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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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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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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山西省临猗县临晋中学  常金龙

过了好多年后,老马都时不时想起自己曾经的爱情。那些尘土飞扬,那些冬日的早晨,那些温柔的笑容,那些鸡鸣狗吠,还有那双手,以及当年的情景,就像是刀刻斧凿一般,随着岁月的流逝,却越发清晰起来。

就在现在, 坐在酒店里,喝着啤酒,老马给夏年回忆的时候,虽然有些伤感,眉眼却是笑的。

就像是一个人,在给不相干的人讲述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久远的笑话。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二十年来,我究竟在自己的心里,一遍遍刻画了多少次那样的白天和夜晚。现在坐在房间内,听着窗外的车声、人声,内心一片茫然”

“你当年才多大!”夏年笑着问道,却似乎也就是顺口一说,其实他早已经知道,同样的情节,当年不知道重复上演了多少遍,现在还在继续上演。他一直在心里疑惑,十八岁的男孩子青春萌动的感情,能否算是真的爱情?假如不是,那是什么?

老马听见这句问话,哈哈大笑了两声。夏年也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谁没有少年呢?”夏年说道,“扯那些伤感的事情做什么呢?”

老马沉默了,半天他才说道:“她走了。前几天。”

夏年本来想问,走了?走哪儿了?可是一转眼明白过来。放下手中的酒杯,长叹一声,然后又一饮而尽。

老马也饮尽杯中酒,说:“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夏年没有作声。老马接着说:“那是我的第一次爱情,最终的结局自然是无果而终。我想了她很多年,也仅仅限于想这个范畴。当我在几年后离开家乡的时候,又特意在晚上出去转了一圈。沿着我们曾经走过的路,默默地怀念。我装了一盒烟,抽了半盒。抽得嗓子干疼。最后一颗烟似乎特别刚,一不小心呛得我眼泪直流。喉咙里似乎有什么堵的发慌,我于是就蹲下,坐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那一年,我才不到二十三岁,还是小马。现在已经人到中年,成了老马。二十年过去了。就像是一梦醒来,什么都不见了。

有时候一闭上眼睛,我就看见她当年的笑容。她的个子不算太高,眼睛也不算很大,但是一笑起来,整个脸上都是喜悦的光芒。很好看,很踏实。”

夏年不再说话,只有倾听。

小餐馆的老板胖乎乎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对谁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他认识老马,也认识夏年。不,应该说是熟悉。他们两个就叫他胖子。饭点已经过去了,客人们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胖子看着两个人酒喝的差不多了,就叫服务员再加了一个小菜,还有两碗鸡蛋醪糟。他大声说道:“醒醒酒吧,二位!不要醉得找不到家门!”

老马笑了,怎么会找不到家门呢!他来到这里已经二十年了,在这条街上也走了十几年的来回,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夏年说道:“胖子,老马在给我讲古经呢”古经就是陈年往事。

胖子笑道:“讲什么古经我没兴趣,我就想知道他今天回家能不能上床?”

说毕一阵轻笑,夏年也一阵轻笑。

老马大声说:“我们家别的没有,搓衣板那可是成套的!”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一切的不愉快和伤感就都烟消云散了。

老马听见二人的调侃和笑声,并不介意。多少年了,他们三个就是这样互相掐架,互相贬低,互相调侃,早已经习惯了。若是生活中没有了这种调侃,反而像是一碗羊杂汤没有放盐巴,除了腥膻没有一点香味。他有模有样地喝了几口醪糟汤,大声说:“胖子,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啊!这汤的味道,真好!”他故意把后一句说得特别慢,特别重。胖子听见这句夸奖,并没有得意,反而冷笑着说道:“把你狗嘴里的象牙全都吐出来!”他的话音刚落,老马就哈哈大笑。不愧是老相识,胖子这一句话,算是把老马编排的一些骂人话活活挡了回去。夏年起哄说:“狗嘴里的象牙,又是什么样子呢?”老马呸了他一句,说:“看把你狂的,我现在才知道,你们家那小子,就像你!”夏年笑道:“那才是正宗嫡传,有假包换!我们家儿子,像别人,那还麻烦了!”胖子呵呵一笑。

就在这功夫,夏立国匆匆跑了进来,大声喊道:“爸爸,爸爸,我妈叫你赶紧回去。”夏年说:“回去做什么?”老马说:“孩子叫你,你就回去。看看家里有什么事情,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一边夹了一颗花生,咯嘣一下咬开,一边喊夏立国,说:“来,伯伯扎一个”,老马喜欢用胡子扎夏立国,每次都逗得小孩子咯咯直笑。这一次却是一个例外,一个实实在在的例外。夏立国回头很有礼貌地一笑:“马伯伯好”。这一句问候,倒把老马弄得不好意思。他回头看了看胖子,很惊讶。胖子冲他一笑说:“都多大的孩子了,你还以为是小屁孩那会?已经是正经八百的小学生了!”老马对已经走到门口的夏年说:“夏年啊,咱们家儿子这可真是长大了!”夏年回过头来轻声说:“可不是,再过几年,就该娶媳妇喽!”出门走了。听见这一句话,老马猛的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真是!自己家儿子都快要娶媳妇了,自己却还在这里怀念自己的初恋。这都是什么事情!

一想起儿子,老马就把一切烦恼都忘记了。不知道,这小子最近在学校里学的怎么样?他这段时间也没有过问,儿子也总是匆忙吃完饭,就紧赶着上学。儿子以前小时候,总粘着老马,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变得沉默起来。个子倒是高挑挺拔,面貌还算俊朗,老马喜欢夸自己的儿子。看着儿子嘴唇上淡淡的绒毛,还有鼓起的喉结,老马就满心欢喜。有一次夏天早晨,老马无意间走进儿子房间,看见正在熟睡的小子那鼓胀的下体似乎要把裤衩撑破,老马心里那个美滋滋。口里小声念叨:这小子!这小子!对了,这小子不会也在学校谈恋爱吧?应该不会,可是谁又能说得准呢?

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眼看着儿子都要谈恋爱了,我们可不是都老了!”胖子叹气说:“谁说不是呢!”

老马认识夏年和胖子的时间一样长。他来到这个小城,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胖子,第二个就是夏年。认识胖子自然是因为吃饭,胖子当年和他的老婆摆着小摊,卖油条豆腐脑。很辛苦,很踏实。老马当时囊中羞涩,所以就频频来这里吃早餐,临走的时候,还要捎上一份,当作午餐。时间长了,胖子也看出来了,这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不是给别人捎饭,而是为自己准备午餐。他就叫老婆给老马多装上两根油条,多舀上一点豆脑。老马刚开始还推辞,后来也就习惯了。于是闲暇的时候,就给胖子帮忙打个下手,一来二去,彼此熟识了。老马的小杂货店生意逐渐有了起色以后,时不时的,也请胖子吃一顿饭,喝几杯酒。

老马的妻子叫翠花,一个很俗的名字,是他在打工时认识的,后来就住到了一起,结了婚。他和妻子结婚有两个原因,一来是因为初恋女友化的出嫁,二来是因为年轻时期的欲望。

他和初恋女友华是青梅竹马,打小在一起长大,又一起读书。感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来了,他们每周一起骑着自行车上学,然后又一起回来。那些时间,他们两个无话不谈,但是一到村里,就刻意地疏远一点。他们怕被村里人说闲话,但是,闲话还是慢慢传了出来。老马当时心想,无所谓吧,反正他这辈子只要娶华,传就传吧。然而,命运的捉弄有时候就是那么无情,后来华考上了大学,老马却名落孙山。刚开始,华一封又一封的给他写信,老马感觉很羞愧,一封也没有回复过。两个人的缘分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断了。

华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温柔大方。她放假回家后,来找过老马几次,老马都不愿意去见她,总是借口推脱。

华最后一次看见老马,或者说老马最后一次遇见华,是在县城的菜摊上。老马的脑袋上扣着一顶自己父亲的旧草帽,挽着裤腿,趿拉这两只塑料拖鞋,蹲在那里,一声不吭,前面摆放着自己从蔬菜园里趸来的西红柿和黄瓜。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华,于是压低了草帽,背过脸去。很长时间,他以为华已经走了,可是一抬头,她依旧站在那里。老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华眼里的泪水猛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老马心里一阵酸楚,可是他没有吭气。很长时间,华问道:“你真这么狠心?”老马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最真实的想法。他轻声问道:“你看看我哪里配得上你?”华擦着泪说道:“你哪里配不上那个我?”老马又问:“你真愿意和我过这样的苦日子?”华说:“愿意!”老马突然就站起来大声吼道:“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连他自己听了都感到害怕。旁边卖菜的买菜的都奇怪地看着他们两个。华流着眼泪,低声而坚定地说道:“我会等!我会一直等!”说完转身就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马卖过蔬菜,拉过煤球,背过砖瓦。其实做什么无所谓,反正他就是不想在家里面呆着,一刻也不想。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学会了和一帮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上录像厅,看一些黄色的录像,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手淫。当精液猛然间射出来的那一瞬间,老马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空了,灵魂都要飞走了。他想着自己活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这样死了算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老马不记得自己这样过了几年,他已经不去刻意记忆时间,过一天就算一天。时间的流逝其实也逐渐把一切的伤心难过都已经冲刷到像一张纸一样单薄了。老马的心情逐渐恢复起来,几年的劳作,身体还算是很强壮的。但是,谁给他上门提亲,他仍然是不愿意。心中似乎总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反正就在那一天中午,太阳正毒的时候,他在县城里陪着生病的父亲,无意间听到了前来看望的三姑小声和母亲说话,意思不外乎是谁家结婚,母亲去不了,要请三姑把礼钱捎上。谁家要结婚呢?老马没太在意,也没过脑子。等他下午回到家里的时候,才知道,华已经出嫁了。今天就是她的大喜日子。

