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小勺喂水,她努力地吞咽着,喉咙发出咕咕的声音,似乎在表达什么,可我已经听不出某个单字了。
我姐叫爱珍,大我七八岁的样子。我记不住她的生日,不止是她,好像谁的生日我都记不清楚。我们湾子里的聂姐厉害,她几乎能记住所有人的生辰八字,比如我的,父亲只记得大概,而她某年某月某时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至少得记住我姐的生日,因为,她已经走了。我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姐啊,别怕,朝着光亮走……”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姐,也是最后一次。
对我姐和我二哥,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姐姐”就是叫不出口,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爱珍”“华堂”,叫惯了,改不了。老家有个习俗,如果你有了儿子,就得跟着儿子称呼人,平辈的就成了伯、叔、婶、姑;当你有了孙子,你也就变成孙子辈了。可我们姐三不这样,即使有了自己的孩子,都还是互相叫小名。除了老大,我们不叫他的名字,也不称呼“大哥”,只叫他“老大”。
爱珍出嫁之后,我第一次去她家走亲戚,刚迈进门槛,就大声喊:“爱珍,爱珍!”她的婆婆正好在堂屋,便接过我的话头喊:“爱珍,爱珍,你‘锅锅’(哥哥)来了。”还带着开朗的笑。我正儿八经地解释说,不是‘锅’,是弟。婆婆又是哈哈大笑,又大喊:“爱珍呀,你弟弟‘锅’来了,哈哈……”然后,大笑着端着一盆菜进了厨房。
我姐嫁的地方叫武垴村,有人说是“武脑”,这没有道理,“垴”指的是山地、丘陵较平的顶部。他们家宅基地高出周边不少,所以应该是垴。他们家门前就是大堤,翻过大堤,就是东荆河。东荆河是汉江的支流,汉江又是长江的支流,经常闹水灾,早些年就流传有“沙湖沔阳洲,十年九不收”的歌谣。武垴村有一部分田在堤里边东荆河边,只要发洪水,就被淹得颗粒无收,纯粹是看老天的眼色吃饭。
姐夫是瘦高个,长得很帅气,就是眼睛小点。姐姐出嫁的时候,我在镇上读初中。那一天,家里破天荒地给我送来了一碗鱼。来人说,你姐今天出嫁。我大吃一惊,啷个就没得人跟我讲这个事呢!我连最爱的鱼也没吃,也没请假,旷课往家跑。可跑到家时,只看到了那辆解放汽车卷起的烟尘,只听到欢快的锣鼓声渐渐远去,我站在路边望了很久。
我用棉签沾着水,帮她润一润干枯的嘴唇,她努力地抿了抿,又抿了抿。
我们的母亲去世得早,我是我姐的跟屁虫,小时候她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家三间瓦房,西间大哥大嫂住,东间用一道竹墙前后隔开,前边住着父亲和二哥,我姐和我住后间。某一天,她突然不让跟她一起住。我再怎么大哭大闹,也无济于事,她抵住房门,坚决不让我进去。没办法,我只好跟父亲睡,二哥在旁边搭一个床铺。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那时候她已经长大了。
我姐有两个儿子,跟他们的父亲一样高大帅气,可就是不爱读书。用二儿子鸿的话来说,就是“一看书就脑壳疼”“用钻子都钻不进去”。大儿子鹏辍学时,我不知道。后来,姐夫给我来信说,二儿子鸿也不想上学了。我给鸿连续写了几封信劝解,鸿又回到了学校,可不到半个学期,还是没有坚持下来,我也没再勉强他。
生活没有导航,每一次抉择都得靠自己。正如开盲盒一样,选择了左,你不知道右是什么;选择了前,你不晓得后有什么。没有谁能同时向左和向右,也没有谁能同时前进和后退。既然选择了,那就坚定地走下去,不后悔,不纠结,这才是快乐之源。连自己都不信了,你的生活还能快乐吗?
因为环境和条件的缘故,村里一些伢不太喜欢读书。即使是村里的小学,都要走好几里路,晴天还好,一遇下雨下雪天气,就特别难走,有的踩高跷,有的穿木屐,有的赤脚,五花八门,各式各样,那场景甚是壮观。
随着城镇化的进程,伢们都被送到了镇里的小学、市里的中学读书,都有校车接送,有条件的用自家的小汽车。我姐家从堤边搬到了镇上的移民点,住进了两层小楼房,孙子在市里住读,每周星期五接回来,星期天下午再送去。
总的来说,教育水平有很大提升。遗憾的是,我原来读书的村小学和镇中学都不复存在了。镇中学拆掉后建了旅馆,村小学的三层小楼变成了养猪场,猪都住进了小楼里,大门还依稀可见某某小学的字样。
村里难得见到一个年轻人,一桌麻将都凑不齐。只有过年,大家从四面八方回来相聚,才能够热闹几天,但不等过完十五,又各奔东西。一切恢复往常,寂寞安静,人们开始期盼下一个年的团圆。
我在想,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老一代人都不在了,村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年轻人都在城里买了房,村里还会有人吗?
