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戏
柳生老汉的戏瘾犯了,一连好几天,连走路的时候,嘴里边都念着舞台上的腔调。台台哩个当,台台哩个当。
柳生老汉喜欢唱戏,但是,唱的的确不怎么样,甚至还有些跑调。他一念叨,老伴就开始嫌弃他:你在狗念桃木诀哩!没看见那只老母鸡就要下蛋?你离得远一点,声音小一点。要么就是,大热的天,你念叨起来没个完,还叫不叫人午休一下了?这个死老汉,真真个讨厌。
柳生老汉也知道自己唱戏跑调,可是,他唱了一辈子,就是纠正不过来。婆娘嫌弃他,他也毫不示弱地唠叨一句: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嘴角轻轻一撇,眼角再斜上两三下,踱着方步,走进卧室,打开小收录机,拍打着大腿,一边还用脚尖踏着节奏,摇头晃脑照唱不误。不过,声音比刚才小了很多。
婆娘在外边见了门边的人就说:哎呀,你看看我那个憨憨老汉,整天啥也做不做,就知道抱着个收录机,哼哼唧唧,真真个讨厌死人了。
大家都知道,柳生老汉戏瘾犯了,于是笑着打圆场:我这个老叔,一辈子就喜欢唱个几句,也是个占个心。你这都过了一辈子了,咋还嫌弃上了。
婆娘不是嫌弃柳生老汉,也不是不爱听他唱戏。他当年就是因为会唱几句戏,活生生把自己的魂都勾过来了。婆娘有时候闲暇的时候,也陪着他哼哼几句。可是,自从去年养了几只鸡,婆娘一下子就讨厌老汉唱戏了。
小孙子跟着儿子儿媳在城里面,她就养了鸡,好叫小孙子每天吃上一颗家养的鸡蛋。死老汉却一个劲反对,说,你看看你养了那几只鸡,每天都吃那么多麦子和玉米,都能买多少鸡蛋?
婆娘一撇嘴:你知道个狗屁,买的鸡蛋,能有我养的鸡下的的好?玉米小麦喂出来的鸡,下的蛋那就是不一样!
柳生老汉笑着说:嗤!你还能把鸡养出花来?这些鸡还能下出金蛋蛋?
婆娘恼羞成怒,一甩脸子,说道:滚滚,你个老憨憨,又不叫你喂鸡,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柳生老汉不言语,走了。他倒不是心疼玉米和麦子,他是看婆娘整天只知道喂鸡,都没有时间和他唱戏了。心里不美气。
谁知道,有一天,柳生老汉就惹下了泼天大祸。一只老母鸡正在鸡窝里酝酿着怎么下蛋和该下怎么样一个蛋,正憋得满脸通红,柳生老汉猛地一声高喊,一句戏词就天崩地裂一般喷泻出来:陈世美,没良心,把你老婆当旁人!这些可好,就这一句,那只老母鸡受了惊吓,扑棱扑棱飞出鸡窝,躲在墙角咯咯哒叫了老半天,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下一个蛋。婆娘气的骂了柳生老汉好几天。从那时候开始,就开始看他唱戏左不顺眼,右不顺眼。
老汉也知道自己做了亏理的事情,婆娘唠叨的时候,他很少言语。最多也是眯着小眼睛,小声唠叨几句。
有些人的命就是好,瞌睡都有人送枕头。
这天中午,柳生老汉正在跟着收录机哼哼,忽然听见村里面的大喇叭喊叫:村里首富,在外边做生意的王开运因为喜得贵子,特地请了市里面的蒲剧团,给全村人唱三天戏。
刘胜老汉一听,欢喜立刻上了眉梢。亏得脸盘不大,不然,两道眉毛。都能撇到大队的水塔上。
他趿拉着鞋子,赶紧跑出来,问道:老婆子,刚才是广播唱戏的吗?
婆娘正在捡豆子,准备晒黄酱,连头都没抬,硬生生给了一句:是。
老汉这下子高兴的嘴都咧到耳朵根了。他忽然拍着脑袋问道:咱们村谁叫王开运?
婆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南巷的王三。
哈哈哈,王三就是王开运。对嘛,王三就是王开运。
王三家祖祖辈辈都是吹唢呐的。吹唢呐的在旧时社会地位很低,被人蔑称为吹王八。平常人家,都是看不起这些王八乐人的,因为迷信他们一辈子给死人招魂,身上带着晦气,不吉利。
王三一家就是被看不起的王八乐人。有一些嘴损的,就把王三和他的爷爷父亲三人排行,分别叫王大、王二、王三。
平日里,柳生老汉也都是随着大家王三王三地叫,根本记不得他的大名,还叫做一个王开运。
王三的父亲,唢呐吹得还算不错。农活闲暇的时候,就给别人家吹个唢呐,要是实在没事可做,他就拉个小平车,平车里摆放着花生瓜子糖块,走街串巷,做个小买卖。王三从小就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唢呐。他不喜欢别人看他们一家人的眼神,更不喜欢他们叫他王三。
他初中毕业,就在村里的供销社里帮忙,过了几年,就去了城里闯荡。他这个人脑子活泛,心眼多,嘴也甜。说话办事,那是滴水不漏。所以,结识了很多贵人,正是在这些贵人的帮助下,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几年,又开始进军房产界,狠狠捞了一大笔,赚的满盆满碗,村里人都说他富得流油。
谁能想到,吹唢呐的王家,竟然也出了这样一号大人物。唉,这可不是老天给他们家开运了嘛!他爸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可真好!
