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冢
小冢在我们村东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坟冢,高高的,很是显眼,又很是落寞。
从童年时代,记忆之中,就有小冢。当时我们家的地正好在那一片,小冢正好在我们家的地旁边。
父亲告诉我,唐塔汉冢,这是汉代的墓葬。
但究竟是谁的墓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谁也不知道。
或许以前是知道的,但是,岁月的轮回,终究还是磨尽了所有的消息。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坟墓,绝对不是穷人的,不一定是显贵,至少也是个富翁。
小冢没有陕西的皇帝陵墓那么高大,但是,绝对比那一片的坟头,都要高大很多。父亲他们说,以前的小冢,比现在还要大。
高大的小冢,在村东的地里,就这样孤独落寞地不知道耸立了多少年,在岁月的侵蚀中,一点一点地,露出沧桑和凄凉。因为那片田地是旱地,所以,庄稼长得不是很好。小冢上面也是野草丛生,走兔藏狐。长得最多的,是一种叫做刺刺蓬的植物,还有连片的小枸杞苗,但是,奇怪的是,上千年了,小冢上面竟然连一颗野生的树都没有。更没有人工种植的松柏。
小时候,不知道小冢的冢字怎么写,以为是手肿了的肿,心里还这样解释,可不是肿了,都肿成这样大一个土堆。后来上到初中,才知道,自己错了。再后来,看到《说文解字》中说,冢,高坟也。《释名》中说:冢就是肿,好像高高肿起的样子。心中不觉暗喜,原来自己小时候的无知的猜测,竟然也能够负负为正!仔细想了想,也是,古代刚刚造字的老祖宗们,真的不会比我那个时候高明多少,又或许这两个字,本来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一个字,也未可知。
小时候心里面还有一个疑惑,既然有一个小冢,那就应该还有个大冢。小冢在这里,大冢又在哪里呢?父亲告诉我,没有大冢,只有小冢。
我大概也就七八岁的时候,父母领着几个姐姐在村东割麦子,我和妹妹在一旁玩耍。麦子长得很不好,稀稀拉拉的,母亲一边割麦子,一边唠叨。我和妹妹坐在小冢旁边,玩土,拔草,逮蚂蚁,玩的厌烦了,就爬到小冢上四处看看,然后又跑下来。
那个时候的农村人,对坟头还是心存敬畏的。见我们上去了,父母就会叮嘱,上那么高做什么?小心摔倒。要么就是简单的一句,下来。赶紧下来。我刚开始不知道这是坟墓,后来知道了,每次就远远地绕开。但是,只要到村东去,一上了村口的那个小坡,不用费劲都可以看到小冢,就站在那里,默默地守候着那片黄土地。
多少年雨去风来,多少年花落花开,多少年的斗转星移。
小冢依旧在那里。
后来外出求学,很少再去地里闲游,小冢也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我们这里的风俗,过年的时候,门上要插柏树枝,大年初一的早上,还要在院子里燃烧柏树枝。所以,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去地里折取柏树枝,我才偶尔会再次登上小冢,四处远眺一下,看看冬天的大地是如何的苍茫,看看冬天的旷野是如何的萧条,听着耳边传来的北风的呼啸声,颇有些江湖英雄之感,心中自然慷慨满怀。当时的我,喜欢唐人的诗句,尤其喜欢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情景相合,诗歌的韵味才能体会的更贴切。然而,少年的轻狂,早已经不知道在何时,被岁月消磨得一干二净。
村里人有时候说话简省,就简单地用一个冢字来称呼小冢。
你到哪里去啊?我到冢上去。冢上的庄稼今年看着不是太好。在村人的口语中,小冢已经成为了一个地理的代名词。人人都知道,那是一个埋死人的坟墓,至于里面埋的是谁,又同时埋了什么陪葬品,来来往往多少代人,似乎谁也不曾关心过。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似乎总不会是一定。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早晨,小冢被盗了。作案的是谁,无从得知。只是听说,他们有专业的盗墓工具,是本村的一个人带的路。究竟是谁带的路,至今我也不知道。
小冢被盗了,似乎没有在村里面激起多么大的波澜。似乎人们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村里人虽然议论纷纷好多天,但时间稍长,也就风平浪静,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毕竟,这些和自己无关的淡事,总比不上自己家的油盐酱醋来的迫切,来的实在。
被盗了的小冢,才真正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就像是失去了珠宝的叫花子,谁也不再关心它。
今年清明节,我们去地里给父亲上坟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小冢,于是在回去的时候,特意留心,路过那片地的时候,扭头看了看,但是,叫我惊讶的是,我竟然没有发现小冢。曾经高大的小冢竟然不见了!曾经高大的小冢应该是早已经消失不见了。我止不住内心一阵长叹。
大约,再过几十年,曾经落寞孤独的小冢,就会只成为后人们口中的地理名词。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叫,那个时候,又有谁会去真的追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