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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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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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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虎

大虎

山西省临猗县临晋中学 常金龙

父亲刚把大虎回牵来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直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仿佛一转眼,我又站到了当年我们家的那个小院子中间,一院子的梧桐,还有梧桐下洒落的点点阳光。父亲右手推着自行车,左手牵着一根粗大的铁链,铁链的那头,拴着一只黑背的大狼狗。那是秋天一个周六的下午。

父亲去世以后,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反复想起这个镜头。似乎当年的树荫,当年的阳光,都有着别样的味道。我曾经想用画笔把这些回忆中的场景画下来,可惜,这些念头至今还只是念头而已。即使是现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这些场景中的形象,色彩,那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和味道,竟然不能够用片言只语来加以详尽刻画。

这只狗可真凶!这是我对大虎最初的感受。我尝试着用一块小馒头喂它的时候,它竟然像箭一样扑了过来,一张嘴就咬住了空中的馒头。

别靠近。父亲赶紧跑了过来,这家伙的性子可猛呢!下死口!这可是真正的警犬!

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十五年了,父亲也已经去世十五年了,可是我的记忆竟然是那样的清晰。三十五年,一万二千七百多天,三十万个小时,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这样从我的手指间流走了。

父亲那个时候可真是年轻,一点也没有后来的苍老。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仿佛又看见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大虎亲热地围着他打转,一边用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臂和裤腿。

这只狗的名字叫大虎,也的确像一只大老虎。虎背熊腰,皮毛闪烁着光彩。行走之间有一种王者的从容不迫,静站的时候,他的两眼直视前方,露出的牙齿上都闪着冷冷的光。偶尔瞥你一眼,眼神里都充满了轻蔑与不屑,仿佛随时挑衅着一切。这可真是个傲慢的家伙!

慢慢地熟悉了以后,彼此的关系也就亲密起来。我慢慢可以接近它,甚至轻轻抚地摸它光滑的皮毛。大虎就是大虎,有的只是一种成熟的冷静。即使偶尔回过头来舔一下你的手臂表示亲热,也不会过分夸张。大虎就是大虎,像它的名字一样棱角分明。假如他是个男人,一定会是个极有风度的帅哥,定可以成为许多少女梦中的诱惑。就是这只大狼狗,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叫全村人领略了它的威风:霸道而凶猛,反应敏锐动作迅疾,下口毫不留情。在它像皇帝一样路过的时候,你最好安静站在一旁,可以说话但是绝对不可以挥手跺足,大约在它的词典里,挥手跺足是对它的一种侮辱。我们每次牵着它走在路上,都要大声喊着,就站在那里,不要动啊。即便如此,我们也不知道给别人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笑脸。因为任凭我们怎么样使劲拉地住狗链子,大虎总会在第一时间像箭一样窜出去,一击而中。

父亲只好用最粗的铁链把它拴起来。只要是生人进门,大虎就会恶狠狠地大声地咆哮着,一边往前猛扑,把铁链子挣得咯咯作响。这个时候的大虎是最没有风度的,它的所有的沉稳和风度,仿佛都在一刹那跑到爪哇国里去了。它丝毫不知疲倦地向每一个来客展示着自己强健的体格、阴森冰冷的牙齿、还有震耳欲聋的吼叫声。除非来客出了这个大门,它的所有的表演才会告一段落。它留给别人的印象是那样的深刻,以至于在它死后好几年,还有人来我们家的时候会忐忑不安地问一句:你们家的狗拴好了吗?

就在大虎来我们家的那一年冬天,父亲从外地买回来几只长毛兔,红红的眼睛,长长的白毛,非常可爱。我和表弟海龙高兴地给这些小精灵们搭建了一个窝,就在院子中间的梧桐树下。我们把一块块砖垒起来,里面还铺上干草,然后把它们放进去,再扔进去一些白菜萝卜,然后站在一边,看它们瞪大了眼睛惶恐而又文静地打量着一切,注视着一切。

大虎故作镇定和不屑地瞥视着这些新来的邻居,但是眼睛里的贪婪和嘴角留下的口水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在刚开始的时候,双方倒也相安无事。可怜的长毛兔丝们毫没有意识到和它们相距不过七八米的这位庞然大物的穷凶极恶。它们很快熟悉了新环境,兴致勃勃地嬉戏着,追逐着。在这期间,大虎不知道用目光和脚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来来回回测量了多少次。假如不是链条不够长的话,侵略和攻击早就开始了。大虎可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那些长毛兔们的繁殖速度很快,时间不久,就有十好几个小兔子了。大约拘束的久了,就会渴望外面的世界。人是如此,动物也不会例外。这些长毛兔们在四堵墙的圈子里呆的时间久了,逐渐会用两条前腿搭在砖墙上,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兴奋地猜测着外面可能属于它们的酒绿灯红。一看见人走过来,这些狡猾的小家伙们就会赶紧收回爪子,要么一溜烟跑开,要么眯着两只眼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假如它们中间有一位哲学家,一定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儿孙们:小点心啊!过分的好奇只会带来悲剧。

