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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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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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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多老汉

三多,也是个外号。因为他话多,屁多,瞌睡多,所以,别人给送外号三多。

三多老汉的话多,那是自小就有名的。车轱辘话,他能够连着说一上午不歇气。连他亲娘都厌烦他,他一开口,亲娘就用两只牛眼睛瞪着他,大声呵斥道:闭嘴!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三多的娘外号叫老木,晋南方言中,木是形容一个人蔫不拉几,没精神。一年之中,也说不了几句话,可是她训斥起儿子来,就像一只母老虎。村里人都说,她一辈子说的话,都被儿子说完了。

老木嫁给老何家的三棒槌,棒槌的意思就是不靠谱,就是二货。何老三可真是个棒槌,他不喜欢自己的老婆,却喜欢上堡上陈家胜的老婆,陈家胜整年在外边给别人当伙计,他俨然成了陈家的主人。新婚之夜,他趴在老木身上干完了,就踢了她一脚,说,日你跟日一截木头有啥区别!趴在外边听房的人,噗嗤就笑了。从此就用木头来称呼三多的娘,叫着叫着后来就成了老木。

三棒槌不喜欢老木,经常在夜里去陈家过夜,第二天早上回到家,对着老木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句话说不对,上去就是一顿暴揍。老木一声不吭,挨完了打,只会坐在炕角哭泣。婆婆经常对老木说:你这就是孽缘,你上辈子没有积德。自家男人都看不住,唉,你可真是个木头!

最恶劣的一次,三棒槌在陈家被堵在了被窝里,他挨了陈家胜好一顿暴打,回到家里后,一言不发,对着老婆就是一脚,可怜的老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捂着脑袋,躲闪着。三棒槌还嫌不解恨,上去把女人脱光了,用绳子捆起来,吊着打。打的还嫌不过瘾,又把一个淘洗麦子的大笸箩里装满了枣刺,一把抓住女人,就扔了进去。一边打,一边晃动笸箩,l老木本来就被打的内出血,又被枣刺扎得满身都是鲜血,八九天之后,就咽了气。咽气的时候,拉着三多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流到了黄泉。

三棒槌的娘管不了自己的儿子,只能尽心尽力看护年方六七岁的孙子,三多其实有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何家康,但是,对于多数人而言,名字只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好的名字未必真会有好的运命。

以前的社会,一个女人死了,根本没有人会追问,老木的娘家门户弱小,娘家父母和哥哥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来到灵前哭了几声,也就罢了。倒是老木的娘家嫂子咽不下这口气,在灵前指着三棒槌,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恶骂。她说三棒槌,一生坏事做尽,迟早不得好死。

三棒槌才不会在乎以后怎么样,他只管现在快活不快活。没了老婆,他这下子越发没了后顾之忧,整天往别的女人房里面钻。据说都生了好几个私生子,从此越发不喜欢三多。三多有一次发高烧,人都糊涂了,别人赶着去找他,他倒好,一边提裤子一边说,着什么急,死一个,少一个,阎王庙里多一个。旁边的人,听见这话,都一阵阵彻骨的心寒。

三多自小没了娘,所以一提起他的娘,一肚子的委屈,就说不完。刚开始,人们都是听的满眼的泪,后来,架不住他反复说,也就听得厌倦了。所以,只要听见他提起娘,就赶紧赶着脚步走了。三多从十来岁开始,每年清明都要去娘的坟头哭一会,哭了几十年,眼泪都哭干了,只剩下嚎了。

一提起自己的亲爹,他就开始沉默不语。

三棒槌对儿子从来不闻不问,后来干脆和一个女人私奔了,跑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六十多岁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转身回来了,又不知道从哪里学了几手野路大夫的招数,竟然在镇上堂而皇之开起了中医医馆。哈哈哈,这可是几十年来方圆最叫人惊讶掉眼珠子的笑话。三棒槌成了何大夫,竟然还有人前来看病,竟然还有看好的!这下好了,他攒了一点钱,又勾搭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娘们,整天夜里鸳鸯共枕,淫声浪语都能传出好远。人们都眯着眼睛笑,说何大夫只会开春药,只会开春药的何大夫,迟早要死在那个小娘们身上。不要说六十多岁,就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也架不住这么折腾啊。

何大夫后来果然不得好死,只不过没有死在那个小娘们身上,而是死在了村西头的野树林里。他说是出外就诊,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众人寻遍了,也没找见。还是一个放羊的孩子发现了尸体,尸体早开始腐败。县公安局的警察们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出什么,只好按照意外死亡结案。毕竟他都七十多了。

三多没有把这个他一生痛恨的人,和亲娘安葬在一起。而是用一口桐木棺材埋在了镇子北边的乱坟岗上。有人说,那是你亲爹。三多说:我没这个亲爹。我没有叫他喂了野狗,也算是报了生身的恩了。

三多老汉一辈子没结婚,不是不愿意结婚,是结不起婚。没人愿意嫁给一个这样的孩子。有些促狭的,总结说,三多把他娘下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三棒槌把他儿子八辈子的女人都睡完了。人啊,做事不能太随心所欲,总要为后辈儿孙留些余地。

三多从小就是奶奶照看,老太太舍不得把剩饭倒掉,总是给三多吃剩饭,所以三多从小的肠胃就不好,总是跑肚拉稀,也没钱看医生,他奶奶到南墙根刮一些绵绵土,再拌一点锅底灰,叫三多喝下去。这种都不知道是从那里打听来的方子,,效果自然是画饼充饥。到后来,慢慢大一点,三多拉稀没有那么多了,转换成放屁模式了。他只要一抬屁股,就是大大小小轻轻重重长长短短的屁。有时候一边走路,一边还放着连环屁。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屁桶。谁要是不经意放了几个屁,其他人就会说,啊呀,你比三多老汉的屁都多。这样的一个屁桶,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他呢?

