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见当年舞长袖
前年,我们临猗县盖了一个大剧院,取名关汉卿大剧院。据本县地方史的学者们考证说,距离县城不远的关原头村,就是关汉卿的故乡,并且拿出了关氏家族的家谱为证。言之凿凿,似乎不容置疑。关原头村人还在村中修建了一个关汉卿的祠庙,逢年过节加以祭祀。
这些历史的原始材料我没有亲眼见过,也不敢随声附和或者批驳。无论可信度有多少,关汉卿是我们临猗人,那总归没有坏处。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我还是有些相信这个考证的。因为,据历史学家们调查研究,全国的仅存的元代戏台,全在晋南周围。如临汾魏村牛王庙戏台(公元1283年)、临汾东羊村东岳庙戏台(公元1345年)、翼城武池村乔泽庙元戏台(公元1324年)、临汾王曲村元初东岳庙戏台,永济市的董村 “董村元代戏台”,芮城永乐宫龙虎殿戏台等。除了上述的几座元戏台,据统计,明清以前的古戏台,仅山西就有3000多座,它们几乎遍布山西各个地区。所以,要说戏曲大师关汉卿是山西人,甚至就是我们临猗人,那也一点不奇怪。
可以想象,当年这些戏台上,曾经演出过多少出将入相,曾经演出过多少离合悲欢。虽然,现在遗留的这些古戏台,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霜,再也不会响起旧日的锣鼓声,胡琴声,但它们无声的守候,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诉说着当年的人来人往,当年的人声鼎沸,当年的繁荣昌盛。
古代的戏台,我没有见过几座。但是,我们这里的每个村庄,戏台基本上是村里公共建筑的标配。哪个村里没有戏台,那都是一种遗憾。
我们村以前也有古戏台,还有各种寺庙,日本人来的时候,都被抢走了。所以,我们村就成了十里八乡唯一一个没有戏台的行政村。每次看戏,村里人都不得不远远地到别的村去。别的村人一说起来,也常常是一脸鄙夷:哎呀,看你们村,这么大的村子,连个戏台都没有!所以,没有戏台,对我们村而言,就不仅仅是一种遗憾,多少也是一点耻辱。
前几年,我们村终于自己修建了一个大戏台,青砖碧瓦,十分漂亮。几十年了,杨中村可算是有了自己的戏台。落成典礼的时候,村里面专门请了运城市蒲剧团的名家们前来助兴。一听说是运城蒲剧团的名家,周围村的老人小孩也都骑着自行车,骑着电摩托,来到我们村看戏。当时的戏台周围,真是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群。那一场戏,大约是我们方圆村多年来唱得最精彩的一次。多少人在台底下听的如痴如醉,多少人在台底下使劲地喝彩叫好。几十年了,我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多天之后,还有人念叨着戏里的一招一式,一板一眼。
虽然,在此之前,我们村几十年没有戏台,但是绝对不影响我们听戏。
我们村学校旁边就是村委会所在,日常在村委会管理喇叭的,是堡上的一个老头,人们都叫他老中秋。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没有询问过,但是总感觉他说话的音调,和我们有点区别。村里面有时候来个收购米麦或者卖个瓜果梨桃的,总要请他在大喇叭里面给广播一下。他每次播报收芝麻的,总是说成收子马,一听见他这样发音,我们都会笑。
老中秋喜欢听戏,经常在喇叭里面一场一场地放戏。大喇叭架在高高的水塔上,那声音大的,在地里干活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当年还没有录音机,大队就只有一台老式的留声机。什么《张连卖布》什么《徐策跑城》什么《苏三起解》什么《麟骨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是巡回播放模式。不管刮风下雨,不管春夏秋冬,也不管学校上不上课,这些戏曲照旧准时准点响起来。我们上学的时候,老师让坐在操场上背诵课文。大家都盘腿坐在操场上,虽然口里念着课文,耳朵却早就随着大喇叭跑到戏里面去了。念着课文时,冷不丁就蹦出了一句戏词:张太老贼!叫你再横行,叫你再霸道!旁边的同学于是都纷纷嗤笑。记得当年有个同学淘气,坐在那里,总是摇头晃脑,看似背诵课文,其实喇叭里唱一句,他就跟着唱一句,一段《张连卖布》,他竟然唱得有模有样,引得一片喝彩。我虽然唱不了几句,但是至今仍然记得那些腔调,有些戏词。
《徐策跑城》是蒲剧,《张连卖布》是眉户。蒲剧和眉户,就是我们家乡最流行的两种戏曲。村里没有什么娱乐,就靠着唱戏来解一下耳朵里的馋。夏天麦收以后要唱戏,秋天秋收以后要唱戏,春节的时候要唱戏,九月初九要唱戏,甚至天气干旱不下雨,也要唱戏。
