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并不姓王,她的丈夫也不姓王。但是,人们就一直这样称呼她作王婆。
王婆,中等个子,肤色偏黑,一双细长眼睛,总似乎在观察着什么,嘲笑着什么。
王婆说起话来,声若洪钟,像一群鸭子在叫,所以她还有一个外号,就叫做鸭子。这个外号,始终没有太盛行,所有人都喜欢叫她王婆。
王婆是我们镇上的专职媒婆。她不但给年轻的未婚男女说媒拉纤,就是那些鳏夫寡妇,她都有一本帐,瞅准时机,就给男女配鸳鸯。《水浒》中有个王婆,给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就是因为这个,镇上的人,才都叫她王婆。
不过,这个王婆,不像小说中的王婆那样龌龊,说话办事,总是清清爽爽,钉是钉铆是铆。甚至比多数男人,都在谱。
据说王婆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是,自从嫁给了赵二狗,一下子似乎脱胎换骨,重新生了一次。以前她走路,据说是风摆杨柳,还有那么几分婀娜,现在她走路是风吹陀螺。她的滚圆的身材,丝毫看不出哪里还有柔和的曲线。嫁到赵家后,她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全是带把的,一个丫头也没有。她的身体也像吹气球一样,逐渐膨胀起来。
她虽然胖,但是走路的脚步却是轻快的,丝毫不拖泥带水。她们住的那个巷子,一共有十八家,所以,后来镇上的人都称呼那条巷子作十八家巷。王婆家就在十八家巷的中间。她的对门,就是卖凉粉的老孙家。孙老头去得早,只留下了老婆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日子过的是捉襟见肘。王婆倒也不错,时常接济她几把豆子一碗面。小南巷的贾万善曾经因为一件小事,像个女人一样来到孙家门口吵闹,王婆搬了一把小板凳,坐在门口,口里面嗑着瓜子,冷冷地看着贾万善,好半天才说道:贾家老哥,人家都说你憨增(增:晋南方言,意思是人厉害,有本事),我还不信,我今天才算是见识了,你可真增。我活了四十多岁,你是我第一个见到的敢在寡妇门前叫板的。就这一句话,把贾万善说的臊红了脸皮,好多年都不从十八家巷前经过。
贾万善,就是我在前面文章中说的贾日能的曾孙子,吱吱吱的孙子,憨玉的堂兄。他爹吸大烟死在了马王庙,他从小长在舅舅家,十八九才回来。这个人,名字倒是挺好,面相也是和蔼可亲,可就是做事不太地道,凡事都想掐个尖。也幸亏有王婆这样一个人,能降住他。
村里面曾来过一个打饼子的小夫妻两个,举目无亲。就在十八家巷口开了一个饼子铺。村里就有些混小子们,欺负人家。王婆看在眼里,不言语。有一次,有几个小子前来挑事,王婆正坐在门前喝茶,一杯茶水就泼了上去,那几个小子一愣,王婆沉下脸,低声喝道:滚!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年轻人不学好,净学些歪门邪道。你们以后出了门,也被人这么欺负,心里就好受了?从此烧饼铺门前一片安宁,小两口见了王婆,说王婶,真是谢谢您。旁边人哈哈大笑,王婆也哈哈一笑。小两口愣住了,有一个人赶紧低声给他们解释。两口子尴尬的无地自容,王婆摆摆手笑着说:就叫王婶,就叫王婶。
王婆是有一些侠气的,但是她的兄弟媳妇就死活不爱见她,说她是土匪坯子,根上就不正,所以一身匪气。这句话倒也没错。王婆的曾祖父,曾经做过土匪头子,后来被枪毙了。她爸倒是老实本分,可是遗传这个东西,很难说清楚。
她兄弟媳妇那张嘴,可是王婆娘家村里有名的。那年,因为一棵枣树上的枣子,这个女人和王婆的母亲在院子里吵架。王婆恰好回到娘家,脚刚进门,把自行车一扔,上去就给了女人一个嘴巴。王婆说:你和婆婆吵架我不恼,有一说一就是了。但是,你点着她的名骂,你就是作孽!弟媳哑口无言。从此后,见了王婆,总要绕着走。二人好多年也不说话。
侠气也好,匪气也罢。王婆无所谓。她每日里照旧拿着那个大茶缸子,端着茶水,走街串巷,给别人家少男少女,牵线搭桥。按照她的话,就是做些积德行善的好事。人常道,宁拆七座庙,不破一门亲。王婆说,男怕孤,女怕单。我替月老配姻缘。我每天都在做善事,老天能不看着吗?