我用湿纸巾帮她擦了擦干涩的舌头,她努力地合上嘴唇,去感受那点湿气。
每次我回老家探亲,我姐都会第一时间来看我。姐夫骑着电动车,载着我姐来。见面之后,几句简单的寒暄,她就去找人打麻将。姐夫脾气有些硬,从来不在娘家打牌,也不在娘家过夜,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他都要回自己的家,过两天再来接我姐。时间长了,亲戚之间都习惯了,没人挑他的理。
姐夫对我挺好的。记得那时候流行牛仔裤,我是梦寐以求想要拥有一条。我抓鱼卖,攒下几块钱,到镇上摊子上去买,但是一条牛仔裤最便宜也得二十多块,搞价搞到十九块,再也搞不下去了。我只好去找姐夫帮忙,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又到那个摊位上,掏了十九块帮我买下那条牛仔裤。我要把自己攒的几块钱给他,他也没要。我兴高采烈地往家走,在半路上,实在忍不住想试穿一下,太小了,穿不进去。我很沮丧,只好到那个摊子上去换,最后不得不贴上我那几块钱,才换了一条合适的。我怀疑摊主就是故意的,他一定知道那条裤子我穿不了,也料定我会回来换,他能多挣几块钱。其实,那条牛仔裤我也没穿几回,就被我的朋友剀走了,他也穿了没几回,又被别人剀走了。
我姐说话细声细气的,温柔得很,从来不跟人吵架,就你算想跟她吵也吵不起来。我们那个湾子里,有的婆娘可会吵架了。电影《九品芝麻官》里的包星星,能把鱼都骂到跳起来,把弯的铁管骂直了,把死人给骂活了。虽说是夸张无厘头,恐怕现实中还是有迹可寻的。
现在,那种满村追着吵架的景象再难看到,婆媳之间、邻里之间、夫妻之间都很和睦。主要还是因为生活条件确实好多了,人们不再为温饱生计犯愁,犯不着为一点芝麻蒜皮的小事较劲。还有,平时大家都在外地打工,难得见面,一见面,亲热都来不及,哪来闲心吵架呢!我大侄儿家的门楣上就挂着村里发的“最美媳妇”牌匾,我夸赞侄媳,她似乎并不在意,一边扫地一边随口回应,哎呀那是他们瞎评的。
早些年,姐夫在镇上通往县城和省城的那条主路边开饭馆,他当主厨,我姐打下手,接过往的长途车,旅客们吃包桌,司机单独吃。后来有了高速公路,接不到旅客了,他们就到市里一所学校边上开饭馆,给中午不能回家的孩子做包餐。因为管得严,要办各种资质证书,他们办不下来,又改做衣服,在汉正街。
原来做衣服的叫裁缝,从布料到成衣,设计、裁剪、缝制、整烫都得会,得学好几年才能出师。但他们不是作裁缝,他们做的是来料加工,按照老板提供的版型进行缝制,只要会用缝纫机就行,按件计价,没有技术含量,做得越多,挣得也就多,赶活时,往往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
我姐的身体可能就是在这期间埋下了病根。
她从来不跟我讲自己生病的事,姐夫也不讲,姐夫的妹妹美娜往往会告诉我。她的病很严重,每隔两天就要去医院做一次透析,刚开始是姐夫送,因为她自己上公交车都费劲。后来听说她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了,这给我一个错觉,以为她没什么问题。但是,老大跟我讲,她恐怕没几年好活。
我不信!
有一天,美娜给我发短信说,缪伯进重症室了。我吓了一跳,赶紧给姐夫转了一点钱应急。过了几天,美娜又给我发短信说,缪伯回来了。我长舒一口气,以为没事了。可随后连续几条短信,条条令我心惊肉跳:不能用药。一用就抽。一天抽四五回。医院要求回来的。下了几次病危了……
我不相信,不相信人的生命会如此脆弱。不到半个月的功夫,我亲眼看到她的抗争,也亲眼看到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被抽离,我信了,无能为力。
我用湿纸巾帮她擦拭嘴唇,希望湿气能够润进她的喉咙和身体,可她连抿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只能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姐啊,别怕,朝着光亮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