老马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像是要裂开。他当天夜里一杯接着一杯喝了许多酒,就是不说一句话。陪酒的小六有些害怕,一边阻拦一边说:“马哥,你哭出来。”老马不搭理他,照旧喝酒。小六最后哭了,哀求道:“哥,你哭出来!”老马呵呵一笑,反问道:“哭什么?我这是自作孽!”夜已经很深了,小六叫来了表弟把老马扶回家,走到半路,一阵凉风吹来,老马只感觉到心里一阵憋屈,难受,哗的一声,就吐了出来。眼泪这个时候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但是他没有哭出一声,小六感觉到了他肩膀和全身的耸动,颤抖,于是忍不住也开始流泪。

青春和所有的过往,就在这一刻,这样结束了。

父亲出院之后,老马就收拾行囊,出外打工去了。是一个亲戚介绍的建筑工地。父亲是个乡下汉子,没有多少文化。但是此刻也知道儿子的心。他宽慰老马说:“去吧,就当到外边散散心。当心自己的身体。想家了,就打个电话!写封信!”老马的母亲抹着眼泪,说:“实在不行,就赶紧回来。”老马上面有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他是最小的孩子。母亲和父亲心肝宝贝一样心疼。可是也无可奈何。

就是在这次打工的时候,老马遇见了翠花。他当时正端着饭碗,蹲在工地上哧溜哧溜地吃。天气很冷,冷得他鼻涕都快要流下来,转过头,要醒鼻涕,一下子就瞥见了戴着一顶男人帽子,穿着宽大衣裳的翠花。她的个子虽然不算矮,但是身子很单薄,看起来很瘦小,手里端着一个碗,也在那里哧溜哧溜地吃。

老马当时就笑了,这个工地上还有一个女的。不过女的,怎么干这么重的活呢?他转过头去,又打量了一下,正好翠花也瞥见了他。他于是笑了一笑,翠花却低下头去,不再看他。不知道为什么,老马当时就有一种冲动,一种最原始的冲动。

后来他逐渐知道,这个女人叫翠花,才二十岁,从山西吕梁的山沟过来的,跟着哥哥在这个工地上做活。算是半个老乡。因为家里太贫困了,哥哥快三十了还没有成亲。她爹又患了肺痨,想要在临死之前看见儿子娶媳妇,所以兄妹俩个才跑出来,不辞辛苦地挣钱。他的哥哥是一个很老实的男人,话不多。老马去了,递一根烟,他就接着,然后默默地抽烟。时间一长,彼此逐渐熟悉起来,也逐渐开一些玩笑。后来的事情,自然就接着往下发展。

翠花的哥哥只问过老马一次:“你真心要和我妹妹搞对象?”

老马点点头。他便再也没有多说什么,使劲拍了拍老马的肩膀。

后来老马病了一次,不轻也不重,他不愿意告诉家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猛然间想起了华,心里一阵酸楚。哎,那些如风而逝的往事!他这个时候才真正看清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还在想着自己初恋的这个女子,一刻也不曾忘记。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就这样死了算了,无声无息。翠花在老马的身边,忙前忙后,悉心照顾。老马心里一阵感动。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一生要和眼前的这个女人相伴相随了。

过年的时候,老马带着翠花回到了家里。父母见了,欢喜得不得了。左邻右舍都过来看热闹,一边品头论足。翠花倒也大方,有问有答,毫不扭捏。避开旁人,老马的妈妈问道:“你可是下了决心了?”老马点点头。不要说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就看在自己生病的时候,翠花辛辛苦苦地照料的份上,还有什么理由不结婚呢?人家不嫌弃自己贫穷,自己也就不嫌弃人家。她就是自己一生一世的老婆。

成婚后,老马和妻子一起在城里租了一个小院,就算安了家。家在一个小胡同里,胡同不算太长,门口有一颗大杨树,枝繁叶茂,远远看去,就像是伞盖一样。胡同的拐角那里,有一个公共厕所,厕所虽然不是很干净,但是所有的人似乎都习惯了。茅厕的墙上,经常有一些不正经的人写一些不正经的话,就像你在所有的公厕里见到的那样。老马一次在厕所里,忘记了拿手纸。蹲在旁边的夏年看他尴尬的样子,呵呵一笑,递过来一张纸,说:“给,哥们。”老马尴尬又感激地笑了笑,两个人就算认识了。后来老马知道,夏年就住在旁边的胡同里,算是这里的老住户。

夏年比老马小五岁,算是同代人,都是七零后。这年头,时兴用这个来划分,八零后过去了,就是九零后,九零后的时代眼看也过去了,零零后已经走上舞台准备表演。老马的儿子是九零后,正在读高中。夏年就不一样了,他是七零后的末尾,结婚倒是不晚,可是结婚好几年,老婆的肚子都不见动静。四处求医问神,好不容易赶在奥运会那一年,才生了一个小子,整天宝贝一样捧在手里。夏年给儿子起名叫奥运,老马就笑了:“你俗不俗啊?”夏年笑着说:“我这是真正有纪念意义的名字,谐音就是好运!不和你说了,没文化,真可怕!”胖子站在一旁一边剔牙,一边乐呵呵地说:“你不要高兴太早,你老婆肯定不同意!”夏年还想梗着脖子辩解几句,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老婆,嘴边的话也就噎回去了。

果真叫胖子说对了,夏年的老婆果然不同意。女人就是女人,找了好几个算卦先生,算生辰,推八字,详细推算,才给儿子起名叫夏立国。胖子打心眼里不高兴,什么立国建国,那都是什么年代的名字?他有心和老婆抬杠,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那个胆子,于是也就忍了。还算不错,夏年的儿子长得结实,又活泼调皮。老马经常逗他,但这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老马说:“夏立国,夏立国,你说你这样赖皮,像谁啊?”夏立国咧着嘴笑了:“像你爷爷!”夏年扑哧就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瞪着眼睛开口骂道:“小兔崽子,你敢这么跟你马伯伯说话!”胖子笑得前仰后合,老马也笑了,一边扬起手来,假模假样地要揍他。夏立国撅起屁股,对着老马,嘴里配着音“扑扑”,然后一转身跑了,老马笑着说道:“夏年,你们家这小子,可真是精!”夏年假意怒气冲冲地说:“这小子就是欠揍!”遇到这些情况,几个人多是呵呵一笑,权作是活跃气氛。

老马回到家的时候,他的老婆正在收拾碗筷。看见他进来了,就说:“回来了”这是一句没有太多含义的招呼,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这句话大多时候也就仅仅变成了一句招呼。老马答应了一句:“回来了”接着就是哗啦啦的水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翠花洗完了碗筷,擦了擦手,出来说道:“再过几天,就是爸爸的周年,我们应该回去看一看,最起码要上坟。正好是个星期天。”这一句话,彻底把还有些醉乎乎的老马点醒了。

什么?父亲的周年?可不是嘛!你看看,整天也不知道倒底在忙一些什么。竟然差点把这个事情给忘记了!父亲辛苦了一辈子,最后这些年也算是差不多吧。老马隔一段时间就寄过一些钱,隔一段时间,就回家看一看。父亲老了,有些糊涂了,把各种零食都放在床头的小柜子里,半夜里睡醒,也要爬起来吃上一会。他喜欢吃肉,老马就叫镇上卖肉的定期给父亲送肉,他每三两个月纠结一次账。父亲有一次,半夜醒来,一下子吃了一斤猪头肉!那一次真把母亲吓坏了。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是父亲竟然一点事情也没有。母亲给老马说:“你爸爸老憨了!你爸爸老憨了!”老马笑了笑,自己还能给父亲什么呢?姐姐总给父亲说:“爸,你看看,你一辈子最心疼小儿子,最后还是跟着小儿子享了福!”父亲得意地笑了笑。老马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心疼。

父亲临走的时候,谁都不见,就紧紧握住老马儿子小马的手不放。这是老马家唯一的独苗,老马的两个哥哥家里都是姑娘。两个哥哥见了小马也是十分亲热,尤其是小时候,大哥一见小马,就使劲抱住亲,用胡子扎。老马看着心里高兴,逢年过节,就给哥哥嫂嫂买一些礼物,叫小马给伯伯们送去。

老马长出了一口气,接过老婆递过来的茶水,一下子喝了一个底朝天。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对老婆说了一句话:“这次回去,把妈妈接过来吧。”翠花似乎有一些犹豫,但是,只是那么一小会,就很痛快地说:“就接过来吧,住上一段时间也好。”翠花就这一点叫老马感觉特棒,在对待父母的问题上,从来没有和他掰扯过一句。一想到这里,老马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感激。男人嘛,就是这个样子,你可以说他不好,但是你不能对他父母有哪怕一点颜色。老马当年出外打工,父亲半夜蒙着被子流泪。现在家里只剩下了老母亲一个人,虽然说有哥哥嫂子,但是老马总想尽一份自己的孝心。

在这一点上,翠花绝对不反驳。毕竟,自己也有儿子,自己以后也要做婆婆。前人栽树后人卖,前人走路后人看嘛!人这一辈子,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个样子?