每逢有村子里面唱戏,大人领着孩子,孙子搀着爷爷,三五成群早就赶在台子下面,把自己带的板凳,摆成一排,占上一个好位置。然后三三两两,有说有笑,或者溜达到台下面的羊肉泡跟前,美美地吃上一碗,或者到饼子夹肉那里,吃上一个热腾腾的软火烧夹肉。耳朵里的馋先放下,肚子里的馋虫先喂饱了。然后砸吧砸吧嘴,长长出上一口气,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又坐在板凳上,守着候着。等到台上的胡琴咿咿呀呀一响,几声梆子滴滴答答敲起来,所有人都回到座位上,等待好戏开演。演员们陆陆续续一亮相,台下的人就前倾着身子,使劲睁大了两只眼睛,好看清台上演员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其实有些戏,他们不知道看过了多少遍,但是仍然看得其乐陶陶。得意处就随着台上的人摇头晃脑,伤心处就跟着台上的人痛哭流涕。他们一边感慨着戏文里的悲欢离合,一边评论着演员的高下优劣其实。对于老一辈人而言,多少年来,蒲剧里面的一个个名字和唱腔早都烂熟于胸。
我从小就听他们评说,民国时期,王存才唱的旦角最好,尤其是跷功特别好。他模仿小脚女人走路,那真是惟妙惟肖。每逢演戏的时候,真是人山人海,所以有民间童谣唱道: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解放以后,蒲剧的名家就更多,而且本身都是乡里乡亲,来来回回演出都见,所以,谈论起来格外亲切。其中闫逢春和王秀兰就是最有名的角。闫逢春很多人见过他,一提起他的名字,就必然提起他在历次运动中所遭受的迫害,自然是一番感慨一番叹息。闫逢春的嗓子后来沙哑了,但是他的表演功非常好。尤其是髯口功和帽翅功,据说他当年在北京表演《徐策跑城》,他用胡须飞扬把老徐策奔跑的那一段表现得活灵活现,博得了京剧界大师们的一致好评。他的这些技巧,后来成为许多剧种借鉴的典范。再比如王秀兰,在蒲剧界算是一座山峰。她表演的《杀狗》中焦氏吃面的场景,虽然拿的是一个空碗,但是却能通过肢体以及声音,把吃面这个所有人再也熟悉不过的场景模仿的惟妙惟肖,每次演出,总能博得阵阵掌声。我有幸观在现场看过一次,当时的王秀兰年龄已经大了,但是,表演起来仍然是游刃有余,仿佛只要一到了台上,就另外是一个人。一出《杀狗》,她把晋南妇女的那种淳朴之中透着几分奸诈,奸诈之中又有几分淳朴的妖孽劲表演的淋漓尽致。不得不说,大师就是大师。我曾经看过河北梆子的《杀狗》,说实话,其中的表演,和王秀兰相差真不可以道里计。
闫王二人曾经合拍过一部蒲剧电影《窦娥冤》。二十年前,我用一台录音机,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又用光盘反复观看。后来我也看过豫剧的《窦娥冤》,京剧的《六月雪》,秦腔的《窦娥冤》,包括现在的蒲剧名家重新拍摄的电影《窦娥冤》,我细细比较,总感觉,其他人的唱,都还比不上王秀兰。尤其是刑场前后的唱段,王氏唱的悲愤中带着一丝刚强,凄楚中总有三分无奈,把一个无辜含冤的妇女那种神态心情,表现得很到位。每听至此,眼圈总要红上一次。
当然,我不是专家,我不懂戏,总感觉蒲剧的唱,比较浑厚嘹亮这是优点,有时候粗犷刚猛有余,婉转就稍有不足这就是缺点。尤其是老生或是花脸的唱,有时候竟是用嗓子直接吼出来的。每到这个时候,戏台上的锣和鼓是叮叮梆梆一阵阵乱敲,二胡是吱吱呀呀一阵狂拉,笛子是一阵阵呜呜啦啦地猛吹,还有三弦声,板鼓声,间或还夹杂着唢呐的声音,所有的声音合在一起,有时竟震得头都要发晕。特别是有些演员吐字不清晰,叫人听起来,特别费劲。直直竖起耳朵,半天竟听不清一个字。
闫逢春死了,王秀兰老了。大师们渐渐凋谢的时候,九十年代,有一个叫武俊英的旦角,唱《苏三起解》竟然特别好听,她吐字格外清晰,音色优美,唱腔清脆流畅,叫人入迷。她当年的《苏三起解》,在河东地区的流行度,丝毫不亚于同时期的流行歌曲。我到现在还记得四句唱腔唱词:青丝带身边,苏三我把郎盼,盼郎折丹桂,盼郎锦衣还,锦衣还。她后来还拍摄了《西厢记》蒲剧电影,里面的配乐,竟然用起了电子琴。这大约是对蒲剧音乐有意识地尝试改革,音乐整体婉转清脆,的确没有那么叮叮当当的震耳欲聋,但是,一场戏下来,似乎总感觉缺少一点蒲剧的原始生命的跳跃。大约,有时候,蒲剧就要声嘶力竭地吼出来,就要那种大开大合,就要有锣鼓的叮叮当当,就要有管弦的急急切切,听着才算正宗,听着才算过瘾吧。
眉户和蒲剧不一样,唱腔轻快,配乐也很轻省干脆。唱起来,朗朗上口。我们临猗县的眉户剧团,这些年来,发展的还算不错,编排了好几出还算不错的眉户新戏,在地区演出,甚至进京演出。《屠夫状元》是我看过最早的一部眉户电影,小时候看不出什么门道,只看那些善恶有报的最基本的民间故事,现在看起来,那样的故事情节,未免有点太单薄,也有点违背历史常识。倒是有一些眉户新剧,反而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比如眉户现代戏《村官》,我记得自己是在十几年前看的。故事的真假虚实暂且不论,演员们演的朴实,唱的真好,看着看着,不觉间就泪流满面。