她这句话说的似乎没错,老天是在看着呢。
她有五个儿子,一个个膀大腰圆,所以她谁也不怕,反倒是有些人不敢和她大声说话。王婆笑着说:怕什么?你几时见过我们家儿子欺负别人?我们家孩子,那都是个顶个的男子汉,只会打抱不平,就不知道欺负人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
五个膀大腰圆的儿子,被王婆夸成了十里八乡的五朵牡丹花。方圆十里,没有不知道老赵家的几个儿子,都是保字辈:东西南北五子保国。看着名字起的,妥帖的五员大将,有这五员大将,不要说小小一个城南庄,就是天下,那都不能不太平啊。
她的五个儿子,找对象基本没有费什么力气。王婆整天走村串巷,一双眼睛,能不给自己的儿子瞅着瞄着?王家媳妇李家婆,南边菩萨北边佛。谁家有好姑娘,大人怎么样,王婆心里的这本账,真是比县志还要写的明白,比派出所的户口写的还要清晰。
四个儿子,都是王婆给相的姑娘。只有到了小儿子这里,她说话不管用了。
小儿子看上了对门孙家的姑娘,王婆摇摇头,说姑娘真是个好姑娘,又知根知底,就是两家离得太近了。以后你们要是拌个嘴,对面都听得真真的。小儿子沉默不语。王婆说:老五啊,你既然一条道要走到黑,那你可不要反悔。我就一句话,你娶了小燕,要是吵一次嘴,我就大耳瓜子抽你。我可丢不起那个人,叫别人说我欺负人家孤儿寡妇。
小儿子点点头。两个人本来就是青梅竹马,结了婚,果然好多年没有吵闹过一句。两个人还整天哥哥妹妹地玩笑。王婆看见了,说这才是钉认了卯。浆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样就挺好。
王婆喜欢吸烟,喜欢吃肉,喜欢喝浓茶。
她烟瘾很大,这在晋南的女人,很少见。一有事情,便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但是,她从来不买烟,自家在后院种植烟叶,每到秋天,收好晾干,悬挂起来。在供销社里买上三五张整张的白纸,用来卷烟。她把烟叶分为三等,形状规则、大小适中、脉络清晰、颜色金黄和手感俱佳的,是上等,色泽或者其他少地方有缺陷的,是中等,然后是下等。下等的烟叶,她从来不吸,谁愿意要,就给谁。
她吃肉,不喜欢太瘦的。厚厚的肥肉片,是她的最爱。肉片切成一寸左右,先用热油炸一下,放上酱油作料腌制好,然后上锅蒸一个小时,出锅之后,再蘸上少许调好的醋汁,她一次能吃多半碗。
她知道自己吃肉太多,所以总喜欢喝浓到发黑的茶水。她喝茶不讲究,砖茶也好,茉莉花茶也好,上好的毛尖也好,只要是茶就行,在她嘴里是一个味。她经常端着的那个大茶缸子里面,总是装满了茶水。王婆说媒不要钱,一包茶叶,两斤点心就行。有些人偶尔给她几包香烟,她抽不惯,嫌不带劲,顺手都给了儿子。她只抽自己种的烟叶。
她老汉赵二狗,天生的膀大腰圆,力大无穷。村里人私下都说他就是当年王和尚留下来的种,他的娘当年和王和尚暗中睡了好几年,才有了他。所以他是赵家的姓,王家的种。这种事情,口口相传,都像门前的风一样,谁又说的清楚。不过,这老汉确实能吃,每次吃饭,锅里面剩多少,他就吃多少。王婆总在巷里面给别人说,我老汉那就是个猪,给多少,吃多少。
他们老两口和小儿子一起过,有一年过年,小儿媳妇因为从小就直到公爹食量大,所以包饺子就多包了很多,心里想着,过年了,吃好吃孬,好歹也要叫老人家吃饱。她给公爹盛了一碗,眨眼的功夫,哧溜溜吃完了,再乘一碗,哧溜溜又吃完了,三四碗过后,老汉有点不好意思了,说:燕子,给爹盛点饺子汤。燕子说:爹,饺子还多着呢,您尽管吃。今天是大年初一,怎么着也要叫您吃饱。老汉说:那就再来一碗。
