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父

我是在父亲去世后，才开始认识父亲的。

父亲是患肝病去世的。父亲生病是在暑假，昔日强健的父亲日渐消瘦，面皮泛黄。每每看到微微佝偻的父亲荷锄从田间归来，咬着嘴里仅剩的几颗牙发出阵阵呻吟，我的心里便有一种酸楚的感觉。家里是无钱看病的，我还是一个靠父亲养活的学生，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劝父亲别再去干活了。

父亲的气色越来越不好，我有时看到他上厕所回来倚墙发抖。看不下去了，我试探着问父亲：“到这地步了，不敢再拖了，让我哥哥给出钱，我去说 ，行不？”

父亲叹了口气，说：“不用你去，我去。”说着，一颗泪水掉了下来，砸到鞋帮子上。我第一次见到坚强的父亲，竟然也有泪水。父亲知道，哥哥是个有孝心的人，但家事复杂，父亲不愿让哥哥为难。

父亲心事重重地向哥哥诉说了病情，哥哥带着父亲去县城医院检查，病未确切查出。眼见父亲的病痛，哥哥带父亲去地区医院检查。诊断为胃炎，买了药。后来才知道是误诊。

父亲小心翼翼地吃药，惟恐这来之不易的汤水洒到地上。

父亲说吃了这药大便能畅通了，家里人都以为是小病一桩，也就不在意。开学了，我离家去了千里之外上学。

没钱了，我向家里写信，二姐回信说：自己想办法，别向家里要钱，父亲这半年身体不好。

东拉西借，终于熬到放假，预感到家事不好，我速速回家。家里一片冷清，母亲在灶火做饭，我喊了一声妈，母亲看到我回来了，抹了一下眼泪，说：“你大不行了，他天天盼你哩。”我即刻去了医院。

父亲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插着输液管，大姐夫在床边伺候。父亲看到了我，支撑着爬了起来，眼泪刷刷的地流，兴奋地说：“这几晚上我都梦见了你，现在可回来了。”

晚上，我陪父亲睡在病床上，父亲问我这一学期家里没寄钱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说，借借也便过去了。父亲念叨着说，他在小沟给人打墙还有一百块钱他没用，留给我下学期上学用。

黑夜里，我用被子蒙了头，任泪水流下。在生命危急的关头，父亲将我的事看得比他的生命还重要。我知道，这样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父亲对儿子才能做出。

姐夫告诉我，在我走后，父亲把药吃完，病情又加重了，父亲没再向哥哥要钱，自己编竹笼卖钱看病，然而那一集卖到的三、五块钱是治不了大病的，直到月前睡倒了，哥哥把父亲送到医院，确诊为肝硬化，病已到了晚期，医院几次通知出院，哥哥是瞒了父亲的。

病情不断恶化，腊月二十九，我们把父亲接回家，三十晚上，父亲向我们兄弟三人交代了后事，正月十六，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一生没有一天安闲的日子。年轻时，在那个年代的困难日子里，他担任生产队队长，带领大家伙儿从土里刨食， 饥饿线上挣扎。土地下到户，勉强填饱了肚子，但经济上依然拮据，父亲不但要种八个人的土地，农闲时，还要去揽些打土墙的活，赚回一点油盐钱，还要给我们几个孩子开学费。

父亲辛苦了一生，然而他并未得到全家的尊重。由于贫穷，我们家的孩子在学校里吃不饱、穿得烂，遭人白眼，我们那时都抱怨父亲没有给我们带来体面的生活。

眼看日子快出头了，最小的我还有半年就大学毕业了，他就可以卸下压了他一辈子的家庭重担歇一口气了，然而，他却离开了人世。

父亲一辈子没有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只是穷苦卑微的老百姓中的一员，然而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用辛勤的双手为生活而奋斗，他用汗水和心血滋养了这个八口之家，虽然这个家长期经受贫穷劫扰。但是，在父亲的努力下，三个儿子都上了大学，三个女儿也都高中毕业。他是一个胜利者，有一个无愧的人生，应该受到尊敬。

在生活的磨砺中，我一天天认识到了父亲的艰辛，父亲的可敬，便怀念起了父亲。每想起父亲的一生，我的心里就泛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愫，这种感觉使我对人生理解更加深刻。

我悔恨自己曾经抱怨过父亲一生平凡的浅薄。一个人无论多么平凡、多么卑微，他只要在现有的条件下做出了努力，也就够了。

而今已过知天命年龄，看厌了身边的人情世事，人强遭人妒，人弱受人欺。原来父亲在世时，当我为考学而吃紧，当我为考上大学而喜悦时，父亲的心与我共鸣。而如今，我的祸与福，只有我一个人消受，我时常感到疲惫与孤独。

我常想，若是父亲健在，他也许不会给我带来名利，但他绝不会在我顺时妒我，在我逆时弃我，他永远会如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默默祈祷上苍赐福给他的儿子。而这种虔诚是世间的一切都无法替代，任何浮华虚名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这就是父爱。

每当看到他人父子相聚共享天伦，我便会想，若是我的父亲在世，我会对他怎样呢，然而这只是一种假设，而我唯一能做的是愿父亲在地下安息。这世间还有许多健在的父亲，特别是那些如我父亲一样平凡而穷苦的父亲，但愿他们的儿子能够珍惜父爱，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