有那么几年,河南电视台的梨园春举办的红红火火,我们运城地区,也模仿梨园春,举办了一档节目,叫做蒲乡红。因为有奖品,喜欢戏曲的人遂蜂拥去参加节目。拿了奖品的,自然满面红光,从此感觉身价自与以前不同,没有拿到奖品的,也不是分沮丧,因为好歹在电视上露了脸。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都飘荡着蒲剧的腔调,有些晨练的大爷大妈,手里拿着老年的放音机,在广场,在马路上,在树林间,旁若无人地大声唱。
举办了好几年,不知道什么原因,节目近年逐渐消沉。是啊 ,即使是村里面七十多岁的大爷大妈们,现在也天天出去打工,忙着挣钱,给儿子孙子买房子娶媳妇添些斤两。哪里还有那么多的人整天一门心思唱戏,就只为了能上一上蒲乡红。这两年,大约只剩下了一些忠实的票友们,仍在坚守。他们好几个人,聚在一起,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就在大街上、广场边、公园内临时凑个摊,几个人你拉我唱,有唱蒲剧的,有唱眉户的,一板一眼,倒也乐在其中。
每次经过这群人,我都会驻足,欣赏一会。他们之中,有的唱得很好,吐字清晰,玉润珠圆,有的就差那么一点火候。要么是吐字听不清楚,要么是声音嘶哑上不去。没有从胸腔之中畅快地迸发出来的蒲剧,总叫人的耳朵感觉有些遗憾。但是,这些人,无论唱的好坏,无一例外,都唱的是如痴如醉,一举手一抬足都是那样一丝不苟。他们的眼睛里都闪着不一样光芒,波光流转处,仿佛都可以看见他们心中的梦。他们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传承着河东大地上的古老的文明。那些清脆的短笛,轻快的三弦,断肠的二胡,一声声清脆嘹亮的锣声鼓声,无一不像这些人,无一不在吟唱着,在诉说着。吟唱着过去,吟唱着现在,吟唱着未来。诉说着人世间亘古未变的欢喜和悲伤。
我有时候就在想,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一个世纪之后,街边,广场,树林间究竟还会有多少人,再会吹着短笛,拉着二胡,拨弄着这些三弦,敲击着那些锣鼓,从胸膛里如烈火一般,声嘶力竭地吼出一句:“陈世美,没良心,把你老婆当旁人!”?或者是悠扬婉转地唱一句:“你把咱家的小花狗卖了做啥?我嫌他光咬好人不咬贼娃。”?究竟还会有多少人,会在路过的时候,静静地坐下,默默地吸一支烟,静静地倾听一次,沉思一次,感动一次?
现在的孩子们,生在新科技时代,整天观看的就是一些穿越剧玄幻剧言情剧,他们适应了快餐时代,古老的戏曲,这种咿咿呀呀的表演形式,早已经被他们远远抛在后面。唱戏,离他们太遥远了。在他们看来,这都是早应该被存封在历史之中的老古董了。我不会唱戏,但是喜欢听戏,偶尔在家里放一些戏曲电影,外甥女们就好像看见了外星动物一样看着我。那种眼神,充满了满满的迷惑和不屑,有时候还加上一句:舅,你听的是什么啊?这么老!我开始还给她们解释几句,但是后来看看,人家对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感冒,也就懒得再做解释。
是啊,所有的戏曲,都有一个年代标志,那就是老。蒲剧尤其如此。虽然昆曲号称百戏之祖,但是,蒲剧的产生,真的比昆曲还要早很多年。你能说它不老吗?我外甥女们的这句话,还不算过分,甚至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评价。其实,在年轻人眼里,不要说戏曲,老的东西似乎都应该被抛弃的。我偶尔和年轻人去KTV小小娱乐,他们唱的歌曲,我连名字都没有听过,更不用说歌词和音乐了。而我只会唱一些《敖包相会》、《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之类的歌曲,这个时候,他们都会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件老古董,呵呵笑半天:看看你唱的歌,一听就是有年代的。
此时的我,最多是笑笑。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当然,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歌曲,不是我。我虽然有点老,头发有点白,相貌有点丑,腰身有点胖,但是还算不上有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