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从小就头发稀少,到了三十多岁,头发全部掉光了,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和尚是一个浑人,有一些傻气,用现在的话说,有一些犯二。但和尚生得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他十八九岁的时候,就能够把一扇磨盘举起来。到了三十左右的时候,就能够用双手把一个碾麦子的石碾子举起来在打麦场上转一圈。他吃起来没个饥饱,像猪一样,给多少吃多少。
和尚的父亲兄弟两个。但是,这个世界上同枝连气的血缘兄弟未必就能相处得非常好,何况再加上两个互不相让的妯娌、一个糊涂的母亲和一个越外能挑事的小姑子,一个家族的悲剧就不可避免地逐渐敲锣打鼓,粉墨上演。
和尚的家庭情况正是如此。他的奶奶和两个儿媳妇都不相容,他的姑姑只会站在巷子里面骂街,然后四处传播两个嫂子的坏话。年老的婆婆偏袒自己的女儿,总是歪着嘴巴念经。到了最后,兄妹几个几乎都不来往。和尚的奶奶没的时候,两个哥哥不叫妹妹进门,平日间只会说坏话的女人只好跪在大巷里远远地哭她的亲娘。哭完了回去,到死也没有再回娘家一次。
和尚的母亲和大娘也不能相容。两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每天都恨不能把对方诅咒几十遍。他的大娘那一张烂嘴尤其厉害,骂起人来三天三夜不带重样。不把你祖宗八辈都数一遍,绝对不会停下来。她年老的时候得了怪病,病的蹊跷也很难看,嘴上起满了大小的水泡,舌头疼的不能转动。别人都说她是现世报。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让人一步,每次和别人吵架的时候,都要用牛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别人看。没有人愿意跟她计较,后来所有人都绕着她走,她可倒好,坐在那里,只要看见有人走过来,就往地下做出使劲啐唾沫的样子,嘴里面哇啦哇啦地不知道念叨一些什么。我的老姑奶奶早就有预言说,这个恶婆娘早就被小鬼勾走了魂魄,压在了拔舌地狱里面了。她得了这样的病,到了最后疼得不能吃,不能喝,最后活活给饿死在六月天。死后不到三天,满身的蛆虫滚爬,成堆成堆的绣在一起。那股子屎臭味,呛得抬棺材的人都恶心的一路上只吐,整条巷子一连几个月都是那种臭味。有些岁数的人每每说起这件事情,都不住地告诫小孩,和别人说话客气一点,千万不要犯了口孽。就像老王家的大婆娘,生平就喜欢骂东家骂西家,你看看,死了好几个月还叫别人想起来就骂。
和尚的母亲也并不是温柔贤良的女人,只不过比她的妯娌略微强那么一点点。她平时肯定在他耳边说了很多大娘的坏话,所以和尚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大娘,大娘当然也不喜欢他。两个人平时在村里见了面,各走各的路,好像谁也没看见谁。村里人有议论,但是各门立户,谁有能管得了别人的家事?本来双方这样相安无事也挺好。可是不知道那一天,这个大娘什么风抽的,在和尚走过的时候,猛地啐了一口唾沫,又轻轻骂了一句:杂种!
这下不得了了。和尚顺手抄起老陈家挑粪的扁担,追着他的大娘打。谁也拦不住。这娘们一看,索性就赖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天喊地,引得一群人前来围观。一看这阵势,和尚的心里可能是有些害怕和不安,或许根本就是想要吓唬吓唬自己的大娘,于是扔掉棍子,走了。他记不记仇不知道,他的大娘把这份仇恨一直记到了坟墓里面。她拄着拐棍坐在门前,一遍一遍画着一个光头,然后拿着拐棍使劲往上面戳。看见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说那个婆娘都这个样子了还这么恶毒!可真是可怕!