我们搭建的兔窝本来就是豆腐渣工程,怎么经得住兔子们一次又一次的攀登撞击。终于,在一次决定性的撞击之后,万里长城全线崩溃。这些被囚禁了好几个月的兔先生兔小姐们终于等到了机会一览满院遮挡不住的冬日风光。它们兴奋地在梧桐树的森林里一蹦三跳,相互追逐着,尽情发泄用胡萝卜白菜蓄养出来的多余的精力。这可真是来之不易的自由啊!它们有的嗅着每一片枯黄的落叶,每一根干到发脆的树枝甚至每一个瓦片,有的绕着梧桐树来回转圈,间或抬起头来,用深沉的眼睛打量着灰色的天空;有的深深沉浸在内心的激动之中,兴奋地扑楞着两只前爪,有的像诗人一样安静地沉思这人世间的哲理。丝毫没有察觉即将到来的噩梦。乐极生悲,这群生灵为了庆祝自己的解放兴奋得过了头,全然忘记了几米之外那个貌似冷静冲淡的邻居。

大虎此刻在冷静地等待着,非常耐心,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这些邻居。它懒懒地趴在那里,就像是一个享受和暖阳光的老人。然而,当那只倒霉的兔子刚刚踏进它的势力范围,大虎一跃而起,一击而中!倒霉的兔子甚至来不及反应就一命呜呼。人们常说饿虎扑食,我没有见过。但是,我从大虎的一击之中看到的除了速度还有深深的震撼:古龙笔下的绝顶高手也不过如此吧!链条一响,随后就听见牺牲者骨骼碎断的声音,兔子痛苦的细微的呻吟声,以及大虎喉间发出的欢乐的低沉的咆哮。时间在瞬间凝固了,一切都定格在一刹那。其他兔子们都惊恐地看着这惨绝兔寰的一幕,刚才的喜悦兴奋大约早都消失到云外天边了。

吃东西的大虎根本就没没有一点风度,它一边狼吐虎咽,喉咙里还一边发出低沉的咆哮,两只眼睛不时阴沉而警觉地观察者周围的一切。《三国志》上说司马懿鹰视狼顾,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父亲说,狗都是护食的。

后来,小黑豹出生了。它经常会围绕着它的高大威猛的父亲转悠,并且不时想要抢夺它口中的美食。可能是小黑豹的调皮让寂寞的大虎感到一丝生活的快乐,也可能是护子的天性,大多数情况下,大虎并不介意这个连走路都走不稳的小家伙。高兴时它甚至允许小家伙攀爬到自己身上戏耍,只有偶尔生气了,才会呲牙咧嘴做出一副凶相吓唬它,但也仅此而已。

几年后,大虎明显老了。但是老了的大虎仍然是大虎,即使在它老眼昏花步履蹒跚时,它也保持着一贯的风度。它在我们家总共六七年,后来老得连路也看不太清楚了,反应也渐渐迟钝起来。整天趴在那里,几乎没有了以前的活力。这只狗老了啊!父亲叹息着。这只狗真是老了,就连你叫它,更多的时候也只是摇摇尾巴,仰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但是只要歇足了精神,它仍然会绕着果树园巡视几圈,以求对工作的尽职尽责。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它失足掉进了自己六七年来每天经过的水井之中,死了。

一九九一年的那个夏天,我们全家为它悲伤。父亲把大虎埋在果树园的一棵苹果树下,并且陪葬了一副碗筷。父亲说,这样的话,它来生就可以转世为人了。假如真有转世,那么他现在有生活在哪里呢?

黑豹是兄弟六个中最丑的一个。它一生下来,就是个歪脖子,眼圈上还有一层毛茸茸的白毛,看上去就像是戏台上的小丑。它的歪脖子不知道害得它多少次的摔倒,也不知道叫我们担了多少次的心,总担心它养不大。父亲经常皱着眉头说:这只小狗,这只小狗!

亲朋邻居把其他五只小狗都抱走了,只留下它没人要。它也只好留在自己的生母身边。但是没了其他小狗,它的生母阿黄似乎也没有耐心抚养它。父亲于是买了奶粉来喂这只小狗,不出几个月,竟然长成了一只耐看的大狗了:皮毛比它母亲得要黑要亮,像它的父亲大虎,四肢健壮,两只耳朵支楞着,虽然脖子还是歪着,但是,已经不太明显了。最叫人惊讶的是它的聪明。它从来不乱撒尿拉屎。有外人来的时候,它静静地看着,丝毫不作理会。有些人笑话说,看你家那只憨狗,连叫都不叫一声。我们就笑了,说你从我家里随便拿个东西试试,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大门。黑豹就是这样聪明,你要是给我家送东西,它一声不吭,你要是想拿走东西,它就会挡在门口,轻轻地吠着。你要是还不理会,它可真会下口。这个时候,我们家里人只要搭声,黑豹自然会乖乖趴下,又一声也不吭了。父亲有时候故意把鞋子丢出去,聪明的黑豹就会立刻跑过去,把鞋子叼着送过来。

