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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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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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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冬天

 

                 山西省运城市临猗县 临晋中学   常金龙

 

直到现在,我总会不时想起三十年前的冬天。

那可真叫冬天。一望无际的空旷和清冷。惨淡淡的阳光阴阴地照着,就像是害了痨病。
即便是个好天气,也一定会抽风一样阴森森地刮一阵风,吹在脸上,手上,刀割般的生疼。土地也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生硬,很不舒服。纵横交错的庄稼地里早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热闹和生机勃勃,麦苗低低的趴在那里,就连颜色也都带着一层生硬的冷。就像是现代人的绘画,死板而没有生机。
土地是黄灰色的,树枝是光秃秃的,空气里好像是凝结了一层冷冷的胶,一口气吸下去,肚子里似乎都感到冰凉。
晋南的地理和气候没有江南的细腻和温柔,又没有西北那样粗犷和生蛮,有的只是千年不变的敦厚凝重,就像晋南的人。这里常年干燥,风沙又大。特别是冬天,一刮起风来没完没了。所有的人,都只好蛰居在室内,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听着窗外树梢之间呼啸着嚎叫着刮来的风。炉内的火熊熊地燃烧着,炉上的水壶滋滋作响,不一会儿,就开了。水壶里的热气一时间蒸腾的满屋子都是迷雾蒙蒙。
冲上一杯热茶,守着暖暖的炉子,有滋有味地喝上一口,肚子里都是满满的舒畅。三十年前,家中多有泥土的炉子,炉子的两边都有炉窑,炉窑内大多烤着白薯。白薯烤熟的时候,香气四溢,不知道要勾出多少馋嘴的口水。现在,这样的炉子已经基本没有了。大多数家中,都是铁炉子。有一些人也已经住到城里,住在了暖气房子里。所以当年的一切,早已经成为记忆中的模糊的印象了。
冬天的时间长,是农村最无事可做的时候。忙碌了一个春天、夏天、秋天,到了现在,怎么也应该休息一下了。农夫们无事可做,就相聚在一起,打牌,喝酒。牌场上是不论时间的,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几点几分。男人们笑着,女人们嚷嚷着,就连小孩子也人来疯一般,大声的吵闹着。窗外的风可足了劲地刮,就连门缝里都像吹了号角一样呜呜作响。偶尔有人会骂上一句脏话:这该死的风,刮什么呢!打牌的人精神,你替我换,反正不能凉场。这牌场有时候从早晨支到半夜甚至第二天,所有的人都是在困得受不了了,才三三两两地回家。
打牌的人未必真的交好。但是能在一起喝酒的,而且是在家中,三两个人喝酒的,那一定是关系比较好的。这也是他们交流感情的一次机会。积攒了多半年的知己话这个时候,全部往外倒。这个时候,男主人会拿出家中的好酒,女主人就会做上几个小菜,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酒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烟是一根接一根地续。喝酒喝到真滋味的时候,就会行令猜拳,吆五喝六。那种亲热,那种热闹,绝对不是仅仅认识一两分钟的人可以做作出来的。男人们一边喝酒,一边还忘不了夸奖几句女主人的手艺。等到酒足饭饱,杯盘狼藉的时候,该说的说了,该闹的闹了,大家便告辞归家。这个时候,深黑的夜间,就会响起开门声,说话声,夹杂着路上行人匆匆的脚步声还有深巷里阵阵的犬吠声,等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的时候,大地又重归寂静,静得有些凝固。
第二天,天色微亮的时候,就听见彼此起伏公鸡的鸣叫,那样的清脆,那样的悠长,最后的音节上还带着一个小的拐弯。这是提醒人们,该起床了。这个时候,也可以听见牛马嘶叫的声音,这是提醒人们,该添加草料了。你还躺在被窝中没有起床,就可以听见赶车人的鞭声,马车奔跑而过的铃声还有清脆的马蹄声。成群的麻雀在院子里的叽喳声,喜鹊在枝头欢快的歌唱声,还有小狗的轻吠声,母鸡觅食的咕咕声。所有的这些声音,就像是一部交响乐的不同篇章,刺激着你的耳膜,叫醒了你的清梦。
七八点钟的时候,女人们早已经起来,倒完了尿盆,开始打扫庭院,或者是洗完了手脸,开始在厨房做饭。男人们懒懒地赖在被窝里,抽着烟卷,或者同自己家的孩子玩耍。孩子咯咯的笑声,就是这个早晨最好的音乐。女人听着父子间的嬉闹,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
天气是这样的冷,太阳也哆哆嗦嗦地一点一点爬出了地平线,四下打量寂静无人的街道,仿佛也在皱着眉头叹着气,说:这样冷的天,还要上班。院子里或者厨房里的女人,这个时候,一声叫喊:赶紧起床。三遍五遍之后,男人们才爬出被窝。下了床,走到院子里头,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有话没话地说上一句:这么冷!昨晚上都结冰了。女人们不搭理他,用腾出来的功夫赶紧给自己的孩子穿好。就立刻又去忙了。