“那我收拾一下屋子,老人来了,总要住的舒服才是”。

老马说:“妈喜欢吃甜食。老了,眼神不大好,就辛苦你了。”翠花没有吭声,转过身去收拾儿子住的那间屋子。

“小书房不行吗?”老马问。

“小书房还是叫波波住吧。”

翠花收拾了一会,又说道:“过来搭把手,把小书房的电脑,抬到我们屋里。”老马明白了,老婆是害怕已经是高二的儿子偷着上网分心。于是走过去,夫妻二人费了半天力气,才把两间屋子收拾好。

收拾完了,老马忽然感觉有些困倦,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于是就斜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翠花不在家里,应该是去了自家的小超市。这几天新雇的两个服务员,业务还不是很熟练。翠花每天上午和下午必定要去查看一次。夫妻两个人在这座小县城里打拼了十几年,才挣下这份家业,不容易。在开这个小超市之前,杂货铺子就开了好多年。所有的家当都是一分一粒勤俭换来的。

他们最早开的那家小杂货铺子,就在前面那个街道的一个巷子口,后面就是一家小旅馆。小旅馆的老板个子不高,四方脸盘,一大早起来就抄着双手站在旅馆门口,左边看到右边,右边看到左边。时不时大声咳嗽几声,偶尔也和路过的熟人拉几句家常。他的老婆是个厉害角色,看着瘦瘦弱弱,真正是八面玲珑。不多说话,但是几句话就能说得你心坎里都是舒坦。就是这样两口子,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有一年回老家,夜里被人杀死在门洞里。这个案子在前几年轰动一时。但是凶手至今没有抓到。老马和他交情虽然不深,但是每次回想起来,都要叹息一番。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老马再三告诫自己,钱不能太多,还有千万不能得罪任何人。倒不是谁怕谁,上有老下有小,一千个谨慎也不算过分。

老马坐起来,用两只手干洗了一下脸。因为喝酒的缘故,他感觉有些口渴,于是就到起来去倒水。他刚喝了两口,就听见手机响了。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也就接了。打电话的是孩子的老师,大意是叫老马来学校一趟,马波最近学习有些心不在焉。

老马倒没有太着急,孩子嘛,毕竟只是个孩子,肯定是犯错误了,不然班主任也不会打电话。不过,现在有些老师也无聊,屁大一点小事就是电话。儿子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因为中午午休的问题,一周之内,叫了老马六次。六次啊!每次都是那几句话,老马当时就有些不耐烦,甚至有些窝火。他当时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班主任却在这里添乱。他强忍住自己的情绪,客客气气说了几句,然后领着儿子就回来了。回家的路上,他只说了一句:“以后这种小事,自己摆平。不要总是叫我!”儿子看来是记住了,因为从此之后,没有老师给老马打过电话,老马也懒得问。还算不错,儿子虽然初一初二有些调皮,到了初三,似乎幡然悔悟,夜以继日地刻苦学习。中考的时候,发挥得很不错,终于进入了县城的重点中学。老马有些得意:这小子,还不错!总算是给老子拾了一点面子。

在高一一年,儿子一直表现不错,现在进入高二,按理说应该没问题,可是问题却来了。而且总是在老马几乎要忘记的时候,来了。老马开车到了学校,一个人。他没有告诉妻子,他怕妻子知道了以后唠叨。儿子正处在青春期,叛逆。有时候,他妈妈唠叨的事多了,便不再说话,拉着脸把自己关在房内。也难怪,总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说,他妈妈喊着外边冷,穿上厚衣服,孩子本来就打算穿,她这么一说,反而不穿了。老马有时候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咧开嘴就笑。翠花的火就不打一处来,冲着老马喊道:“你还笑!”老马就说:“男孩子嘛,不是小姑娘。没那么娇气!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大冬天,里面就穿一条秋裤。每次都是在冷水龙头下面洗头,满头都是冰凌茬子,也没见怎么的啊!”翠花听见他这么说,有三种反应,要么不理他,要么大吼一声:“都是你惯的!我看他感冒了,那你还笑不笑!”第三就是冷笑一声:“你那是什么?穷得穿不上棉裤,还拿出来显摆?”总之,结婚这么多年,老婆的那些台词,老马几乎都能背下。

儿子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看见老马进门,有些小激动地给老马说了马波在学校里的表现。学习还不错,脑子也好使,就是最近心不在焉,一调查一打听,原来是有恋爱苗头。叫老马的意思,就是要家长和老师共同努力,不然,可能会耽误了一生前程。老马一直点头称是。儿子就站在门外,不知道是否偷听了老师和父亲的交谈。反正老马出来的时候,他一脸羞涩。

出了校门,老马拍拍儿子的脑袋。只说了一句:“长大了 ,啊!”儿子仍然不说话。老马开车拉着儿子,没有回家。而是到了一个小饭馆。他要了一间包间,儿子诧异地看着他。老马说:“今天就咱们爷俩。”

他随便点了几个菜,都是儿子喜欢吃的。

老马说:“吃吧!放心,爸爸不批评你!”儿子疑惑而又感激地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看见儿子吃饭,老马很高兴。可是面对儿子谈恋爱的问题,老马又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开口。他思考了半天,决定先冷一冷,什么都不要说。男孩子大了,对某一个女生有好感,很正常。自己当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有时候,不发一言比说话可能更有效果,儿子会在自己的心里掂量。

儿子吃完了饭,看了看老马,老马笑了笑。他知道儿子在等待什么,在疑惑什么。他只对儿子说了一句:“吃好了吗?回家!”他叫来服务员,把剩下的饭菜打包,他说要和老婆一块吃。儿子沉默不语,他本来以为父亲将会大发雷霆,没想到连一个字都不提。他有些心虚,于是小声说:“爸,我!”老马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说:“什么都不要说,自己掂量吧。走,回家!”

回到家后,老马没有告诉老婆这些事情,直说带孩子吃了顿饭。翠花也没有问,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下午怎么好好的去接儿子?”翠花忽然问道。

“睡起来,没事干,本来想去超市,可是实在不想看见你新招来的那个售货员的笨样,所以就转弯去了学校接儿子回家。”老马编谎说。

老马编谎言的技巧不是很高,大概翠花也听出来了,但是她这一次却没有继续追问。马波感激地看了爸爸一眼,然后一如往常一样走进自己的房间。随后就说:“妈妈。你收拾我房间了?”

翠花说:“是,这个星期天要回老家,你爷爷的周年。顺便我们要把你奶奶接过来。到时候,你就睡小书房。叫奶奶睡这个房间。”

马波进了书房,过了一会,又喊道:“妈,那张床也太小了”老马知道,这孩子不是计较床的大小,而是看到电脑没了,所以故意说事。翠花说:“就你一个人,要买那么大床做什么?”老马笑了笑。马波嘟囔了一句:“你还是不是我亲妈?”翠花扑哧就笑了,大声说:“我当然是你亲妈,可奶奶是你爸爸的亲妈。你奶奶好容易来一次,我叫她睡小房间,你爸爸会高兴吗?”

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翠花说:“二嫂子刚才打来电话。”老马问道:“她说什么呢?”翠花说:“还不就是叮咛爸爸的周年!”老马说:“就这事啊?”翠花说:“你还不知道嫂子那个人?”

老马不再言语。二嫂子是个人民教师,挣钱不是很多,平时精打细算惯了。好在平时和翠花处的还不错,时不时打电话聊天。她打过来电话,一来是叮咛,主要是暗示翠花,回家的时候,把该买的都买好。老马不想唠叨这些事情,她们妯娌之间,自己一个老爷们,不好插什么嘴。何况以前也是这样,翠花已经习惯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翠花悄悄对老马说:“唉唉,跟你说个事”。

老马一动也不动,说:“你说啊!”

翠花趴在她耳朵边说:“儿子谈恋爱了!”

老马一个激灵,连忙转过身问道:“你怎么知道?”

翠花说:“我下午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了他夹在书里的一封信。”

老马说:“你偷看了孩子的信了?”

翠花摇摇头。

老马又问:“那你怎么知道?”

翠花说:“那信封上的笔迹一看就是女同学写的,我本来想看,犹豫了半天,还是没看。现在正在发愁,该怎么给这小子说?”

老马不吭气。

翠花见他不说话,便说道:“我想了一个下午,决定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仍旧放进了书里,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老马听见打草惊蛇四个字,就想笑。他很想告诉老婆,不用打草,蛇已经察觉了,等你观察完,蛇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翠花又问了一句:“你看行不行?”老马终于忍不住笑了。

翠花说:“再有一年,儿子就高考了,现在出了这事,你还笑!”

老马不敢告诉她真相,含糊的说:“我是笑我们家儿子长大了!”

翠花竟也有些痴傻地小声说:“说的也是,唉,也不知道那姑娘漂亮不漂亮?”老马瞪了她一眼,严厉而低声说道:“想什么呢?再有一年,儿子就高考了!”翠花回过神来,低声说:“那你说我的办法行不行?”老马点点头,伸出大拇指:“那肯定行啊,你就是我们家诸葛亮!”

此时的老马忽然想起儿子第一次遗精,是在初二还是初三记不清了。但是当时的儿子的窘态,他却记得一清二楚。那天早晨,儿子破天荒地早早起来,偷偷摸摸到卫生间去洗小裤衩,转过身来看见了客厅里站立的老马,满脸通红,赶紧冲进洗手间。老马故意当作没看见,回到房间,悄悄对老婆说:“儿子长大了。”翠花很奇怪,说了一句儿子本来就已经长大了之类的话。老马捏了一下她的手,翠花忽然就明白了。

现在,面对儿子谈恋爱这个问题,夫妻两个第一次感到了恐慌。老马为了调节气氛,忽然说了一句:“其实谈恋爱也没什么,至少儿子高中毕业还能领个媳妇回家。那可就是名登黄金榜,携得美人归!”

翠花当胸就捶了他一拳,狠狠说道:“放屁!”

老马呵呵一笑:“好,就算我放屁!可是你放宽心,哪个少年不钟情?你想想看,没出现比这更糟糕的情况那真是菩萨保佑!”

翠花说:“什么情况还能比这更糟糕?怀孕?”

老马故作神秘地摇摇头,翠花瞪着眼珠子说道:“那还有什么?”

老马小声说:“儿子至少喜欢的是女的,不是男的!”

翠花呸了他一下,小声骂道:“你越说越恶心了!”

