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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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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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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家

晋南的农村,过去就非常尊重读书人。

谁家要是能认识几个字,能写上一封信,那在村民的心中,就是能够识文断字的先生。要是谁的毛笔字能够拿出手,那在村民们心中的地位,就很高了。农村人,不知道书法家这个名词,也不习惯用,就直接把毛笔字写的好的人,叫做写家。

在农村,谁家重要过红白喜事,都要先请个写家来写上几副对联,过春节的时候,也要拿着红纸,到写家那里,请他写上几副对联。

农村人贴对联,主要是讲究一个气氛。逢年过节,总要有个喜庆气,就算是丧事,也要烘托一个气氛。同时,贴到墙上的大字小字和门两边的对联,就成了写家作品的一个展览。一些识文断字的男人们,都会聚集在一起,指指点点,一起品评。有赞的,就有贬的。七嘴八舌,那叫一个热闹。有时候甚至因为一个字的好坏,争执得不可开交。

我们村历来多读书人,至今还流传一句俗语:从南往北走,秀才多如狗。读书人多,会写字的自然也多。据老人们传言,以前我们大南巷有个曹先生,书法造诣非常高,名气也非常大。只可惜历次活动,屡遭破坏,他的书法作品,没有多少流传下来。前几年县上的文化馆还专门来人,到我们村收集过他的字,可惜所获寥寥。

他在本村人们心中,不仅仅是一个识文断字的先生,也不仅仅是一个写家,而是一个传奇。一个逐渐散落的传奇。我没有见过他,只是听人们口耳相传,零片断章,不成体系。当时心里就有一种想法,想把这样的人记下来。于是,几十年后,就把他的事情,结合别人家的传闻,写成了《三先生》。至于他的家族中另一些人的事情,则写进了另一些文章之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为了当时心中的一种冲动,更为了向这样的传奇致敬。

我同村的一个老师,正好也姓曹。他从少年时代就喜欢书法,现在已经快九十岁了,仍然临池不辍。他没有三先生那么高深的造诣,但是,却是我们村这二十多年来,唯一受到欢迎的写家。他早年学过什么字体我不知道,但是,我曾在他的书房内,看见过他珍藏的其岳父的书法作品。他一幅幅展开,告诉我,这是钟鼎文,这是魏碑。

曹老师后来主攻行草,他的字很洒脱,很耐看。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会被请去写对联。退休之后,他闲着没事干,也就把这当做一件调节生活的乐事。因为年龄的关系,最近几年,他的视力和笔力逐渐不如从前,写小字很费劲,但是,用斗笔写一米见方的大字,还是绰绰有余。

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学校离我们村很近,曹老师每天晚上都要回去,我就在他的宿舍内住了一年。他那个时候,不仅喜欢写字,而且喜欢养花。房里房外摆满了盆花。我每天把那些盆花,早上搬出去,晚上搬进来。也因此认识了很多花:龙舌兰、百合花、令箭荷花、还有昙花等等。在一个夜晚,我亲眼目睹了昙花一现的美丽的瞬间。白色的花朵,如梦幻一般绽放。偶尔,我也拿起曹老师的毛笔,随意涂抹几个丑字,但是因为没有恒心,直到现在,我的字也写不成样子,不要说成名成家,连最普通的写家都不是。

曹老师给我写过几幅字,我没有装裱,都卷好了放在柜子上面。有一年,我的表弟到我家里来,非要拿走,也就只好给他拿走了。他不是专业的书法家,没有靠写字赚过一分钱,应该也没有入过什么协会。要是评价起来,最多也就是个造诣较高的书法爱好者。但是,我却总觉得,他的字,比有些名气很大的书法家的作品要亲切许多,亲近许多。

二十年前,我们村练习书法的很不少,几个人有时候还凑在一起交流经验,互相调侃几句,吹捧一下。我的老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喜欢写字,虽然到了也没能写成个所以然,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写字时的心情,满怀着欣喜,满怀着自我陶醉。对一个农民而言,他的字写得还是不错的。我上高中的时候,丢了课本,父亲竟然照着别人的课本,用钢笔在本上一字一字给我抄写了半本课本。那个本子早都丢了,但是那件事,我却记忆了三十年。

我们的高中,以前在一个小镇上。学校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姓范。我们都叫他老范。

他是哪里人,我不知道。只记得他有些神神叨叨的。

他在学些里面看门,一边自学中医,还一边练习书法,偶尔还写诗歌。

这个老头,看大门认真到不近人情。我们经常说,老范看门,就是他亲爹也不可能随便进出大门。他平时对我们还算和蔼,可是一看你要偷偷出大门,立刻就变了态度。想要他的通融,绝无可能。

他的医术不怎么高明。大约是因为没有老师在指点,没有人可以交流学习心得。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仅靠捧着书本,是无论如何也学不好的。有一个同学稍微有点上火了,年青人嘛,血气方刚。有点小毛病,很快就过去了。星期天路过门房的时候,和老范聊了几句,老范就热心地给他把脉,并且郑重其事地给他说,你这是肾火太旺,金枪不倒嘛。这几个字,我们男生当做笑话,传播了很长时间。