男人们洗完脸之后,无事可做,就趿拉着鞋子,来到门口。巷道里的男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在巷道中间,生上一堆火,一边把肚子里积攒的一些陈芝麻一件件往外倒。大到世界大事,小到牛羊鸡鸭,道听途说的奇闻怪事,现编现卖的荤素材料,说的人姑妄说之,听的人也姑妄听之。多数的情况下,大家七嘴八舌头,哈哈一笑,就算了事。偶尔有特别认真喜欢抬杠的,就会咬文嚼字段证句考地纠错辩诬,其余的人就唯恐天下不乱地加进来发表观点,你一言我一语,说话声音老远都听得见。吵嚷的声音过大了,女人们就会从家中走出来,看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见一切平安,就会轻轻骂上一句,然后继续忙着自己的早饭了。假如凑巧有两个涵养不太够的男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性格直爽的女人们就会大吼一声:回家吃饭!性格腼腆的也会打发自己家的孩子,去把男人叫回家。一听见喊声,或者看见小孩子走过来,周围的人也赶紧把争论的人劝住,于是纷纷作鸟兽散。只留下一团还未曾烧完的柴火一直烧到中午,烧成灰烬了,才渐渐熄灭。中午的时候,一辆机车飞驰而过,带起的灰烬就四散飞扬,在半空中徘徊很久才逐渐落下来,就像是夏天四处飞舞的蚊虫。男人回到家中,自然免不了被一番批判。太阳这个时候已经爬到很高,兴致勃勃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来今天可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忘记享受阳光。
女人们洗完碗筷,就会走出去,坐在左邻右舍某一家的门口,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一边和左邻右舍说几句闲话。不外乎芝麻长绿豆短,吃饭的盘子,衣服的料子,自己的孩子,头发的样子。什么到了她们嘴里,都是可以可以抽丝剥茧细细研究的好材料。假如如实记录下来,也算得上一篇篇绝妙散文。这些女人,别看她们学识不高,但是熟悉各种修辞手法,而且都运用的恰到好处。他们仿佛就是在舞台上面排演,一举手,以投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能恰到好处地传情达意,大家心领神会。晋南的女人,真正夸奖别人是不会用语言的,嘲笑别人也一样,他们把祖辈相传的那一套,修炼得贼精。
孩子们早都疯去了。老人们也三三两两走出家门,聚集在阳光充足的墙根,墙根总摆放着一根老树身子,树皮早都沤烂了,里面的树干被多年来的风雨和人的手摩挲得十分光滑。这些老人,就坐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不外乎谁家的儿子有出息,谁家的儿媳妇不孝敬,谁家的老人又没了,死的时候多少岁。说的时候,有人听着,有人附和着,有人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间或的,擦一擦眼角的泪。他们的脸上,额头,布满了沟沟壑壑,里面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岁月的沧桑,人生的悲欢。太阳就这样慷慨地照着,照在这一批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这才是真正的冬天,季节和人生,都快要走到了尽头。
夜色降临的时候,村庄渐渐恢复了平静。没有了人来人往,没有了机动车辆的轰鸣。就是牛羊,也安静下来。人们又回到了屋子里头,喝酒,打牌,聊天。夜半以后,一切,重归寂静。这样的夜晚,因为没有人来人往,正是年轻人恋爱的绝好时机。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恋人在这样的夜晚约会,也不知道有多少场好故事在这样的夜里开头。
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非常喜欢在这样的夜里出去散步。披着父亲的羊皮大衣,拿着香烟,沿着地头村旁,慢慢地走。夜色有多寂静,心就有多孤独。我就像是哈代笔下的悲剧人物,梦想着自己梦想中的基督寺,徘徊在着无边的夜色和茫茫的旷野之中。茫然地思索着一切,又茫然地为自己忧伤。
多少年了,我都在怀念同一个夜晚,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就是那样握着她的手,漫步在那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感受着她的温和,感受着她的柔弱。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坚强,第一次不再为自己的瘦弱而自卑。那种感觉,一直保存到现在。她轻轻地说着话,轻轻地笑着,就像是阳春三月的风。你冷吗?我记得她这样轻声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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