老马一本正经地说:“所以说啊,咱们儿子挺正常。假如他这么大,对女生都没有一点好感,那还不得把你急死?有些事要着急,但不能太着急,要一边走一边看。”翠花也笑了,是啊,边走边看吧。老马搂着老婆使劲亲了一口。

第二天就是星期六,一大早,老马一家就收拾好,准备回老家。翠花在车子的后备箱里装了想得到的所有东西。又给大哥家的小孙子带了一些零食。自己家里开着超市,给孩子捎一点零食总是应该的。在为人处事上,翠花一点也不吝啬。所以在家中的名声和人气还不错。

他们刚到自己家的巷口,就看见老马的母亲正坐在门口和对门的王婶拉闲话。这是紧邻对门的几个女人多少年的老习惯,从年轻一直到现在。现在年龄大了,没有其他事情需要操心,所以有时候一整天坐在门口唠嗑。

在老马的印象里,王婶是个精明的女人。一辈子喜欢掐人尖。掐人尖就是占上风的意思。这个老女人,不管大事小事,都要明里暗里算计半天。她们家婆婆活着的时候,就不太喜欢王婶,总说她是能得用脚尖走路。这是农村人挖苦那些小事情太精明的女人的话。她的小姑子说起自己的嫂子,每每用鄙夷的口气说:日能得都能从跳蚤腿上剔出肉来。老马的母亲是一个憨厚人,要不也不能和王婶和平相处。何况两家又是对门,老马的母亲经常说远亲不如近邻,都是芝麻大一点的小事,能忍则忍。不然矛盾会越来越深。老妈很佩服母亲这句话,虽然没有什么文采,但是包含着朴实的哲理。老马家左边的灵芝婶子就经常和王婶针尖对麦芒,一时好了又一时孬了。老马的母亲骂她们是狗脸亲家,说变脸就变脸。灵芝婶子的小儿媳妇过门好几年都没有生孩子,巷子里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王婶就是闲言碎语的传播者之一。灵芝婶子也不饶人,她有一次走出自己家大门,在台阶上坐好,便亲热地招呼王婶过来聊天。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给王婶择韭菜。聊了好半天,话题逐渐就转向了小孩子身上,灵芝婶子笑着说:“嗨,有人编排我们家媳妇不会生孩子,他们家倒是会生,就不怕生出孩子没屁眼?”话没说完,就咯咯地笑了。王婶一听就知道对方在骂自己,可是人家又没有明着骂,尴尬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稍呆片刻,借故锅在炉子上赶紧回家去了。

当年因为没有考上大学,还有和华的事情,王婶背地里编排了老马好多闲话,因此老马不喜欢他。可是出于对别人最起码的礼貌,他还是打了一声招呼。王婶虚张声势地亲切说道:“我的儿,可回来了。你妈妈唠叨好半天呢!这不是马波吗,啊呀呀,都这么高了,你看看我,我一见我这孩就亲的不得了。”那种虚张声势的亲切透露着农村一些妇女特有的狡诈和虚伪,很做作,很叫人不舒服。老马都四十多岁了,对一些事情也看开了,所以又笑了笑。倒是翠花欢欢喜喜地喊了一声王婶,又拉了几句家常,然后就和马波一起,扶着婆婆回家了。

大哥和二哥住在另外的院子里。老马的母亲不想去他们家,说是自己一个人能行,再者在这个老院子里住了一辈子,也舍不得离开。这个老院子,也就是分给老马的家产。和母亲拉了一会家常,老马感觉母亲的精神状态还可以,七十多岁的人了,身板还算硬朗。母亲张罗着做饭,被翠花挡住了。她亲热地说:“妈,我回来了,您就歇一会。”她叫老马和马波把车上的东西都拿进来,很快就做好了四个菜。一盘猪脆耳,一盘烧牛肉,一盘辣椒炒小鸡,还有一盘凉三丝。她喊自己的儿子:“马波,把牛肉和猪脆耳给爷爷送过去”马波端起两盘菜,放在堂屋内爷爷的相片前,然后又磕了一个头,走了出来。过了一会,老马的妈妈说道:“端出来吧,赶紧吃饭。孩子都饿了一早晨了。”

正准备动筷子的档口,老马的姐姐骑着电动车进了家门,一边大声说道:“我算着你们该回来了。”翠花赶紧招呼:“姐,快过来吃饭!”一边吩咐儿子:“快给姑姑搬凳子拿筷子!”马波的姑姑看见马波,走上前去摸摸脑袋笑道:“波又长高了一截!”马波把凳子放在姑姑身边,笑了笑。男孩子大了,多数都沉默起来。

老马问道:“姐夫还在工地上?”

姐姐说:“还在,还没有忙完。”

老马又问:“晨呢?最近怎么样?”

姐姐笑道:“他挺好,在学校还行。”

老马说:“大二了?”姐姐点点头。

老马回过头对马波说:“看看你晨哥,真叫争气。”

晨是马波的表哥,现在在西安交大上学。马波没有说话。他姑姑说道:“马波肯定比他哥哥强,这孩子从小就聪明。”翠花没有说话,看了儿子一眼。

老马笑道:“我们家儿子像我!”

翠花瞥了他一眼,笑道:“说别人胖,你喘什么气啊?”这句话叫正在吃饭的马波扑哧一笑。老马瞥了儿子一眼,然后吃了一口菜,笑着说:“没文化,这叫遗传!”

吃过饭,一家人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说了几句闲话。老马说:“波,拿上东西,随我到你大伯那里转一圈。”老马的妈妈说道:“转什么,他们一会就过来了。”老马说:“这是最起码的礼节,好长时间不回来。”回过头来又对翠花说:“给大哥他们也准备一点饭,他们肯定没吃。”翠花说:“不用你操心,我刚才已经留过了。”老马呵呵一笑,领着儿子,拿着东西出去了。

翠花走到屋内,从包里拿出一身新衣服对婆婆说:“妈,您看,这身衣服合适不合适。”老马的妈妈笑着说:“你先前给我买的新衣服还有好几件没上身呢,这又浪费钱。”翠花笑道:“您试一试。”老马的母亲笑道:“老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翠花说:“人家都说夕阳红,老了才要打扮!”老马的妈妈进了屋里,换好了出来一看,挺好。正在屋里洗碗的姐姐也探出头来,夸奖道:“真好看!妈,你这一打扮,快成我姐了!”老太太笑着骂道:“死丫头,真是胡说!”

翠花正在洗碗的姐姐说:“姐啊,我给你买了一件外套,你擦把手,来试一下。”姐姐笑着说:“你老是给我买,这怎么行呢!”翠花说:“咱们姊妹之间,还说这些话。”

老马的姐姐换上新外套,还不错,颜色款式都挺合适。就连老马的妈妈也笑道:“真好看,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翠花笑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姐,你以后也多打扮一点,才四十多岁,看着老那么荒凉。”姐姐笑着说:“你们坐在凉房里,穿什么都好。我天天到地里干活,穿着这些衣服,那还不被人笑话死?”翠花小声说:“我这次要把妈接过去,就怕她不愿意,呆一会你也给说说。”姐姐说:“她年龄大了,实在不愿意去,就算了。你们忙,她在那里没人说话,也着急。我离得近,有空我就过来看看她。不用你们操心。”翠花说:“这怎么行呢,你有自己的庄稼,还有自己的老人要照顾,我们不能老这么麻烦你。”姐姐说:“这有什么。”

老马的妈妈眼神虽然有一点不太好,但是耳朵不聋,她听见了两个人的谈话,但是没有做声。她打心底不愿意离开这个家,自己从十九岁来到这个家,就一直住在这里。要是猛一下子离开,还真是有一点不适应。但是她不愿意当面驳了小儿媳妇的面子,也在想着怎么样才能把话说明白又不叫小儿媳妇多心。

老马领着儿子向大哥家走,一转弯,就看见了站在路边的一个老太太。他愣了一下,但是还是走过去,亲热的问了一句:“大娘好啊!”老太太听见说话,回过头来问道:“你是谁啊?”老马这次是真的懵了一下,赶紧说道:“是我啊,三小子。”老太太好像还是没回过神来,低声唠叨了一句:“三小子?”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就听见老太太笑道:“三小子啊,回来了啊?”老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点头说:“回来了。您还好吧?”老太太笑着说:“好!好!”她忽然一脸迷茫,低声问道:“你是谁呢?我怎么想不起来呢?”老马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背过身去,眼里的泪水差点止不住滚落下来。他长叹一声,点点头,走了。

大哥刚从地里回来,看见老马进了院子,说:“我正要洗一下,就过去呢。”看见了老马身后跟着的小马,笑道:“波也回来了,赶紧过来,叫大伯看看。”马波有些羞涩,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穿廊底下,回过身叫了一声大伯。大伯笑道:“你看大伯身上脏的,长这么高了!”男孩子长大了,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和你腻歪了,大伯心里一阵失落。

老马说:“今年怎么样?”

他大哥一边洗脸一边说:“还不错,桃子的价格挺好。走的时候,再给你们带一些。”老马说:“这个时节的桃子不太好吃吧?最好吃的,还是六月份的那个早桃,又软又甜,马波最爱!”大哥擦完脸笑道:“到明年我给孩子多留一点。”老马问道:“嫂子呢?”大哥说:“到西头还人家的锄头去了。地里就那么一点草,还巴巴地借人家一把锄头。那种专门除草的锄头。”老马笑了,大嫂子一辈子勤劳,地里总是平整得和新床一样干净。老马又问:“孩子们呢?”大哥说:“二多他们还在地里,待会就回来。小豆豆跟着你嫂子。”二多是他的二女儿,接连两个女儿,所以小名叫二多。前几年招赘了一个女婿,小豆豆就是他们的儿子。

老马递给大哥一支烟,弟兄两个坐在院子里吸烟。老马忽然说:“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宝印娘了。”宝印是宝华的哥哥,老马不想说华。他大哥叹息道:“老年痴呆了。”老马说:“我好像记得上一次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啊!”大哥说:“那时候已经有些征兆了,但是没有这么厉害。现在谁也不认的,宝华死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老马沉默了。大哥吸了一口烟,说:“这样也好,没有烦恼。只是她有时候清醒的时候,就想起了宝华,老是问宝印,宝华怎么老不回来?给华打电话没有?这个没良心的妮子,老不来看我!”老马听的一阵心酸,似乎有一根线又猛地抽扯了一下自己的心尖。

这时候,听见门外孩子的笑声,马波赶紧站起来往外去迎。他抱着小豆豆进了院子,一边使劲在他脸上亲,小豆豆咯咯直笑:“叔叔坏!叔叔坏!”