有时候,我们正在上自习,老范就进来了。要么随便说几句话,要么给我们朗诵他写的诗歌。朗诵的是什么,早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在上面朗诵,男生女生们都在下面偷偷地笑。他倒不介意,仍然去气定神闲地朗读自己的诗歌。

记得有一次过年开学刚来,一次晚自习,他就进到教室给我们说,要好好学习,只有好好学,才有进步。接着,特地举了自己的例子说,你看,我以前感觉谁谁谁的字挺好的,崇拜得不得了,等到我练了这么长时间的字,慢慢有了自己的体验。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再看他的字,感觉并不怎么好,有些结构甚至都没有搭配好。

他的书法水平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应该还到不了写家的地步。但是,他给我们讲的这些话,我却记到了现在。

这就是当年晋南的民风,即使是乡野村夫,也以有文化有知识为自豪,也以能写毛笔字为自豪。

和村里面那些写家不同,城镇里的写家们自有另外一番景象。每年到了腊月根,县城的广场和柳树街就依次站了好多专门写对联的写家们。他们或矮或高,或胖或瘦,或黑或白,或老或少,无一不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有人来求字,他们便铺纸研墨,挥舞狼毫,笔走龙蛇,顷刻间铁画银钩,跃然纸上。写得好的,旁观的人自然是大声喝采,由衷赞叹。听到表扬,就好像是人生找到了知己,写家自然越发兴致满怀。若是写的不好的,观者自是寥寥,求对联的,自然也是寥寥。撑不过三两天,这个写家自然感觉面上无光,遂收拾摊位,打道回府。无心的,自此以后再也不凑这些热闹,有心的,回到家里,一番勤学苦练,第二年或者又卷土重来,想要一鸣惊人。

无论是乡间还是城里,写家大都是男人。很少有妇女抛头露面在众目睽睽之下,挥毫泼墨,纵横笔画。但是,也有例外,我们邻村的一个妇女,虽然五大三粗,然而内秀。她自幼喜爱书法,活到四五十岁,一手毛笔字,越发精到。她自然也就是他们那个村的写家,经常夹着毛笔,来往于有红白喜事的家门。其人虽然其貌不扬,字写的却是神采飞扬。这些字悬挂于墙上门边,往往引来众多观看者。尤其是她写字时那种气定神闲,那种平淡洒脱,可能是多数男性写家所不能及的。

我们县城也有三两个女性写家,应该是科班出身,顺应时代潮流,开设书法辅导班,赚的满盆满碗。这当然不是坏事。谁说学习书法的就一定要穷困潦倒呢?本县周围草根出身的女性写家,我几乎再无耳闻。到时近几年网络媒体,纷纷报道,某某乡村,有女性写家,勤于练字如何如何。这本来是件好事,农村妇女,能够撇开外界和生活之中的琐碎,热爱书法,我们应该提倡,最起码要给一点点力所能及的鼓励。但是,就有些网络喷子,此时就开始以大师的面貌指点江山了,说这字如何如何不好,就这样再练二十年,也写不好。语言之不屑,实在令人费解。现在是电脑时代,毛笔字早已经退出了文字记录的舞台,逐渐退化成为一种纯粹的欣赏品。既然是欣赏品,这些农村妇女就算是自得其乐,又有何不可?难道非要向某一个标准看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街上开始出售印刷的对联。刚开始,这些印刷的对联还算精美,无论是对联的内容格式,还是字体的选取,都还有可以评点的地方。但是,近几年的这些印刷对联,就开始有些惨不忍睹,字体可能是从电脑上随意选取的,句子大多是顺口溜,更谈不到格律,押韵。这些所谓的印刷品的出现,严重冲击了城里写家们的生意,也影响了乡间村民的心态。广场上的那些写家们因为挣不到钱,所以也就不再到广场摆摊,县城的文化气氛,一下子冲淡了许多。乡村的人们也不再到那些写家家里请他们书写春联,即使是红白喜事,他们的心态也很简单,都已经有了打印的对联,何苦为了几块钱的事情,巴巴地求人呢!

人的思想变了,写家们也开始寂寞起来。除了个别还在坚持,大多数就把自己以前用过的那些毛笔封存起来,高搁闲置,从此不再过问。以前的乡村,每逢春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前的春联就是一道道风景,谁家的春联写得好,内容好,往往会引来许多赞叹。这无形之中也陶染了下一代。然而,现在的乡村,一到春节,家家户户门前,张贴的,都是印刷的对联。没有人再会留心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也没有人会欣赏,赞叹或者批评。

据说,现在连写字的机器人也已经制造出来了。真不知道,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毛笔和对联究竟还会败落到什么地步。好在从两年前开始,县里书法协会的会员们,每到腊月底,就会集体在广场免费书写对联。观者如堵,求字者连绵不绝。其实这种做法未尝不是好事,虽然不能够叫已经拘束在一个狭小圈子里的书法重新复兴,至少,也能够保存这个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之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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