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善田
近日去曹氏庄园游览,在民俗文化展示厅内忽然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张老木犁,犁铧已经锈迹斑斑,犁身有的地方已经腐朽,扶手也被岁月侵蚀得斑驳陆离。看着这老朽的木犁,我忽然回想起六七十年代跟着父亲用木犁耕田的岁月。
那时还是生产队时期,春耕的时候,吃过早饭,生产队上工的钟声一响,父亲就套上两头牛,用驮车载着老木犁和耙,到大田里犁地。年少的我,跟在父亲身后,看着牛拉着驮车向田地进发。
和风习习,阳光暖人,低飞的燕子不时地从身边掠过,画出优美的弧形。路边的白杨树新抽的叶子,在风中沙沙有声。俗语云“白杨叶拍咣咣,满地里耩高粱。”,父亲和队里其他的犁手,来到地里,卸下犁耙,把牛梭子套在牛的脖子上,摆直牛套绳,再把套上的钩子挂在犁头上,然后看一下地块的高低起伏,以确定怎样开犁。犁地时一来一回叫“一遭”,犁铧头插入泥土开出第一遭的直沟和土埂叫“打墒”。打墒必须要直,是由经验丰富的老把式来完成。一般的人打墒往往把握不好,会把垄沟开的弯弯曲曲。打墒打得好,这块地就会犁的很顺利,牲口省力气,人也不费事,地也会很平整。
如果地块中间高,两侧低,就从两侧开墒,土向外翻,使中间不再那么高,土地整体平整;如果地块中间低,两侧高,就中间打墒,土向内翻,使中间不再那么低,使土地整体平整。
父亲插好犁头,把鞭子啪地往空中一甩,吆喝一声:驾!驾!老牛们便奋力向前,拉动犁杖,一条近尺宽的泥土,便像巨蟒一样松动起来,翻转了身子。有时老牛前行方向会有点偏差,如果偏左,父亲就喊“过——过——过!”,同时使劲扽几下左边的牛撇绳(控制牛犁地方向的绳子,一头系在牛鼻圈上,一头系在犁杖的扶手上),牛便回归正途。如果方向偏右,父亲喊着“咧——咧——咧!”并扽几下右边的撇绳,牛就明白是朝右调整方向了。
撇绳就是农耕时代的方向盘,无论是犁地、打场、驾车都用得上。“过—过!”(左转)、“咧—咧!”(右转)就是御手的指令曲,另外指令还有“吁——吁——吁嗷(站住)!”“稍——稍——稍(后退)!“哈——哈——哈(快走)!”老牛们日夜劳作,对于这些指令,早就耳熟于心,只要听到号令,就会乖乖地执行。这些指令就是老牛们的乡规牛约,就是行动指南,任何牛都不得违反。如果违反,少不得会挨顿鞭子,还会受到其他牛的嘲笑。这些乡规牛约,有时也用来讥讽人,一个人如果不通民俗村规,不懂道理,人们就会说“这孩子不懂‘过过咧咧’”。“不懂过过咧咧”成了拼头(傻子)的代名词。在那时的乡村,孩子如果落下个“不懂过过咧咧”名声,一家人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他将来也很难寻到媳妇。
老牛睁大眼睛,伸脖子蹬腿,负轭曳套,拉动了木犁艰难前行。父亲手扶犁把,眼望前方,不一会就犁了好几遭地。两头老牛的脊背、脖子两旁的皮毛里,都渗出了汗水。新翻起的泥土,散发出阵阵清香。我跟在后面,看犁头在泥土里穿行,看泥浪唰唰翻滚。心里痒痒的,也想动手扶犁。 看我急切的样子,父亲说,给你,试试吧。接过父亲手中的撇绳和犁把,我就学着父亲的样子,吆喝着牛拉犁前行。老牛们听话负轭前行。我双手扶着犁把,低头看着犁铧,唯恐把地犁的歪歪扭扭。越怕歪越歪,脚还不时地踏进地熵沟,鞋子里灌满了泥土,湿凉的感觉从脚底直窜头顶。父亲说,扶犁不要只看脚下一点,要放眼远方,才能扶得正,犁得直。听了父亲的话,我扶正犁把,看向远方,贴着熵沟继续犁,这一趟犁得果然直了。看着自己亲手犁翻的土地,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之情。感到那一行行被翻起的泥土,就是老木犁歌吟出的一串串音符;那一片片犁翻的土地,就是老木犁演奏出的一段段乐章。
不要只看脚下一点,要放眼远方。父亲教我犁地,也是教我做人。不是吗?人生在世,把正方向,放眼远方,才能走的正,走得直,走得远。父亲的朴实话语,却饱含着丰富的道理,引导我在人生旅途中,行稳致远。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到头顶,远处村庄上空开始升起缕缕炊烟。还有几垄地没有犁完,拉犁的老牛四蹄紧绷,夹紧尾巴,双眼瞪得又圆又大,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着气,像是累极了。亲手犁地的新鲜劲过了,我也够了,就对父亲说,天不早了,该下晌了吧。父亲像对老牛,又像对我说,再坚持一会就犁完了。看着长长的地块,我不禁怀疑,这能犁完吗?父亲扶着犁把,和老牛们不紧不慢地走着,我眼巴巴地一会儿看看日头,一会儿看看地块,盼望着快点犁完回家。
在父亲的坚持下,未犁的地块越来越小,最后变没有了。看着新犁翻的土地,父亲露出欣慰的微笑,说:“看看,这不犁完了?只要不松劲,再难干的活也能干完。”是的,父亲的和老牛的坚持,最终犁完了一块地,也让我明白了“人生应该坚韧的道理”。此后的人生旅途中,坚韧也成为我永恒的追求,让我从一个懵懂的乡村孩童,通过读书走出乡村,走进城市,走向广阔的社会……
如今,生产队早已解体,父亲和那些犁手也早已仙逝,他们用过的老木犁也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知去向,但跟着父亲犁地的经历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灵魂的深处,牵引我时时回望那段艰苦的岁月。
看着曹氏庄园里那离开了亲亲土地的老木犁,静静地挂在展厅的墙壁上,等着河开,等着燕来,等着农谚和童谣反复的传唱……,偏居小城一隅的我仿佛触摸到了生命的年轮,又回到跟随父亲犁地的农耕岁月,在渐行渐远的历史长河中打捞起鲁西南大平原农耕时期的民俗风情,挽起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缕缕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