大嫂一进门,就洗手收拾,老马说:“嫂子不用做饭了,咱妈那里给你们留着呢。”小豆豆说:“吃饭,吃饭!”马波说:“就不叫你吃饭!”小豆豆说:“就不叫你吃饭!”老马说:“波,你抱着孩子先过去,我和你大伯他们随后就到。”大哥问道:“老二一家还没回来?”老马说:“没,打过电话了,说是一会就回来。”老马的二哥一家都在镇上住着,二嫂在镇上的中学教书,二哥就在学校旁边开了一家小商店,生意还算不错。但是因为两个姑娘都已经上了大学,大的那个还要读研究生,所以,日子并不十分宽裕。

老马就和大哥嫂子一起,来到母亲那里。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二嫂的笑声,看来二哥已经回来了。

二嫂一看见大嫂他们进院子,就说:“嫂子,地里忙完了。”

大嫂叹口气:“地里的活,哪里还有个完!”

翠花笑道:“大嫂,我给豆豆买了一身衣服,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大嫂笑道:“总叫你破费!”

翠花说:“多少天不见这孩子,越来越机灵了。”

大嫂说:“像他爸,猴精!”她表面上是夸孙子,可口气里似乎对孩子的爸爸有些不满意,但旁边的人都没有搭腔,也就过去了。

老马的姐姐喊道:“你们还吃饭不?看来还是不饿!”

二嫂听见叫喊,笑着往厨房跑,一边说:“我早就饿了,来,我端饭。”

老马说:“二多他们两口子呢”

翠花说:“你这人真是,不会说孩子大名吗?老是二多二多的,多不好!”

大嫂笑着说:“他们两口子在那里浇地,还没呢。先吃吧,不用等他们”

翠花说:“你们吃吧,孩子们回来,我再做。”

二嫂说:“哎呦,今天是翠花的手艺,我可要好好吃”

翠花说:“你可要把三天的都吃进肚子里,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二嫂笑着说:“吃一顿饱三天!为了这顿饭,我宁愿再胖十斤!”

二哥打断她说:“赶紧吃饭,别贫了。几十岁的人了。”

二嫂笑着说:“你二哥哪点都好,就是特没幽默感!”

二哥问道:“妈,有大葱吗?”

老马的母亲说:“有!”

老马的姐姐从厨房里拿出一根洗好的递过去,二哥拿起来,咔嚓一下就咬下去半截。二嫂看了看,从她丈夫手里的葱上揪下几片叶子,喀嚓喀嚓也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看了一眼一直看着他们的婆婆笑着说:“妈,你看我们是不是属兔的?”

老马的母亲愣了一下,强调道:“什么属兔?你们一个属猴的,一个属鸡的!”翠花和老马几个人就立刻哈哈笑了。

老马的妈妈迷惑不解,又加了一句:“我没记错啊?”

翠花说:“妈,二嫂说她自个是个草食动物!”大哥大嫂也笑了,老马的母亲算是有些明白了,笑道:“这孩子,多大了,还这样淘神。”

二嫂说:“妈,我整天跟一帮孩子在一起,智力就停留在那个阶段了。”二哥小声嘟囔了一句:“傻货!”

二嫂笑着说:“特别更正,本人是吃货!”大嫂一口饭没咽下去,笑得喷在了地上,她说:“小静,你还叫不叫人吃饭?”小静是二嫂的名字。

二嫂笑着说:“大嫂,你难道没发觉和我在一起,特别开心?”大嫂说:“不但开心,还开胃!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发胖的原因了!”二嫂笑道:“我那叫丰满,不能叫胖!”满桌子都笑起来。

只有大哥默不作声,吃完了饭,点燃一支烟坐在旁边。他是干活累的,实在怕说多余的话。二则农村习俗,嫂子和小叔子可以玩笑,但是大伯子和弟媳妇就要避嫌。

老马喜欢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家庭气氛。也难怪,他们兄妹四个,各自成了家以后,几乎没有因为小事红过脸。大嫂善良,二嫂开朗,翠花谨慎,办事又周全。所以妯娌之间相处得还算融洽。吃完饭,几个女人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进屋去嘀嘀咕咕去了。一时之间,满屋子的笑声。

大哥吸完了两支烟,站起来说道:“我去地里,换一下二多他们两个。”老马站起来说,我和你去吧。大哥说:“有你大嫂呢,你不用去!”说完和大嫂一起出去了。老马对马波说:“波,你负责照顾豆豆。不要叫孩子磕着。”马波正在领着豆豆在旁边的花池边挖蚂蚁窝,似乎没有听见。

看见专心致志挖蚂蚁的儿子,老马不觉笑了,这分明就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却已经开始朦朦胧胧地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事情了。看着儿子的背影和神态,他忽然心里一动,思绪一下子闪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拿着铁锨在自家的果园里挖蚂蚁。就是在那个下午,父亲牵着大虎回来了。正值盛年的父亲肩上扛着一把铁锨,左手牵着威风凛凛的大虎。那情形,似乎就在眼前,可是追寻的时候,已经很遥远了。转眼之间,三十年就这样流逝了,无影无踪。老马不觉一阵伤感。

就在这时,有人打电话过来,是生意上的客户。老马告诉他自己回老家了,着急的话,他下午就用手机给他订货。然后又说了几句闲话,就挂了。一旁坐着的二哥忽然说道:“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形势这样严峻,以前那些肥吃海喝的官商们,现在一下子似乎集体隐退了。”老马对这些不感兴趣,虽然他也感到了生意不太好做。他不想接这个话题,但又不想冷了二哥,于是随口说道:“能做就多挣一些,不能做就少挣一些。咱们是生意人,怕个球。”二哥呵呵一笑,猛吸了一口烟,然后说道:“咱们村,好些人都去了江西,说是那里做生意特别赚钱。一个月能挣好几万!”老马脸色一变,低声说道:“你听那些人胡说!他们那都是传销。可是不敢上当。”

老马的母亲搬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一边似懂非懂地听这两个儿子谈话,一边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和重孙子,这两个心肝宝贝。她听见儿子们在说江西,立刻插嘴道:“我就说那是骗人的么。孙家的那个二小子,前几天给他妈打电话,说是做几百万的大生意,倒腾不开,叫他妈妈汇过去三万元,做大生意的,还在乎这三两万?这可不是明摆着骗人么?”

老马笑道:“还是我妈有见识。你可千万不要听他们忽悠!”

老太太一摆手:“我一个老太太,他们也懒得忽悠。前些天,村西的王三回来过一次,穿的那叫一崭新,满村溜达,说是到那里发财,还巴巴地把自己的女儿女婿都带过去。”

二哥笑道:“人家还请全村人看了一场电影,还请了好多人吃大餐。”老太太接口说:“现在的电影,谁还看?都在自己家里看电视。”

翠花和二嫂还有姐姐从屋子里走出来,看了看还在挖蚂蚁的马波,说:“马波,不嫌脏啊!”马波回过头来笑了一笑,又低下头继续挖蚂蚁。豆豆兴奋地说:“好多蚂蚁,好多蚂蚁!”

二嫂喊道:“搓两圈吧,我要赢钱!”

姐姐笑道:“你不要喊着赢钱,最后又输了钱。”

二嫂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故意愤愤不平地说:“呸呸呸,姐,你能不能不乌鸦嘴!”

老马对二哥说:“你上吧,我坐一会,到小六那里转一圈。”

姐姐笑道:“翠花啊,人家两口子要抢我们的钱了!”

翠花笑道:“谁抢谁的,还说不定呢!”几个人抬桌子,搬板凳,一会功夫就噼噼啪啪转开了麻将。

正在打牌,翠花猛然一拍手,说:“你看看我这狗脑子,差点忘了正事,还有两个人没吃饭呢!”老马的母亲笑道:“我已经在炉子上做了,你们玩吧”。翠花说:“妈,冰箱里我带回来了牛肉,猪耳朵,你拿出来切一切,给两个孩子吃。”老马的母亲答应着,一边去冰箱里取牛肉和猪耳朵。老马看了几分钟,就走出去了。他要到小六家去看看。这是他的规矩,只要回家,就要到几个老伙计那里看看。

老马口袋里装了两盒烟,这是他的习惯。在路上遇见了村里的叔伯长辈,他都会主动问好,并掏出一支烟递过去。客气几句,寒暄几句。这是农村的礼数。尤其像他这种经常不回家的人,做好这点尤其重要。

今天巷子里的人不多,他第一个遇见的,是小南巷范立人的妈妈。范立人是他的同学,弟兄三个,范立人是老三。范立人在连续两年高考落榜之后,精神有些不好,他爸爸又说了一些难听的话,范立人受不了,就自杀了。他的妈妈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但是这个坚强的女人,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泪。只是他的爸爸,从那以后整天地喝酒,几乎没有一天清醒。

看见老太太慢慢走来,老马赶紧走上上前打招呼:“婶子好啊!”老太太回过头来,笑着说道:“好,好,回来了。”一边扬了扬手中的盐袋说,“去买两包盐。”就在说话的功夫,一个人骑着电动自行车一晃过去了,看见了老马,又拐了回来,停在老马身边,喊道:“哥!”。老马一看,是小叔家的儿子马天航,马天航是小叔的独苗,从小溺爱,初中就谈恋爱,好容易上到高中,高中刚毕业,就到一家网吧里边工作,然后结交了一个女孩,两个人整天混在一起,没有多少日子,女孩的肚子搞大了,双方家长一见面,一合计,把他们揪到家里就结婚。年纪是不大,孩子可都快上小学了。

老马笑着递过去一支烟,问道:“最近怎么样?”

马天航摸了摸脑袋说:“就那个样子。”

老马说:“要好好干啊,孩子都上学了”

马天航说:“我还正说明天见了你,说个事。”

老马说:“什么事?”马天航说:“我打算收完了枣子,就去城里打工,给别人家铺木地板,哥哥先留心给我找个活。”

老马笑道:“我当是什么事,这个没问题。只要你的技术过关,我这里正好有个朋友要装修,我介绍你去他家。”

马天航咧开嘴笑道:“哥,我那手艺你放心!专门拜师学的,没问题!”