婆娘说:人家王三家可是真有钱,听说,用麻袋都装不完。
柳生老汉笑了:人家财富家的钱,还能用麻袋装?人家都换成金条,藏在保险柜里。不要说别的,就连王二死的时候用的棺材,都要十好几万。
婆娘撇撇嘴:再好也是棺材,埋在地下还能长出花来?都是有钱烧的。王三他妈以前端着水瓢,挨家挨户讨米吃,也没见他这么烧包过。
老汉打个岔说:人家都给咱们村修了路,还盖了大戏台。蛮不错的。总不能给各家各户,都发上一点钱,那才算是好人?
婆娘说:看你这话说的,我的手又没有叫猪咬了,我又不是要饭的,谁要别人家的施舍!
老汉看见话头不对,赶紧打岔道:我看见那只花花母鸡,刚刚在南墙根下了蛋。婆娘一听,立刻喊起来,这只该死的花花鸡,都下了好几次了。叫老鼠叼走好几只。一边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往南墙根走。
老汉一看,赶紧闪出了家门。手里还拿着那个小收录机。
婆娘在身后气喘吁吁跟上来,小声说道:你个老憨憨,我给你说,要是见了王三,可是不敢叫人家王三,要是想不起人家大名,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老汉点点头:唉,这是正话。
老汉来到大戏台底下,果然见一辆大卡车,拉着许多家伙什,一群人在那里往下卸货。旁边已经有一个卖羊肉泡馍的,正在支摊。老汉心想:这家伙耳朵贼灵,自己村才刚刚广播,人家就把泡馍的摊子都扯开了。
他站了一会,眼瞅着好几家卖小吃的陆陆续续开着蹦蹦、电三轮来到戏台周围,忙忙碌碌地开始摆摊。老汉数了数,一家卖泡馍的,一家卖水煎包的,一家卖豆腐脑的,一家卖油糕的,还有一家在那里摆弄烧烤炉子。在戏台对面,本村周旺财的老婆早就摆好了活络面摊子。哎呀,这伙人真是日能。老汉心里面又唠叨了好几遍。直到剧团在戏台上,挂好了盐城市蒲剧团的横幅,他才踱着慢步子,转了一圈,看了看,仿佛是确认的真真的,才慢悠悠回去了。
回到家,他就赶紧给儿子打电话,唉,村里面唱戏呢,市里面蒲剧团的呢。回来么?
儿子只说了一句:不回去。
那叫小嘟嘟回来,啊?柳生老汉有些可怜巴巴地央求。他好几天没见小孙子,还真有些想念了。
他要上学呢,回不去。放星期再说。儿子说话的腔调很生硬,似乎有些不高兴。
老汉气的挂了电话,拉着脸,坐了好半天。唉,这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老伴一看,宽慰他说:你也是老憨憨,孩子们谁喜欢听戏看戏?你给人家打电话,不是自寻不美气么。
老汉生气地说:都是你惯的。
老伴扑哧笑了:说话要讲理。孩子要上班,小的还要上学。谁能回来看戏?你自己好好看,美美过个瘾。
老汉一拍大腿:不回来就不回来,我还少花钱了呢。走,不做饭了,我们去吃羊肉泡。美美咥一碗。再泡上两根麻花。狗日的,不回来,就不要吃。
婆娘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可真是狗窝里攒不下两块干馍,我昨天还说,攒够两百元,六一节给小嘟嘟买件玩具,这可好,你就要吃羊肉泡。
哎呀呀,你看你这个人。谁稀罕你的玩具?人家有亲爸亲妈。咱们不操那个心。老汉的声音更大了。
婆娘知道他和儿子生气,说的是气话,于是说:那咱们今天就好好吃一回。光景不过了。给小嘟嘟的礼物也不买了。
柳生老汉撇撇嘴:我就不信两碗羊肉泡,就能花两百元。
两个人各自搬着板凳,一起往外走。
邻居们看见了说:这才多会呢?你们就去看戏?