三多身体不好,自然瞌睡就多。有时候一边和别人说着闲话,一边打着瞌睡。解放以后,他才十多岁,奶奶死了,父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一到麦收的时候,大队就安排他看大场的麦子,他刚开始的时候,还很勤快,可是没多久,就开始打瞌睡,站着就成了坐着,坐着就成了躺着。老队长过来视察的时候,总要朝他屁股上踢上几脚,一边摇头叹息:这娃,这娃,年轻轻哪来的这么多瞌睡。要是没有人叫他,他能够从第一天下午,睡到第二天上午。

四清队来村里的时候,按照规矩,每家每户都要派饭。老队长说,三多就算了,孤苦伶仃一个光棍,啥也没有。会计说,每次派饭都不给他派,别人会有意见。老队长不好说什么,见了三朵,还专门给他打了招呼,说今天四清队要来你家吃饭,有啥困难就说。三多笑了笑,接口说一点问题没有。

中午吃饭的时候,四清队的工作人员来到三多家,见饭桌上摆放着几根老黄瓜,几根青辣椒,几根大葱节,一碟子粗盐,还有几个窝窝头,一盆白开水。三多笑容满面,客客气气地招呼,吃好吃好。不要客气。

这件事,在村里成了笑话,一传就传了好几十年。

三多没有结过婚,也就无儿无女。有一年,他从村南地里回来,见路边放了一个小包袱,爆包袱里包着一个小婴儿,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抱回了家。旁人都说,你就是个光混,可怎么养她呢?三多老汉当时都已经五十岁了,他犹豫了好半天,给对门的堂嫂说,嫂子,我这一辈子,好歹也要有个孩子不是。就是死了,也好歹有个披麻戴孝的不是。你来教我,我学着养她,养大了,她就是我闺女,就是你侄女。假如我死了,就托付给你了。

他给这个小姑娘取小名叫毛毛,整天抱在手里,那份亲切,跟亲爹没有啥分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都知道他不容易。就连十八家巷的王婆,也时不时过来,看看这个小姑娘,一边不无羡慕地说:怎么就叫这个傻老汉白白捡了这么好的小姑娘,我怎么就捡不到呢?三多老汉说:你这个老太婆,十个孙女,还怕死了没人给你的披绢?我们这里习俗,老人没了,女儿侄女孙女,都要给棺材披绢。

小姑娘逐渐长成了大姑娘,出落得水灵,人见人爱。十七八岁的时候,前来提亲的就络绎不绝。小姑娘老主意真的很,她只想离自己家近一点,只想离老爹近一点,所以,就嫁到了只有三里地的下洼村。刚开始,她还每天回来,给老爹做个花样饭带过来。她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所以很感恩三多老汉不辞辛苦地把她养大。

后来,他们两口子到了城里柳树巷打饼子,她立刻就成了柳树巷的饼子西施。有一半男人过来买饼子,都是为了看她。要说她的本质并不坏,只是从小跟着老爹,穷惯了,一下子来到城里,眼解开了,心也开始野了。

刚开始,她傍大款的消息传到村里,三多老汉有好长时间都不出门,实在要出门,都戴着草帽,遮住脸。他有一次不无感慨地对堂哥说:没法活了,村里人把我的脊背都戳成瓦箅了。唉!年轻时,跟着老家伙丢人,老了老了,又养这么个货,丢人丢到先人坟上去了。

堂哥劝他说:又不是你亲生的,就算是以后死了,也埋不到咱家坟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

世道和世道是不一样的。十年前的世道,人人都还有仁义廉耻,笑娼不笑穷。可是,短短十年功夫,风气似乎一下子就变了。谁有钱谁就是真理,谁有钱谁就是大爷。一下子就变成了笑穷不笑娼。即便是当年的三先生那样有道德的人,要是活在当下,也是被嘲笑的对象。一箪食一瓢饮,早已经成为了纸上的神话。村里面先后有好几个姑娘媳妇,都到了城里鬼混,再后来,有一些五十多岁的老寡妇门,也纷纷到城里面给老干部当起了保姆,每天笑盈盈来,笑盈盈去。私下里,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村里面的人逐渐见惯不怪,也就丝毫不惊讶了。有些人甚至开始羡慕,羡慕自己生的蠢笨,不能找一个老干部也当个保姆。

再有人当着三多老汉的面说,啊呀,听说你们家玲玲在城里面过的可好了。三多老汉就会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家姑娘说了,爸,不要管别人乱嚼什么舌头,你只记住,这钱都是真真的钱,买的肉是香的,买的糖是甜的。

是啊,糖是甜的,肉是香的。可是,钱和钱,真的就一模一样吗?

我从来不信,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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