其实王家的人多少都有一些不正常。和尚的大伯跟前有三个儿子,三个都是混账,都不管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老两口年轻的时候虽然有些蛮横和不搭调,但是老了遭受儿女们的冷眼却叫人不由得不心疼。三个儿子都不管,儿媳妇更是连问都不问。老两口又没有积蓄,一起住在村西头的马王庙里,吃饭的时候,一人拿着一个碗,到三个儿子门口挨个要饭吃。儿子们高兴了,给上一点剩饭,不高兴了就一把推出去。老头子只好吊着两行眼泪,一句话也不说,搀着自己的老婆慢慢走回去。他的婆娘虽然死得难看,但是死得早,还算少受一点罪。老头多活了好些年,受的罪过可就大了。有一段时间,小儿子实在看不过眼,忽然间良心发现把老头子接到自己家中。谁想到没有两天,小儿媳妇就大声嚷嚷说公公在自己面前手脚不干净。小儿子不容分辩,把自己的老父亲揍了一顿,然后推搡出去,大声骂道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二家旁人,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老头子满面鲜血,回到马王庙。从此就一直在那里,直到死。
说来也怪,老头虽然满身污垢,满面鼻涕,走到哪里都是红着个眼,吊着两行泪,可是看着情形,非但一时半载死不了,精神反而越发健壮。他到地里面拾一点别人撒下的麦粒豆子,还有棉柴之类的,他自己又在庙里的后院子里种植一些蔬菜烟草,也能凑合着养活了自己。一个孤寡老头子,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谁又肯为难他?他的三个儿子路过马王庙,他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每当傍晚的时候,他就拿着烟袋,一言不发地坐在庙门口,仰着脑袋看。别人问他说老家伙,抬着个脑袋在看什么?他淡淡一笑说:阎王爷把我忘了!我在看我什么时候死,再看看那些畜生到底会怎么死!
知道的人都说老王家的孽根算是代代相传了,不知道几辈子能破了这个节。这个老头一口气多活了十几年,活到八十多。在这之前,他的大儿子到崖上破土,土方砸下来,砸断了腰,一直躺在炕上。他知道以后就说了两个字:活该!他的小儿子赶马车走在路上,马受到了惊吓,他一头跌落下来,马车从头上压过去,当场就死了。他知道后,一滴眼泪都没流。在小儿子出殡的时候,他在庙门口大声唱起了蒲剧。见到的人都说老头子疯了。只有二儿子凑活着活到他死后,父子两个谁也不搭理谁。老头死后,二儿子也不肯埋葬。可是尸体总不能臭到那里!没有办法,大家伙凑了一口薄皮棺材把他送到地里。他死的时候对二儿子留下话说:你要是肯埋我,我到阎王爷那里说你几句好话。你要是不埋我,到时候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
二儿子没有搭理父亲。他可能是从来不相信人世间的报应,也可能是看到父亲的做派看得恶心。老头安葬的时候,他一声都没哭。村里一些老人就骂他是畜生转生的,他也不分辨,仍然该做什么做什么。俗话说:屎干不臭。时间一长,似乎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曾经的过去。到了闹日本人的时候,一个炎热的午后,他就因为走路的时候,多看了一个日本兵一眼,就被活活用刺刀捅死在古城墙下。脑袋被割下来挂在城墙上,身子后来被野狗撕咬得只剩了一堆白骨。可是他的儿子始终不敢去收尸。
这样的家庭,和尚自小哪里还有什么家教。不过他的父母死得早,没人知道他究竟孝不孝顺。他到了四十多岁了,都还没有成家,一个人在十村八乡荡来荡去,给别人家帮工打短过活,活得像是一个孤魂野鬼。不过和尚有和尚的本钱。他的那个玩意奇大无比,穿着单裤都能看见雄武粗壮。他又不知羞耻,有时候在小媳妇多的时候,还故意把那个玩意使劲往前顶一下,显摆显摆。据说好多村的寡妇小媳妇被他勾搭上的不在少数。当别人嘲笑他没有结婚的时候,他总是呵呵一乐,慢慢说:戏文里面说周文王有一百个儿子,我没有那么多儿子,但是肯定比你多!你和你老婆使劲生,恐怕也赶不上了。
四十多岁没有娶老婆的和尚儿子多少无可考证,但是,在他四十六岁的时候,他却交了好运。有一个从河南逃荒过来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他家里面落了户,当然是在别人的好意撮合之下。没老婆的和尚一下子就成了有老婆的和尚。有了老婆的和尚自然不用再东游西荡,像个没有着落的野狗一样。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一个光棍,不但有了老婆,同时还有了儿子。这真是双喜临门!