老马说:“这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给你留心,来了以后再说!”马天航道个别,回头走了。

村里小卖部的门前,照旧有一批老人坐在那里闲聊,还有三四个小孩子在周围嬉闹玩耍。现在是农忙时节,正是秋收,年轻的都忙活着地里的庄稼,所以孩子只好由老人来带。老马路过的时候,一个个打招呼,又给几位叔伯递上烟卷,客客气气地点着,随便拉扯几句,便很快走了。

老马的父亲在村子里名声还算不错,所以,老马弟兄几个在村子里的一举一动都深受其影响,人理待道那是没说的。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几个人在议论自己家,自己的父亲。老马没有回头,笑了笑。

小六在家里专门等老马,这是昨天夜里就约定好的。

几个月不见,小六头上的白头发越多了。老马说:“怎么搞的,快成了白头翁了。”

小六说:“白就白吧,也懒得理他。”

老马说:“染一下。”

小六笑道:“不费那个劲。老婆有了,儿子有了,眼看着再过几年就有孙子了。再说了,头发白点人显得老成。”

老马哈哈笑了几句,说:“你是怕老路多心吧?”

老路是小六的老婆,她不姓路,因为人长得胖,老马就开玩笑说是压路机,时间一长,似乎就忘记了她原来姓什么,叫什么,只要见了面,老马就喊老路。小六的老婆性格开朗,所以丝毫不介意,照旧欢快地答应。

听见老马这样说,小六就笑了:“她每天打扮的跟白骨精一样,我都不怕,她还怕我?”这个时候,他老婆接口说话了:“我说你说话凭点良心,我那是白骨精吗?我那是给你增面子。”小六一拱手:“夫人之情,没齿难忘!”

老路对老马说:“你不知道,我总叫他染染头发,他就是不听。前几天和我一块去买衣服,卖衣服的见我第一句就夸,这闺女多好,领着老爸买衣服!我当时直笑得肚子疼!”老马说:“你们两个真好,几天不见,这又加了一条典故!”小六笑道:“你还不知道我现在干的营生,有点白头发,反而叫别人放心!”

老马嗤笑到:“不就是倒腾一下旧车?这还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小六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还别说,有人还真信!上一次就有一个年轻人,死活缠着我,要买我的旧车。一直缠了我三天!别人的车他不是看不上,可是他就是相信兄弟我这个人!”

老马笑了,他知道小六这几年的辛苦。不过在这个社会上生活,谁也不容易。

小六第一个生的是一个小子,看着别人家女儿眼馋,于是两口子就商量着生二胎,没想到一下子生了两个,都是小子。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钱,三个儿子,长大了娶媳妇,那可是一大笔钱!他的妻子老路开了一家小饭店,卖个米线麻辣烫,一个月也能落下个八九千。生意还算不错。小六闲暇时倒腾旧车,刚开始空卖空卖,到手就是钱。现在也压几辆车,行情好的时候,一辆车就能挣好几万。不过这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用小六自己的话说就是一年能拾那么一个鳖老(晋南方言:宝贝的意思。鳖老连读就是宝)就已经不错了。

老路的饭店今天歇业。她的饭店开在镇上的中学旁边,那些学生是常客,学生一放星期天,生意就有些萧条。星期天一开学,生意又得忙活起来。她冲好了茶水,端在茶几上,分别给两个男人倒了一杯,又端来花生和瓜子,老马和小六一边闲聊一边嗑谷子喝茶水。

华的死讯就是小六告诉老马的,他知道,老马现在来,就是想再知道一些什么,但是他有意不想把话题往那上面扯。他怕翠花知道了,这不又是事情。老马看那架势,也知道小六不想和自己多说,于是也就不再想这档子事。只说一些天南海北的或者是这几个月以来的见闻。哪儿着火了,哪儿打架了,哪儿街上的工人又打着横幅到政府门前闹事了。

小六说:“现在形势严峻,以前张狂的这帮龟孙,一个个也没都赶紧收回蹄爪。”

老马说:“风声这么紧,他们也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小六说:“这帮孙子,哪一个屁股底下都不干净!”

老马笑道:“几个月不见,你这怎么还成了老愤青了!”

小六笑着骂道:“我都这么老了,愤青个鸡巴!不过这么一来,我这生意还着实好了一阵子!”

老马笑道:“又倒腾了一批公车?”

小六夸张地一扬声音:“那是!前几天镇政府还有人找我,帮他们销货。”

老马说:“我看街上有些公车,该怎么跑照旧怎么跑,也没见怎么的。”

小六说:“你没见前几天贴吧上把咱们县纪检委书记公车私用的照片都发上去了?”

老路听得不耐烦,说道:“看这架势,总书记叫你们参加反腐败了?封了你们多大的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两个男人互相看看,呵呵一笑。

话题很快一转,就转到了小六的三个儿子身上。

小六说,老大从小就胆小,学的还算不错,老二和老三这一对双胞胎不叫人省心,在学校里,那可真是叫心连心。一说起干坏事,那真是亲兄弟。从小就没少惹事,小六两口子被老师叫去那是家常便饭。现在两个都上初三,看明年能不能考上好点的高中。听见这些事情,老马不由得在内心苦笑了一下,二十多年前,他们在打架谈恋爱,父母跟在身后没少操心,一转眼,孩子都会这些事情了,自己倒成了那个跟在身后操心的人。看来孩子的教育,永远都是一个家庭的一件大事。

老路说的实在,男孩子嘛,硬气一点是好事。自己不图他们什么,只要平平安安长大,实在啊上不了大学,那就学一门技术,或者做个小生意。小六一瞪眼睛:“说的轻巧,光结婚这一下子,两个就要几百万。不上大学怎么行?”老路笑道:“这都哪跟哪儿,上大学结婚就不花钱了?”小六无语。老路又说:“说不准我们家孩子学没上好,回来领回一媳妇,那也不错!”小六说:“你那脑瓜里都在想什么?你就不怕领回来两个河东狮子?”老路瞪大了眼睛笑道:“你见过比我更厉害的河东狮子吗?”听了这句话,再看老路一本正经的样子,小六和老马一下子噗嗤都笑了。

老马说:“老路说的很对!学习上,不能强求。孩子们现在逆反心理很强,你逼的太紧,他给你直接撂挑子,就把你将在那里了!我给马波的教导就是,要达到高中的最佳境界:名登黄金榜,携得美人归。当然,实在不行,还是选择后者!”小六笑道:“你的前半句我信,后半句我不信。你对自个儿子自说不出这话来!”老马笑了:“我也是现学现卖,其实我就怕这小子被哪个姑娘迷得三晕五倒,那可真就麻烦了!”小六本来想说你那个时候和华不就是那样,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马忽然问道:“你们家那个饭馆怎么样?”

老路随口说:“也就那样,每年虽然落不了多少,但是一家子开销富富有余”

老马说:“那就挺好,我有一个朋友,也开了一家米线馆,味道还不错,规模也不小,什么时候过来,我带你们尝一下。”

小六说:“什么麻辣烫就是那样,你只要真材实料,肯定好吃。”

老马说:“我们家的那个超市,你说大也不算大,小也不算小,有时候我想着怎么再鼓捣一下,可是始终没有思路。”

老路说:“你们已经够不错了,钱多是害!”

老马点点头:“翠花也这么说。现在年龄逐渐大了,上有老下有小,也不敢瞎动弹,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六忽然神秘地说道:“你还记得韩大庆吗?”

老马说:“记得啊,高高大大,皮肤黑黑的,我们管他叫黑炭,从小在一起长大,怎么能不记得?怎么了?”

小六说:“人家现在在做大买卖!”

老马说:“我去年见过一次,他还在城里卖小家电,现在做什么呢?”

小六笑了笑,用手做了一个动作,老马迷惑不解,小六又说:“半夜里……”老马一下子明白了。他摇了摇头:“不可能吧?那小子可是从小胆子就小,他连鸡也不敢杀,怎么就干起这个呢?”

小六吸了一口烟,长长吐出一个圈:“钱壮怂人胆!人家一夜,要是挖到了宝贝,就顶咱们好几年甚至一辈子!”

老马也吸了一口烟,说:“可是这玩意风险太大!万一有个好歹,那可就是吃枪子的事情!”

小六说:“他可不怕,他结识的是一个高人,据说白道黑道都有人,都是省城的关系。牛皮得很!”

老马说:“没想到啊,真是人不可貌相,咱们班最胆小的一个,现在反而最大胆!这一比较,你我都成了小蚂蚁了!”

小六说:“你没见那家伙回来,拽的!一身名牌,开着宝马!”

老路说:“你没见他老婆,现在那个神气,以前一天到晚在地里干活,晒得跟黑炭块子一样。现在不了。一天到晚穿的崭新,天天打麻将。连他爸妈走路的时候腰板都挺得直直的!”

老马笑道:“穷了几十年,这不好容易翻身了!你还不叫人家拽两天?.....对了,这小子还欠我五千元,好几年了,什么时候我去要回来。顺便叫他请一顿饭!”

这时候,院子里忽然有响动。老路连忙出去,只听见她在外边笑道:“四哥,有事啊?”老马正在疑惑小六哪里来的四哥,只听见小六低声说道:“隔壁的王家老四。”小六是外号,本来姓韩,是当年看电影《垂帘听政》,一帮傻小子用里面的鬼子六,给小六做了外号,就一直叫到现在。

只听见王老四说:“没什么,上一次拿你们家的小台秤,现在给你送过来。好多天了。”老路笑着说:“你用吧......就放那里吧。四哥,你走啊!”