每天早晨天刚亮,它就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整个一精力过剩的半大小子。疯够了,就会用爪子轻轻地挠门,一边低声吱吱叫着。夏天里,我的房门时敞开着,它就会轻轻地溜进去,蹲在床头,歪着脖子看着你。两只眼睛像是小孩一样一眨一眨,一副天真烂漫。有时候看你没醒来,它就会用嘴轻轻咬着你的几根头发,或者用舌头舔着你的脚心,直到你睁开眼睛,一翻身,它立刻撒腿往外跑。在夏天里,我不知道多少次被它用这样的方式叫醒。有时候我爬起来,穿上鞋,故意装作看不见蹲在门口等着和我疯玩的黑豹,它就会低下头偷偷看着你,好像在说:我错了,原谅我吧。你要是给它一阵抚摸,它都能兴奋得跳起来。

父亲是那样的喜欢黑豹,见到人就夸奖它的机灵,就是去别人家串门,也是带着黑豹。因为它机灵,也因为它干净。父亲说:这只狗天生就懂这些,笨狗是教不会的。

聪明的黑豹大约后来吃了被下药的死老鼠或者别的什么,至于究竟是什么,如何吃的,我到现在也没想通。它那么机灵怎么会吃死老鼠呢?但是不可置疑的是,在一个下午,它中了毒,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赶紧叫来兽医,打了针,又用民间的土方将仙人掌和白矾一起捣碎了,拌成糊状喂它吃来排毒。但是一切看起来都无济于事了。它连眼皮也不肯眨一下。我们一家人难受得一句话也不说。那是一个夏天,晚上下起了雨,哗啦啦的,一阵大似一阵。早晨起来,黑豹仍然在泥水里躺着。身上的皮毛被雨水浇淋的一块一块像是烂毡破棉。埋了吧。母亲难受的说。父亲走过去,看了看,惊讶地说:它还活着!

它还活着!我们的心都立刻揪了起来,连忙走过去,它果然还有一丝呼吸!虽然细微,但是很清晰。父亲于是喊它的名字:黑豹!黑豹!它的眼睛动了一下!我高兴地对他们说,它的眼睛动了!它的眼睛动了!母亲找来兽医,又打了一针。黑豹又躺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清晨,它竟然站了起来,只是脑袋垂着到地上,眼皮努力地翻着,嘴角流出很多脏东西,四条腿哆嗦着。可以看出虚弱极了。但是它毕竟站了起来!我高兴地跳了起来,赶紧告诉父母。母亲走出厨房,一边擦手一边感叹:这狗命可真大!

过了一段时间的调养,黑豹渐渐回复了体力。仍然那么健壮,只是行动之间多了一些呆头呆脑。应该是毒药的副作用,它以前可真不是这样。呆头呆脑的黑豹也是黑豹,我仍然一如既往地喜欢它。喜欢之中,更多了一份心疼。

然而,大约是我们的缘分尽了。在一次去镇上的时候,父亲竟然把黑豹丢了。等他独自骑着自行车回到家中,母亲问:黑豹呢?父亲才发现黑豹没有跟回来。他赶紧骑着车返回去沿路寻找,一直找到镇上。最终也没有找见我们的傻乎乎的黑豹。我们的傻乎乎的黑豹,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之中消失了。

一家人为此沉默了很长时间。也因此在此后的十几年中,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小狗。直到父亲去世之后,为了给母亲做伴,才又养了一只不是很聪明的小狗。时间是最经不起消磨的。这一晃,好几年过去了。现在,就连这只不聪明的小狗,也离开我们了好几年了。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狗。

二十多年间,我时常会想起大虎,想起它的雄武,想起它的霸道。同时也自然会想起黑豹,那只歪脖子的小狗。想起它那么欢快地叼着鞋子往家跑;想起它那么认真地挡在门口,拦着任何一个想从我们家拿走东西的邻居;想起它在的活泼的神态;想起它调皮的小眼神,想起它眉眼之间的那一小块雪白。有时候回到家,在开门的一刹那,仿佛也会看到它飞快地跑过来。摇着尾巴,围着我团团转,欢喜地用舌头舔着我的手臂,用头蹭我的裤腿,两只前爪齐搭在我的肩头,亲热得叫我喘不过气来,只能在躲闪之中大声喊:黑豹!黑豹!

岁月如烟,带走了多少聚散离合。但是,我仍然会小心地珍藏岁月之中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感动,珍藏陪伴过自己整个少年时代的无言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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