但是,和尚不怎么喜欢那个小崽子。他们王家的人都这样,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眼睛里面只有自己。和尚虽然有些二,但是幸运的是还没有学足了他母亲和大娘的刁蛮狡诈和恶毒,他虽然心里面不喜欢这个小崽子,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这个小崽子的娘晚上还要给自己钻被窝。
这个外乡来的女人后来被叫做王婆。乡下人虽然学问浅,但是只要知道武松的,都知道里面有个王婆。这个王婆看起来比小说里面戏曲里面的更生动更鲜活。她看起来也就三四十岁,皮肤稍微有点黑,可能是逃荒的路上风吹日晒的,但模样倒还能看出几分俊秀。最叫人喜欢的,是秉性倒是嘎嘣脆的。她镶着一颗金牙,吸着烟卷,一口痰能够吐出去好远。说起话来也是爽爽利利的,丝毫不拖泥带水。有些不要脸的男人偶尔在暗地里到她面前摸个屁股捏个胸,她也是笑着把手推开,丝毫不显山露水。
没人知道这对母子的确切来历。那个小崽子还算俊俏,虽然看人的时候有些害羞有些胆怯,但是从模样来看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们大老远地从河南跑过来,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谁也懒得打听。整天价吃都吃不到嘴里,谁有那个闲心思管别人的毬长毛短!
后来逐渐清楚了,河南那边不知为什么闹饥荒,成千上万的人都饿死了。她们母子一路跌跌撞撞,就像是没头的苍蝇。也不知道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反正就这么随着别人,一直往前走。路过这里的时候,实在不想走了,于是就留了下来。她说老家那里遭了大灾,人吃人。有些邻居串个门,就被别家给煮了吃了。有些把自己的闺女吃了,有些互换了孩子来吃。吃过人肉的人,眼睛都像充了血一样通红,还会得一种尸毒症,全身的皮肤溃烂,流着脓水而死。
她的这些话可是吓坏了这些没有出过远门的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吃人?多么恐怖的词语!竟然从一个镶着金牙的女人嘴里面说出来,这真是太可怕了!许多人在走路的时候,都有意无意绕着他们家走,一到傍晚,大人们都赶紧把自己家的小崽子们全部喊回家,生怕从黑夜里面蹦出来一个蓬头鬼,掏走了小孩的心肝,折断了小孩的胳膊,勾走了小孩的魂魄!
不过,这种恐怖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散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见,这对母子的眼睛不红,那么他们肯定就没吃过人。何况这个女人笑起来那么干脆,看着也是慈眉善目的和气。
王婆母子算是常住在村中了。斗转星移,那个小崽子逐渐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他的相貌俊秀,个头高挑,话虽然不多但是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谁见了都说,这是老王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积德,竟然还养出这样一个好的养子。你看看他们家那些孩子,从小的面相上都带着去不掉的邪恶。
长大的男孩子自然要成亲。这样好的男子,当然有好的姑娘相配。王婆的家境不怎么样,但是架不住她的三番五次央求,媒婆终于给她儿子找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媳妇是邻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她自从嫁到王家,王婆真是捧在手心上。好在小两口的感情也还不错,一家人过得还算欢欢喜喜。
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媳妇总是满面愁容。笑吟吟的眉毛不再弯的那么好看,小嘴角也不再总是笑着往上翘。王婆心里就嘀咕,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小两口子拌嘴了?可是儿子在外边给别人帮工,三五天才回来一次,年轻人亲热都还亲热不够呢,怎么会拌嘴!