最后,小儿媳妇算了一下,这个老汉一顿饭竟然吃了八碗饺子,外加半瓶醋。自己和保国还有婆婆三个人,才吃了四碗。就这,老汉还说算了,不吃了,就这样吧。后来,王婆一说起这事,就乐的前仰后合,说那一次可是把我们家燕子吓着了。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以前农业社集体劳动,麦收时节,赵二狗就是生产队的干将,那可真是一个顶八个。队里人说,他一个人就顶得上一头牛,所以就给他一个外号叫老牛。老牛一个人拉着那种老式的双辕马车,满满的一大车麦子,拉起来真是脚底生风。王婆跟在后面只做个样子。要到打麦场,还要上一个坡,他嫌上坡的时候,车辕后翘,就一拍车辕杆,对王婆说到:来,坐上。旁边的人都像看戏一样,看他怎么表演这出长坂坡。
老牛一辈子没有对王婆高声说过一句话,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见了老婆总是低眉顺眼。王婆说什么他都说好,王婆做什么他都说对。所以,几个儿子自小,就不敢在娘面前犯浑。有一次因为大儿子的婚事,王婆生了气,一天不吃饭。五个儿子齐刷刷跪在地上,都给她说好话。儿子是这样,五个儿媳妇,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婆婆面前抖威风。
王婆一共有十个孙子,十个孙女。她说这是十全十美。可是,二十个孩子,她一个也没看过,她嫌烦。说自己一口气生了五个,好不容易养大了,现在又要看孙子,可是不能了,要是一个个都这么看,自己就要送到村东地里去了。几个儿媳妇也不敢抱怨。
因为即使婆婆不看孩子,还有公爹兜底呢。
赵老汉生来就是牛马的命,虽然有五个孩子,可是见了孙子孙女,那亲的跟命根子一样,一点都没有不耐烦。他力气大,胳膊长,一下子能抱起四个孩子。等到最小的孙子都长到十二三岁了,他有一天坐在门口,一边吸着烟,一边说着笑,说到半截,抬头吐了一口痰,然后坐在椅子上就去了。旁边的人还奇怪,这老汉怎么半天不说话,喊了几句,一看情况不对,赶紧上前,摸了摸,人早都咽气了。
王婆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哭完了,就端着大茶杯子出去了。好半天才回来,回来后,给孩子们说:咱们村东地里面有一颗柿子树,你爹活着就喜欢吃柿子,就埋那里吧。
很多人知道,以前那里是一片柿子林,但是很少有人知道,王婆和老汉,就是在那片柿子林里认识的。后来承包到户,柿子林分给了好几家,其他人就把柿子树都砍了,只有王婆家地头的那棵老柿子树,仍然留着,枝叶都没动。小儿子有一次嫌柿子树碍事,就想砍了。他爹眼睛一瞪:你敢!就是一棵树,碍你什么事了?碍着你尿尿?碍着你拉屎?他爹从来没发过这样的脾气,所以保国从此再也不提此事。
埋完老汉,王婆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也不喝,只是沉沉地睡。把几个儿子儿媳着急的,嘴上都起了泡。第四天早上,她一个人做坐起来,下了床,洗了脸,端起茶缸,拿着烟就出去了。小儿媳妇本来坐在床边,看着她。可是架不住早上起来肚子疼,就上了一趟厕所的功夫,回来后,就不见了婆婆。燕子这一着急,声音都变了调。
就听见王婆在门口不急不忙地说:燕子,我在这里乘凉呢。赶紧做饭,我饿了。
好几年之后,王婆也走了。之前三五天,她似乎就有预感。那天是保西的二孙子周岁,一家子正在热闹地聊天,她忽然给孩子们说:我的箱子底,有一件粉红的外套,那是你爹当年给我买的,你爹这个人笨,不会买衣服,一辈子,只给我买了这一件,穿着还不合身。现在就更不能穿了。唉,扔了也可惜,我要是不在了,就把那件外套给我放在身边。千万记着。
孩子们都嫌她说话不吉利,说你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么个事。她笑着说:谁家总挂着免死牌呢?你们都当了爷爷奶奶了,我也该走了。这几天总是梦见你爹套着马车来接我。唉,我想你爹了。
就这一句,叫几个儿子坐在那里泣不成声。
她是个有福人,是在睡梦中没的。守在身边的几个孩子,迷迷糊糊中听见她说了一句时辰到了,把门打开。猛地惊醒,一看,人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