脚步声消失后,老路走了进来,说:“隔壁四哥还秤。”

虽然不熟悉,但是老马听说过这个王老四,村里王先生的儿子。说起王先生,附近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的。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跟着大名鼎鼎的景梅九在西安办过报纸,才气很高,但是孤芳自赏。后来运动中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小孩子嘲笑他独眼龙,他摇摇头说:这怎么能是独眼龙呢?这分明就是一目了然嘛!这个笑话传流至今。王先生还有一些药石手段,虽然没有开馆,但是偶尔也给乡邻开两张方子,居然效果极佳。但是他这个人脾气古怪,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请得动,晚年的时候,又喜欢喝酒,每每酣醉如泥,时常睡在别人家的猪圈里,大路边。为此出了很多笑话,搞了许多洋相。家里人时常拉着平车把他拉回家。

王老四比老马他们能大十几岁,也像他父亲一样一肚子墨水,可是一辈子干什么什么都不成。媳妇好多年前就和人跑了,他一个光棍,拉扯两个孩子,这些年挺不容易。一个女儿,都嫁出去好几年了,也不常来走动。一个儿子,常年在外打工,也不经常回来。家中就是他一个人,他心里受了症,轻易不和别人搭话。干完地里活,就回到家中看书。一个庄稼人,天天看书有什么用呢?可是他就是喜欢看书。一个人,看书多了总是好事。尤其是乡下农夫们,知道一点东西,总喜欢往外倒腾借以自炫,可是这个王老四却不一样,他平时很少和人聊天,所以几乎没有机会贩卖他肚子里的那些东西。

他还有一个传自父亲的本事,毛笔字写得特别好。每年春节前,他都在县城里摆摊子卖字,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之时,总能引来一片喝彩。县里的书法协会几次来找他,想要吸收他入伙,他都一直避而不见。村里面过红白喜事,家主总要买上两盒好烟,前来请他给写上几幅对联。他总是很痛快地答应,到那里也不多说话,最多和人客气几句,几下子写好,打声招呼,就走了。说来也算是村里的一个能人,也是一个怪人。他有一次给别人家嫁女的写了四个字:螽斯之庆。第一个字,就把观看的一帮人卡在了那里。识字不识字,先识半个字。这帮人小心翼翼有念冬字的,有念虫字的。有人开口说:王四哥,你写的那是个啥字?给念一下!王老四笑道:这个字读中。旁边的人又说:什么意思呢?王老四说:螽斯,就是蝗虫。旁边的人都笑了:蝗虫!王老四说:蝗虫不是多子多孙吗?所以古人就拿这个来祝愿出嫁的姑娘多子多孙。这是《诗经》上的话。一帮人啧啧称赞:看人家,就是有学问。又有人说:我听说过圣经,佛经,还真没听说过诗经。这个是个啥东西?有人起哄说:就你那个熊样,小学没毕业,啥东西你也不用听懂,反正不是你老婆的月经!旁边的人轰然大笑。村子里就是这样,你要能够忍受得了这种无意识的粗俗,但是,只要不关乎春种秋收,只要不关乎自己的切身利益,这些庄稼汉子,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是一笑而过。学问什么,和他们更是距离一万八千丈。

从那个时候起,所有人都知道王家老四和他父亲一样很有学问,还读一本奇怪的经书。老马也听说过这些传闻,但是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知道那些人所不知道的《诗经》,也读过几首,是在高中课本上学的。然而什么螽斯之庆,他还真没听说过。自从做生意以来,高中学的那些东西,几乎全部还给了老师。

老马说:“这一家子可都是学问人!可是,可惜了!”

小六说:“那可惜个啥?现在这个社会,学问算个屁!能值几个钱?只要有钱,什么都成!”这些话虽然说的粗糙,但是细细一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现在这个世道,真和几十年前不一样。老马记得自己年少的时候,接受的最多的教育就是为人民服务,可是到头来所见所闻却恰恰相反。从什么时候开始,国家就把教育也做成了一项产业?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时间界限,就那么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中国人可真是聪明!不!应该说,中国的官员可真是聪明!

老路接口说道:“过去是笑娼不笑穷,现在是笑穷不笑娼。你看看村西头的那家,女儿公开在外边卖,他老子还在村里洋洋得意地对别人说,什么钱买来的糖都是甜的,买来的肉都是香的!”

老路说的是老何家,和自己家有些过节。他们家门风不正,众人皆知。老马没有接这个话茬,吸了一口烟,叹息道:“你看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是革命教育,看的是资本主义!过去上学的时候,老师教导说是为人民服务,可是活到这个岁数,才明白他妈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老路说:“切!都说这个社会不好,我看挺好!我最起码不用缠脚,不用什么三从四德,不用早晚问安。”

老马笑了:“现在不是有新的三从四德吗?却是给男人的。”

小六说:“别听那些瞎编,女人到什么时候都是女人。生孩子做饭,那是天经地义!”

老路说:“聊天归聊天,不要上纲上线。什么天经地义?古代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男人在外边挣钱养家。那好,你也出去挣钱,我就那样,天天端坐在家,那是享福,我脑袋叫驴踢了,还能不愿意?”

小六说:“就你那脾气,不出两天就挂了,怎么挂的?嗨!没人说话憋死的!”

老路说:“我可宁愿憋死,也不愿意天天这样围着锅台转。说不定哪天真挂了,那些钱全都归了你的后老婆了!”

小六一听这话,赶紧打哈哈说:“咱们内部矛盾内部解决,暂时搁置,暂时搁置!”

老马说:“都多大岁数了,还叨嘴磨牙!”

小六说:“这是生活小情调,结婚二十年,我什么没学,就把一张木头嘴练成了铁嘴铜牙。这都多亏了老婆大人的栽培啊!”

老路说:“少拍马屁!”

老马笑道:“你现在哪里是铁嘴铜牙,分明就是虎嘴狼牙!” 他隐约听出来了,小六和老路之间,肯定有一些小麻烦,不是很大的小麻烦通常却会带来大麻烦,就像星星之火可以引燃整个草原。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针尖也看作一个棒槌,一点小事,可以揪到死也不放手。这是任何一个已婚的男人都应该经历过的深刻体验。看来小六应该是和哪个女人有那么一点点小暧昧,仅仅是小暧昧。不过以他对小六的了解,以及小六的性格,应该不会做过分的事情。不然,老路不会是这种态度。老马在内心笑了笑,转过头看了小六一眼,然后长长吐了一个烟圈。小六似乎明白老马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路叹口气说:“你知道我现在每天最盼望什么吗?”

老马看着她,没说话。老路说:“我最盼望能够美美睡上一觉。每天不用那么早起床!”这两句话说得小六有些难过,他也长叹了一声。

老路又说:“每天早晨起床,就是摘葱剥蒜,每天围着那个锅台转,我实在是腻味了,可是还没有办法停下来,还要强挣扎着往前走。”这几句话说得两个男人的眼圈都有些红。只有对生活真正有体会的人,才能真正心有戚戚。

老马当初刚开始打拼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没日没夜?不也是这样强挣扎着往前走?最艰难的时候,他们两口子口袋里只有十元钱。深夜在出租的房子里互相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可是第二天起来,还要去生活,还要去打拼。当年为了一个小摊位,老马求爷爷告奶奶,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好容易订好了摊位,又要想尽办法面对那些整天想着办法纠缠要钱的地痞。也正是这多年的经历,叫老马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只要能够用钱摆平,那就不叫事情。而有些事情,也只能够用钱摆平。就是那些达官显贵,为了在自己的前程,不也是整天想尽办法捞钱,想尽办法送钱吗?

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谁都不容易。这是四十多岁的老马体会最深刻的一句话,古代人怎么生活,老马没见过。但是他却知道现代人一个比一个劳碌奔波,似乎只要不死,这种没有尽头的生活就永远不会停下来。小六整天在外边奔波,不就是为那点钱?老路整天围着火炉子转,不也是为了那点钱?就是自己,整天想着的,不也是怎样做挣钱?有时候,真想停下来歇一歇,但是,孩子大了,要吃要穿要上学,以后还要结婚,母亲老了,以后万一有个大病小灾,哪一样不需要钱?老马似乎第一次感到了疲倦和紧迫!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自己和所有的人,一天天忙碌,一天天变老。

小六沉默了半天说:“我现在才知道真是钱难挣屎难吃!这句话一点不假,有时候就奇怪那么多钱,都叫哪个孙子挣去了?”

老马笑道:“我们家孙子!”

老马从小六那里出来,回到家里,已经是中午了。太阳暖暖地照着。这个季节的太阳,不再那么毒辣,刺眼,逐渐成了一种享受。哥哥嫂子几个人还在玩麻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篇。抬脚刚进门的那一刻,老马的心里猛然之间就咯噔一下,他感觉到了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他几乎就要嗅到了一丝气味,但是就在想要细细查看的时候,却杳无踪迹。他看着院子里的亲人,还有洒满阳光的院子。心里迟疑了几秒钟,又苦笑了一下:大概是自己神经过敏吧!

这个时候,他听见一阵声响,回过头,看见大哥一家也从地里回来。二多两口子看见了老马,亲热地喊道:“三爸!”老马笑着说:“浇完了?”二多的丈夫小武赶紧从口袋里掏烟,递过去。老马接了过来,小武又赶紧帮他点着。老马很满意这个小伙子,憨厚,懂礼貌。

马波和豆豆还有老太太在房内看电视,听起来应该是近两年很火的《熊出没》。两个孩子看得直笑,尤其是豆豆清脆的笑声,叫几个大人也很开心。

“还是小孩好啊”二嫂开始唠叨,“你看看两个小的,笑得多欢实!我啥时候也能这样没心没肺地笑一会?”

二哥随口接过话茬:“原来你以前的所有笑声都是有内涵的?哎呀妈呀,我跟你生活了半辈子,怎么就不知道呢?”后半句,他故意学小沈阳的声调。大家轰然而笑。

二嫂边摸麻将边说道:“就你那文化水平,也能听出我那么高深莫测的笑的内涵?”姐姐说道:“打麻将还不闲着嘴!”二哥说:“打麻将又不是吃饭,吃饭还聊天呢!”

这时候二嫂一声惊呼,大家一看,原来是翠花胡牌了。二嫂笑着说:“你看看,干什么都不能分心,一分心,准保出错!”