世界上最没有烦恼的是那些心胸开阔的傻子。王婆不是傻子,王婆是个女人。她看起来直爽,但是却不傻,她有所有女人都应该有的精明和细心。她观察了一段时间,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劲了。在一个下午,她串门回来,终于当场逮住了赤身裸体搂着睡在一起的和尚和她的儿媳妇。
火山立刻就爆发了!从那一刻起,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看着和善爽朗的女人眼里根本不容沙子。和尚当然也知道了,只不过知道的太晚了。王婆顺手抄起门后的顶门棍,一下子就砸在和尚的腰上,只听见一声脆响,这个男人的腰从此再也没有直起来。
他最终只有躺在床上度过了自己的余生。
和尚的几个子侄早都想把这对半路来的母子赶走,也好平分了和尚虽然不多但也能够添些斤两的家产,这个时候当然不会错过天赐良机。王婆就站在门口,拿着一把刀,操着河南口音平静地说道:你们有胆量踏进这个家门,就过来!这把刀可不认得你是哪根葱!几个侄子一看,都像乌龟一样缩回了头。悻悻地站了一会,垂头丧气地走了。
王婆把儿媳妇送回了家,什么话也不说。至于自己的丈夫和尚,王婆倒还不错,每天给他端屎端尿,喂汤喂饭,只是在生气的时候,就拿起笤帚把使劲往他的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骂,和尚瘫在床上不能躲闪,只能在最里边呜呜咽咽地发出一些声音,究竟是哭泣还是骂人,又有谁会去关心呢?
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是不会存活太久的,即使他是皇帝也一样。何况和尚还不是皇帝。所以,当他的生命到了大限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感到哀伤。仿佛在所有人的心中,这个人,早就该死了,早已经死了。
王婆的儿媳妇回到娘家的时候,已经怀了孩子。娘家人一看,这种丑事闹得纷纷扬扬,就算是有了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赶紧寻医生开了几服药,把女儿肚子里面的孽障打掉,然后找个人家把女儿嫁得远远的。这个远嫁外地的女儿似乎被和尚开了窍,迷上了男女之事。在那里也不会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整天价勾东引西,大到老头小到少年,只要是个男人都能睡到她的床上颠倒一番。她被所有的女人憎恶,也被所有的男人玩弄。人们刚开始还怜悯她被和尚坏了名声,但是看到她这样淫荡,就都下结论说肯定是这个骚货勾引了和尚。她现在的丈夫是个软蛋,看着自己的婆娘勾引别人却也无可奈何。据说这个女人后来被邻村的几个小伙子合起伙来干了一夜,最终死在床上。流了一床的精血。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是这件事情在人们内心隐藏的最深的最邪恶演义之下,最终成为了十里八乡最淫荡的传奇。
苦就苦了王婆的儿子,他成了所有人怜悯和嘲笑的对象。养父和妻子做出这样的丑事,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害羞,其次才是愤怒。他性格有些懦弱,不像他的母亲一样爽朗刚强。对于一切,只能默默忍受。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喜欢上了酒。
酒可真是一个好东西!它能叫英雄豪杰和熊包懦夫一样的沉醉其间。这个自小跟随者母亲逃难过来的青年人,这个时候心里面的痛苦绝非旁人能够明白。他在沉醉的时候可能在深沉地感慨世俗中信仰一种叫做命的东西。好在他还算是一个名声不错的小伙子,时隔一两年,又成了亲。这回娶的是我的一个表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明明以前毫不相干的人却在以后通过婚姻,牢牢联系在一起。
我的这个表姑是我老舅爷家的姑娘,是我父亲的表姐。以前嫁过一次,可是丈夫年轻轻死了。因为没有孩子,她回到娘家,不到一年,就嫁给了这个比她小两岁的丈夫。她的模样不算俊俏但还看得过去。两个人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按照辈分我应该叫她表姐。我还大致记得这个表姐。她十八九岁的时候,和本村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不小心都有了孩子。于是只好赶紧结婚。当时的风气没有现在这样开放,在当时十里八村,大着肚子结婚的,这还是头一件。一时之间,传为众人口中的笑料。
八十年代初期,他们两口子后来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也带来不少烦恼。因为实在忙不开,就叫来她本家的一个外甥女前来帮忙。谁知道帮了不到半年的忙,丈夫却和外甥女搅到一块去了。这真是天大的羞辱!我的这个表姐实在想不开,一气之下,跳楼自杀了。她的父母承受不了打击,不久也都走了。
当时,我的祖母还在世上,知道这件事情之后,长吁短叹了好些天。但是生死祸福,都是定数。这冥冥之中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