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里,我要叙述一个曾经做过校长的老师。叙述的方式和故事,假如叫你感到不舒适,先向你道歉。
准确地说,他当过校长,但是,没有教过一天学。他个子不高,微胖,脸色发黑且略显青色,村里人给了他另一个外号,叫做青脸。在这里,青字发音为切。
他的学生却曾给了他一个外号,叫做杀猪的。
据说这个人你接触久了,就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多少学识,也谈不到浓厚的个人魅力。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的词来形容是有些过分,但是用名不副实还算比较恰当的。他闹的最大的两个笑话到现在还在流传。
他姓聂,叫聂守中。当时毛主席有一句伟大的口号叫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他在全校师生的面前惊讶地说:你们看看,毛主席老人家真是无比神奇!他竟然都知道我的名字!所有的老师都笑了,笑他的无知。
他一辈子没有见过火车,更没有坐过火车。一次在电影里面见到了火车呼啸而过,他很惊讶,在聊天的时候就拉开了这个话题。火车的车轱辘究竟是什么做的。他想了半天,竟然说出一句:榆木最硬,火车轱辘肯定是榆木做的。这个笑话在城南庄流传了几十年,前几天还被我的一个叔叔提起,好一会感慨,感慨当时封闭的岁月,感慨他们一去不再的年华。
聂守中在学校只有两样本事。 一样是使劲地巴结领导,一样是使劲地打学生。
不知道被巴结的领导是什么感觉,他巴结领导的做派反正学生们看了都感到恶心。据说领导检查的时候,他弯腰谄媚的样子真像是电影里面的汉奸或者一条摇尾讨好的狗。有个促狭的学生,就画了一幅漫画,漫画上是一条狗,狗脑袋上长了一张人脸。所有的学生竟然都看懂了,一个个闭着嘴偷笑。
他脾气暴躁,但凡犯错的学生落到他的手里,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隔着学校的围墙都能听见嘹亮的耳光声和声嘶力竭的训斥声。听见的人都心惊胆战,同时心里又暗暗庆幸,幸亏打的不是我!那个时候的学生,不像现在这样娇气。家长怕你不打,学生不怕你打。有时候你越打,学生反而越和你较劲。所以,每一次,这个校长都气得暴跳如雷。其余的师生,就站在操场上看热闹。
据说,有一次上早操,因为一个学生调皮捣蛋,他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在操场转着圈追着学生打。直到自己的鞋子跑掉了一只为止。他这个时候做出了另外一个叫所有人都惊讶的举动,他捡起自己的鞋子用力向那个学生的身上扔过去。然后单脚跳过去,一边跳一边骂。就在停下来穿鞋的时候,他的嘴里面还在大声地用最肮脏的语言谩骂那个学生的祖宗八辈。
学生们讨厌他,理所当然。所有的老师也都讨厌他,又害怕他。因为他不管在什么场合,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会在老师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破口大骂!骂你自己,骂你的祖宗八辈。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你可以说是直爽,其实就是没有任何学识和教养。
要知道,他仅仅是初中毕业,接替了父亲的工作,刚开始在学校食堂煮饭,饭菜烧得怎么样不知道,但是没有几年,他就被提拔为后勤的主任。按照常理,他这样的人不能够当校长。
可是命运女神的小脑瓜这,是凡人绞尽脑汁也琢磨不透的。
因为他善于在领导面前说软话,深得领导喜欢。恰好管理后勤的副校长因为别人告发贪污公款,一气之下悬梁自尽。另一个候选人恰好又生了病,阴差阳错的,他就被升为主管后勤的副校长。虽然后来有人猜测说是他告的密,但是没有真凭实据,终究只能是猜测。没有几年,校长因为出身不好,又被打成右派。自然而然的,他就被任命为校长。当时就有小道消息说,他的外甥女的公公好像是市里的什么高官,所以才有了他的一帆风顺。
可是一个人,不管你是谁,不可能老这么一帆风顺,不可能老这么洋洋得意。终于,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就毫不意外地遭了大罪。
文化大革命究竟是个什么概念,我没有看到过。我所接触到的所有的相关知识多数是从大人的闲谈和书上以及影视剧中得到的。我到现在还记得高中时读到古华的《芙蓉镇》时的震惊,也清楚地记着里面的一句话:良心沦为妓女,道德变成淫棍。我越来越多的接触到当时的史料,就越感到震惊。有一次,我给我的学生简单介绍了一下文化大革命,这帮零零后的孩子们用羡慕的口气说:真美啊!那么好玩!我当时就愣住了。这些孩子怎么了?难道他们的三观竟然堕落到这种地步?我很快就意识到,不是孩子们的错。而是在这个国家,有一些人想要故意从历史中抹去这一小段段黑白颠倒毫无廉耻的史实。