柳生老汉大声说:反正在家里面闲着也没事可干,戏台下面摆好了羊肉泡,我们去吃上一碗。吃完了,顺便占个好座位。
就这么一来回的功夫,戏台下就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不过大多是做买卖的。看戏的,就只有零零散散几个。
老汉对婆娘说:咱们不着急,叫他们把羊汤好好熬上一会,先吃两个油糕,垫垫肚子。
这家夫妻两个的泡泡油糕,那是方圆出了名的。哪里有集,哪里有戏,他们的摊子就出现在哪里。老头老太太都喜欢他们家的油糕,外皮酥脆,里面鲜嫩,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真是人间美味。
咥了一盘油糕,老汉舒坦地砸吧砸吧嘴,扯了一块小纸巾,擦了擦,长长出了一口气。搬着板凳,缓步走到戏台下,就摆在了正中央。摆好了,左看看,右看看,又用脚步来来回回丈量了一下。有人笑话说:老叔,又不分田,又不分地,你在量什么呢?老汉不回答,歪着脖子看了看,笑着说:我在看风水。
说完了,坐在板凳上,试了试,忽然对老伴说道:你不要动,就坐在这里,我回家换个椅子。马上就回来。婆娘唠叨了一句:你可真不嫌麻烦。
不一会,老汉搬了一把椅子,仍然摆放在那个位置,坐在上面,左看看,右看看,说这下好了。这里就是风水宝地。
日头逐渐落到了西边,羊肉泡的羊汤在锅里面翻滚着,浓郁的羊肉的鲜香阵阵扑鼻而来。老汉回过头来,给老伴说,走,吃一碗,这下就到黑夜了。泡馍的摊子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正在吃。老汉走到跟前,大声说:两碗。
泡馍的老板欢快地答应一声,一边习惯性地喊道:加两碗。旁边他的婆娘就赶紧再抓两份羊肉羊血和泡好的粉丝,放在碗里面。老板利索地拿起一个碗,先用热羊汤烫一下碗里边还有里面的羊肉,然后用勺子在盐碗里挖出一些盐,放在碗里面,再用热羊汤涮一下,两道工序过后,才给碗里面正式加上羊汤。撒上一点香菜,葱花,最后浇上羊油辣子。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泡就做好了。
柳生老汉和婆娘,慢慢地吃着每一根粉条,每一块养血,每一块羊肉,似乎在品尝着人世间的绝顶美味。每一块羊肉都是那样鲜美,每一口羊汤也是那样鲜美。唉,这家伙,可真是好吃。
他抬头看了看老板,大声喊道:老板,能不能给添些羊汤?这羊汤可真是好喝。老板娘的脸色不太好看,可是老板大大方方应了一声,又给老汉填了一勺羊汤。老汉笑着点点头:谢谢啦。一边用手把饼子揉碎了,全部泡在碗里边,又用小勺子,伸到辣椒碟子里面,美美挖了一勺辣椒油,不慌不忙地搅了一搅,夹了一大块泡馍,塞到嘴里面。还忘不了给婆娘说一句:你把饼子泡着吃,泡着吃好吃得很。
婆娘看了他一眼,不说话,那意思就是嫌他多说话,丢人。一旁的三多老汉,听见柳生老汉说话,走过来大声喊道:老伙计,这碗泡馍可是吃美啦!你看看碗里面一层辣子油,啧啧。老板,来一碗泡馍,加二两肉!
柳生老汉撇撇嘴,冷笑着说:谁和你是老伙计。你老伙计早都埋到地里去了。
三多老汉一辈子没有成家,也没有儿女。收养了一个女儿,还不走正路,嫁到了邻村,没有三五年功夫,跟着别人跑了。听说在城里面傍了一个大款,整天吃香的喝辣的,穿的和妖精一样。连走路走学会扭来扭去,说话也拿腔拿调。
柳生老汉刚开始听不懂,什么叫傍大款。经过别人曲里拐弯的解释,这才恍然大悟,说道那不就是卖x去了?旁边的人呵呵一笑,眼神里都透露着狡诈与嘲讽。婆娘回到家直埋怨他,老了老了,都不会说话,别人都知道,就是不说出来,就你能,还把话说的那么丑。
柳生老汉听不惯三多那个腔调,还故意喊着加二两肉。好像是专门凉现自己叫老板免费加了羊汤。砸吧砸吧嘴,摸了摸肚皮,长出了一口气说:这是姑娘又给你送来钱了!好好吃,我可是吃好了。
三多老汉笑了笑,他就是已经看见柳生老汉叫老板免费加羊汤,所以才故意喊叫加二两羊肉。看见老家伙被气得脸色都变了,心里很是得意,又故意大声说道:我姑娘给我说了,爸,你尽管吃,什么好吃就吃什么。我这钱也是钱,买了糖吃着也是甜的,买了肉吃着也是香的。
周围的人抬头看了看两个老汉,感觉有点意思。柳生老汉干咳了两声, 站起来,对婆娘说:你慢慢吃,我先走了。我刚听见胡胡都响了。
果然,戏台里边的胡琴声咿咿呀呀响了几声,紧接着又是几声梆子声,月琴的声音也响起来了,紧接着是几声短笛。这是乐队在找调子呢。离开戏还应该有一会。
老汉不慌不忙的走向戏台,戏台周围已经是人群拥挤,老汉忽然想起一句戏词,于是低声哼哼道:我不愿辱门楣廉耻尽丧,无奈何提笔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