老马回过头问二多:“你们还没吃早饭吧?”

二多笑着说:“吃过了”

翠花说:“你三爸憨了,都不看啥时候了!”

二嫂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老辈人总结的一点没错!我前几个月这不准备减肥……”

她的话音没落,二哥就笑了。二嫂朝他威胁似的瞪了一眼,二哥道:“你看你,还瞪眼!行了,我不说了。”

二嫂说:“每天早晨只吃一个苹果,晚饭只喝一碗汤。”

大嫂洗完手脸,听见这话问道:“有效果吗?”

二嫂说:“怎么没有?效果极其明显!”

大嫂看了看,笑道:“是吗?”

二嫂说:“这个效果就是,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是找吃的。那是饥饿的滋味!”大家都笑了,二嫂就喜欢卖关子逗大家一乐。二嫂一看,也笑道:“后来我一想算了,干嘛要减肥呢?就这样挺好!到哪里都是某些人的放心牌产品!”

二哥说:“都老成这样了,谁还不放心谁啊!不要说你现在还是水桶阶段,你就是达到水瓮级别,我也不会嫌弃你啊!”

二嫂一边摆麻将一边说:“要不是我这样重量级的,谁还能镇得住你?”

大嫂说:“你看看你们那个肉麻!孩子们刻都在旁边呢!”

二多他们都笑了。

老马也在笑,但是心里却有一丝沉重。他刚才回来的时候,又看见了华的妈妈站在巷子口,呆呆地张望着。

母亲和两个孩子在屋里看电视,老马走进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母亲回过头来说道:“怎么了?”

老马连忙笑道:“没什么啊。”看来还是母亲最敏感,甚至能够从儿子的影子里捕捉不开心的蛛丝马迹。

母亲不再说话。老马轻声说道:“妈,明天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母亲说:“我不去,我一个人坐在家里挺好。”

老马说:“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实在是最近生意忙,翠花也没工夫给马波做饭。您看,就当是帮我们一次。”老马总能把一些事情说得非常中听。他知道母亲应该不会拒绝自己的这个请求,亲孙子这张王牌在爷爷奶奶那里永远是一流的必杀技。

马波也转过头说:“奶奶,去吧。”

老马的母亲笑了笑,算是暂时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兄妹几个一起给父亲上坟。

在路上遇见了贾家的老二,这个人是村子里墙头草的典范,又喜欢在背后扇阴风点鬼火,很不招人喜欢。因为读了几句书本,他自己却自视甚高,每每说出话来,好像别人都是奸贼,都是小人,就他一个完人。他连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都说得一文不值,更不用说别人了。

他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锨,很显然是要浇地。老马虽然不愿意和他多说话,但是还是客客气气打了一声招呼。父亲曾经告诉他的,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眼前遇到的这个人,就是所谓的小人。

贾老二大声说道:“给你爸爸上坟啊!”然后点点头,又说道,“你爸爸可真是个好人!”老马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只想笑,这种人,以前因为一些小过节,在别人那里,把父亲说得一文不值,现在似乎全忘记了。

老马的二嫂嘴不饶人,听见这句话大声回答说:“吆!我爸爸在地下听见贾叔叔您这句夸奖,那可真是死也瞑目了!”贾家老二尴尬地笑了笑,嘟囔了一句不知道什么,紧蹬了几下自行车,走了。

二哥埋怨二嫂说话太直,二嫂说:“本来就是,和这种人废什么话!”

父亲坟头上的给父亲上完坟,几个人随手在自家地里摘了几颗棒子就回家了。老一辈的讲究,上完坟不能空手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个讲究,也不知道这个讲究为了什么,反正大家都这样做。走出棒子地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老马忽然感觉父亲就站在前面,距离自己不远也不近地张望着。他一下子愣住了。他瞪着眼睛细细看了一下,没错,就是父亲!他正要张口喊一声爸,就听见姐姐在耳边说道:看什么呢?老马一下子回过神来。原来只是自己的幻觉!可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觉呢?自从父亲走后,他虽然伤痛,但是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精神恍惚。他扭过头,轻声说道:“没有什么”。

老马店铺在这个县城的一条老街上,老街的两边都是小吃店和杂货店,有一个小学就在街道东边,街的西边往北走就是县城最大的中心广场。学校的东边再往前走,就是一片新开发的住宅区和商铺,街道往西就是这个小县城最繁华的新型商业区。老马的百货店就在街道的中间,百货店的后面就是城中村。城中村栉比鳞次地修盖了许多三层四层的小楼,各家修建的时候都是随心所欲,所以,从高处看起来,这些建筑七扭八歪造型很是难看。多少年来,老马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习惯了这里的人声嘈杂,习惯了这里流动的每一缕空气。周围的几个老顾客他甚至可以不用看都听得出来究竟是谁。

小百货店的南边有一条小巷子,小巷子一直通往城中村,巷口一直摆放着一张旧的躺椅。只要天气还算不错,躺椅上总坐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整天阴着一个脸,几乎没有人看见她笑过。她拿在手里的那根拐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陪伴她了。只不过是以前和现在的用途有一点区别。以前,她是拿着根拐杖敲打几个儿媳妇的,现在却是用来扶持自己走路的。她的丈夫在世的时候,是这条街上的老皮,没人敢惹他,也没人愿意惹他。她也跟着自己的丈夫耀武扬威显摆的够可以。她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姑娘,娶了六个儿媳妇,大儿子离婚两次,娶了三个媳妇,到了第三个总算是安定下来了。二儿子也离婚一次,娶了两个媳妇,都是被自己的娘闹腾的。她的名言就是:男子汉有个三婆六后,有什么稀奇呢?所以,每一个儿媳妇的到来,最初面对的都是她的下马威。她脑瓜不是很灵光,但是脾气却意外暴躁,二话不对自己的脾气,她拿着拐棍就朝儿媳妇身上抡。前几个儿媳妇就是实在受不了这样作的婆婆,不得已离婚了。只有小儿子不怕自己的母亲,时时刻刻维护自己的老婆。他妈妈气得不得了,跳着脚骂自己的小儿子是白眼狼。小儿子说我就是白眼狼,我不能叫自己也像两个哥哥一样,四五十岁了还不能够安生。老头死了以后,老太太的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几个儿子儿媳妇谁也不愿意跟她多说话。几个女儿最多逢年过节来看看她,也不愿意多留,就匆匆回家了。老太太实在是无聊之极,于是就每天坐在这里,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嘟着个嘴,拉这个脸,好似一尊丧门神端坐在那里,乍一看能吓人一跳。

老马早就习惯了这一切。他叮嘱自己的老婆,千万别招惹这个老太太,偶尔也给她倒杯水拿个苹果,老太婆对他们夫妻两个倒是很有些好感。在老太婆的躺椅左手不远处,槐树底下有一对老夫妻在那里摆个小的早餐摊。说是早餐摊,其实就是一个煎饼摊,旁边的小桌子上放了几个小盆,盆里面分别盛着各样的小菜。这对老夫妻还算干净利落,所以前来吃早餐的人倒是不少,生意还算是红火。老头是个实诚人,不喜欢说话,老太婆性格却爽朗明快,说起话来就像是喜鹊一样叽叽喳。老头子总是时不时地用眼睛瞥她几下,看着老太婆装作没看见,就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煎饼摊的对面是一个理发店,理发店里面的年轻男子都打扮得古里古怪,有的甚至有些妖气。他们的上身都穿着小版的西装,衣服的下摆刚刚到腰下面,下身都穿着窄窄的紧身裤子,屁股绷得紧紧的。有那么一个年轻人,还留着像是鸡冠一样的头发,血红色的头发直直地耸在脑袋上,看起来极为诡异。还有一个整天描着眼圈,打着口红,左耳上还挂了一个大的耳环。老太婆刚开始卖煎饼的时候,乍一看见这些少年,惊讶得唠叨了好多天,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当一回事了。那几个少年偶尔也到她这里买上几张煎饼,夹点小菜,当做早餐,老太婆每每总要多给一两张,少年人嘴甜,此时总会说一声谢谢奶奶。老太婆就高兴的合不拢嘴。

母亲最终没有跟着他过来。她只是一个劲地说,自己还有事情,后院的鸡鸭不能没有人喂,那一小块菜地里的菜也要经常浇水,快要收获的季节了,等收完了,再跟着他到城里住几天。老马知道母亲离不开这个住了几十年的家,也不想给他添麻烦,就不好在说什么。

在回家的路上,老马开着车,忽然停了下来,走出车,点了一根烟,站在路边,远远的看着满眼的乡村景色,翠花和儿子就坐在车上,没有下来。老马静静地站在那里,吸完了烟,重新开起了车。

翠花直到丈夫心里面肯定在想婆婆,所以也就没多说什么。回到家后,她在做饭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对老马说:我那天在小菊家中,看见他们一家拍的全家福,看着可是不错的。我当时就想着,要不咱们也拍一张,可是你看,前两天回到家里的时候,竟然都忘记提这个事情了。

全家福?老马心里一动。

他们在哪里拍的?

听说是在南街的那个新开的照相馆。叫,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老马也不知道。

他于是说道,不管哪个照相馆,都可以。只要照的好就行。

翠花于是说,那我这两天就出去看看,选一家好的。你给妈妈嫂子们打个电话说一下吧。

老马笑了笑:不着急,你找好了,我再打电话也不迟。

父亲在的时候,从来没有找过全家福。唯一的一张全家福还是他们兄妹几个都还小的时候照的,尺寸很小,照片也发黄了。父亲走后,老马的心里便一直有这样一个遗憾。但是,生意上的忙碌,总会叫他忘记了这件事情。

这一次,妻子重新提起,他就想着是时候照一张全家福了。趁着老妈哥哥姐姐们还都健康,应该照一张。打扮得精神一点,尺寸大一点, 装在相框里,就挂在家里的墙上,随时都可以看见。

对,应该立刻给家里打个电话,叫他们也有个准备。老马这样想着,一边就拿起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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