
我疲软地窝在座里,晕乎乎的欲睡,偏又睡不着,睡不着又乱想:无缘无故,她为啥要照顾我呢,是陷阱吗?或许到县城下车了,她和她的团伙会敲诈我……
也许那个年代治安太乱,也许我很少独自远行,警惕性太高,也许因为我晕车,心思就多……
胡思乱想间,她递过来一把剥好了的瓜子仁,我拒绝。她直接塞到我的手上,不容拒绝。她一言不发,甚至没看我一眼。
我攥着瓜子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吃了,毕竟长久攥着也不是个办法。吃了瓜子仁,顿觉好了许多,精神在慢慢复苏。
我吃罢一把瓜子仁,不一会儿,她又递过来一把,也是剥了壳的。她依然一言不发,依然没有看我一眼。
就这样,后边的一百多里路,她一路不停地剥着瓜子,我吃着她剥好的瓜子坐着车。她依旧一言不发,依旧没有看我。
以前,我从省城到家乡县城要晕吐两三次的,这次就晕吐了一次。吃上她的瓜子仁后,精神好多了,再没晕了。
车到县城,天已黑。下车的时候,乘客们都很迫切。我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包,邻座已经空了。在车内昏黄的灯光里,我的眼睛没有找到她。此刻,我才发现,我一路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多少年过去了,早已认不出她的模样,但我一直想给她说一声谢谢。
2022年3月15日首发于《商洛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