不能不说,这些人的目的达到了。在那个疯狂的人性泯灭的岁月,相比较沉重的国家灾难,有多少家庭悲剧已经无足轻重了。
这位校长后来的遭遇,就是地地道道的阳谋,众目睽睽之下的预谋。在这场预谋之中,除了被捉弄着本身,其余的人都是帮凶和看客。一个只有帮凶和看客的民族是没有灵魂的,没有灵魂的民族想要谈到民主和进步,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叫人讨厌甚至憎恶的校长将要面对的境遇,只有他还蒙在鼓里。他一就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在学校抬头挺胸地走来走去。
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悲剧和闹剧如期上演了。
仿佛仍下了一颗炸弹,学校里面一下子轰动了!所有的学生都跑出来加油助威摇旗呐喊,就连那些还在整天流着鼻涕的小子也不例外。一只老鼠再怎么精明,也摆脱不了被群猫戏耍作践的命运。
这位戴着高纸帽校长被自己的学生用红绳牵着,嘴里面学着羊叫,伏在地上往前走,后面有几个学生一边走一边骂一边用脚踢他的屁股,踢他的腿,踢他的腰。甚至有些学生当场掏出裤裆里的玩意照着他的头上就是一泡尿。看着他狼狈躲避的样子,一群人然后哈哈大笑。这群学生拉着他沿着村里的每条道路都爬行一遍,最后来到羊圈里面,逼着他大声给母羊叫妈妈。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校长,当然已经意识到反抗只能更加刺激这帮孩子灵魂里面隐藏的兽性,只好流着眼泪,颤抖着声音,老老实实地照着他们的话去做。他爬行了一路,浑身湿透了,又因为害怕而尿了一裤裆,混合着地上飞扬的尘土,简直就变成了一个泥猪。
直到多年以后,人们还时不时提起这件事情。我不知道当事人和旁观者是什么感受,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只感到新奇和好笑。现在我重新回想起来的时候,只感到恐惧和震惊!
从此之后,他开启了自己被折磨的模式。这帮半大的小孩之中,有些小孩是天生的人渣,想尽了各种办法来报复这个曾经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校长。要么叫他头上顶着红裤衩要么叫他满身穿着麻纸糊成的衣裳在大街上转一圈,要么给他的脸上涂上墨汁大喊自己臭不要脸,要么叫他搂着母猪亲嘴。最恶毒的,莫过于在开批判大会的时候,叫他站在高高垒起的桌椅上面,脖子上用细铁丝拴着一块沉重的木牌。在批判会开到半截群情激奋的时候,就会有人从下面把桌椅蹬翻。结果当然可想而知,他没有一次不被摔得鼻青脸肿。牙齿都摔坏了好几颗。他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半边头发也被拔走了一片。看着他悲惨的样子,就连一些最恨他的人,也开始在内心有些同情他的时候,他忽然疯了。
一个人要活着很难,要死恐怕也不容易。但是要疯,那可就是分分秒秒的事情。当然,他可能是装疯。只是他不知道,好几年过去了,不管他是真疯还是假疯,这些孩子们对他都逐渐失去了兴趣。被别人记住固然是一种幸福,有时候,被别人遗忘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
他就这样在装疯卖傻和胆颤心境之中度过了好几年,终于迎来了曙光。只是他的后半生再也没有去过学校。漫长的岁月,并没有消磨他心中积攒的怨恨。他每天走路的时候,总是铁青着脸色,好像谁欠了他几百元。
他还有一个笑话,九十年代的某一天,他曾经坐公交车去运城,口袋里只装了几十元。那天有个小贼真不长眼,就偏偏看中了他的几十元钱。这个小贼刚刚得手,他就回过头来,青黑着脸,瞪着眼睛,伸出右手,用恶狠狠的声音一字一字慢慢说,拿过来!那个小贼吓得妈呀一声尖叫,扔下钱,推开车门,连滚带爬地跑了。公交车上的其他人都笑疯了,本村的两个人正好在那辆车上,回来后给众人一学,大家无不笑得前仰后翻的。
他时常在早上起来,大声诅咒当年打他的那几个学生。在其中一个学生五十出头就去世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报应!报应!咬牙切齿,横眉怒目的模样,就像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他倒是长寿,一直活到八十多。经常拄着拐棍坐在门口,见到别人家的小孩子,就要恶狠狠地瞪上两眼。时间一长,所有人都不待见他。
我没有权利劝任何人要学会宽容。但我一直相信,一个心存善良的人,可能会有伤心事。一个生活在仇恨中的人,就好像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一辈子也这样沉陷在仇恨之中,人生就毫无乐趣可言了。他的一生,不管生死,都是轻如鸿毛。一生之中的幸运抑或不幸,最终都会像一粒灰尘,被一阵风从这个世上轻轻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