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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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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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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村三篇

我一个人行走在路上,用脚步丈量着天与地的距离。我一个人穿行于红尘,用笔尖记录着所有的真假虚实。啊!一阵风吹过,我听见了泥土的呻吟。虚幻的岁月,就像指尖的流水,费尽心思,也留不住一滴。

                    城墙

这个我生长于斯的村子以前叫长巷井村,是不是这个井字,我不太确定。晋南发音,井念作界,所以至今,周围的人还称呼我们村叫做界村。距离我们几十里处,有个闫景村,村里的李家大院以前是运城师范学校所在,我们这里人就把闫景师范,读作闫界师范。可见,方言也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发音系统,但是,我不是语言学家,也无从总结此间的发音规律。

听老辈人传闻,村西以前靠近官道,来往的车马很多。所以,村子里面做小手艺的很多。我无从考证以前这个村庄究竟有多么繁华,只能依靠这些所谓的传闻加以想象。我们家的南边是一个四面城墙围绕起来的村中村,我们叫做堡(发音作补)。城墙很高,也很厚。这些城墙究竟有多厚,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的姐姐小时候还在上面和同学们跳绳。村子西边也有很长的城墙,和堡上的西边城墙相连接,一直延伸到五队最北边。我粗粗估算了一下,这些城墙的总长,怎么也在两千米左右。这些城墙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又为了什么而修建?没有人说得清楚。在过去,修建这样大规模的城墙,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由此也可见,当年村里的繁华,并不是谣传。

在我小时候,这些城墙算是旧时的遗迹的一点留存。

我小时候曾经在城墙下面玩过泥土,掏过小虫。城墙下的绵绵土里,生存着一种小虫子,学名叫什么不知道,我们叫它蟊。只要看见土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针尖大的圆孔,就知道,那里面一定住着一个蟊。小心翼翼的扒开土,就能看见这种白中带黄几乎透明的小虫子,它只会后退,不会前进。我们一边用手指敲打着地面,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蟊,蟊,犁地着,犁着犁着后退着。城墙缝隙里面的蝎子蜈蚣等爬虫,那就更多了。一到夏天,好些孩子,拿着罐头瓶,带着小镊子,打着手电,到城墙下面逮蝎子。

城墙上野生了很多荆棘和酸枣树之类,它们把根扎在坚硬的城墙的泥土里,顽强不屈地向上生长,一到黄昏的时候,落日的余晖映衬在这些丛生的灌木上,越发显出城墙的高大和幽森。城墙上还住了好几窝猫头鹰,一到黄昏,就开始咯咯地笑,笑得人浑身毛骨悚然。因为大人说,听见猫头鹰笑,就要死人。我们小时候,从城墙下面经过,总是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还捂着耳朵。

二十多年的时间,附近的人家拆拆建建,多数都取城墙上的土来垫院子,所以,城墙现在几乎没有多少留存。只留下了断断续续的几小段,依旧承受着风吹雨打,岁月的侵蚀。多少年之后,这仅存的几小段,也一定会化作乌有。即便如此,在我的有生之年,我最起码还对这段长长的城墙,有过曾经的记忆,我的儿子,长到十几岁,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家门口,一百米的地方,就有一段饱经风霜的城墙。

不管这些城墙修建于什么时候,为了什么而修建,也不管它曾经承载了那些历史,经历了多少烟云,见过了多少悲欢,它都注定了要在我们这一代,彻底被毁灭。只是,即使被毁灭后,我们也一样不知道,这些城墙,究竟建造于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而修建。

                      庙宇

父亲曾经告诉我,村子以前有玉皇庙,娘娘庙,文昌阁,观音庙,马王庙等等大小寺庙,日本人来的时候,大都被拆了拿走了。拿不走的,都在历年的运动中被彻底毁坏了。就连玉皇庙中的那口大钟,也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炼成了铁渣子。

父亲说,他小时候曾经爬到玉皇庙里的神像上玩耍。玉皇庙据说是朱元璋的大将康茂才最后的隐身之地。以前的庙中,还曾有碑文记载。我前多年还专门为此查过《明史》,根据书中记载,康茂才应该是来过这块土地,但最后究竟是否真的老死在这里,也就无从考证了。

文昌阁就在我家对面的学校内,这里以前好像是范家的家学,后来改建成村里的学校。只是,文昌阁也没有保留下来。学校里学生多的时候,有八个年级,三百多人。一到学生上学放学的时候,远远地都可以听见马路上匆忙的脚步声,欢快的打闹声。学校以前一直从小学到初中,后来,只有小学,再后来,成了幼儿园,只留下了零零散散几个学生。学校的大部分土地,被规划成了村民的宅基地。小时候,学校内书声琅琅的场景,彻底一去不复返了。没有了读书声的村庄,似乎立刻没有了规矩,没有了文雅,没有了灵魂,只剩下了固有的粗俗与野蛮,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乡村的教育,都走向了城镇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十年之内,二十年之内,没有办法作出评价。或许五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聪明的学者们,通过数字的堆积和分析,能够做出最恰如其分的评价吧。

马王庙,据说就在我们大南巷的最西边。我们这条巷子,据说以前多半都是曹家的家业,可是曹家的少爷,因为吸大烟败光了家产,不但卖光了田地宅院,而且卖了老婆孩子,最后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死在马王庙内。我大姐说,她小时候还见过这个老头,骨瘦如柴,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余生岁月,他注定了要一个人品味一时的放纵所带来的所有的痛苦,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死的时候,据说是队里面给负责埋葬的。

我没有见过这个老头,根本没有印象。就是这些所谓的庙宇,我连一个断壁残垣的影子也没有见过。

我从小就见过的现在唯一能够证明当年的古迹的东西,大约就是一根被砸坏的刻着龙的石条,被父亲搬过来,当作我们家厨房门口的踏脚石。这块石条雕刻得很好,虽然已经残缺不全了,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当年那条龙鳞爪飞扬的威武。后来我们家翻盖房子,就把这块石条也请了出去,一直扔在门口。我们家南边不远处,在堡的北门外边,以前有个小庙,据说早年间是专门用来放棺材的,常年阴森森的,很是怕人。在我记事的时候,那里早都是一片麦地了。后来也逐渐被划成了村民的宅基地。唯一留存的,就是几个石头做的础石,还有两根石条石墩子,都刻着浅浅的花纹。几十年风水雨淋,也没人敢往家里搬。因为这些东西太硬,一般人降服不了。何况又是这样庙里的物件,原本就不是平常人家的摆设。曾经有人把石墩子搬回家中,不到晚上,就敲锣打鼓地送回到原处。来来往往的人,有时候走累了,坐在上面歇个脚,拉几篇闲话。

扯闲篇的时候,大都会绕到这些庙里曾经的物件上,然后又一遍遍重复关于这些庙宇当年所有的辉煌。然而,一切都像是烟云一样,消散到毫无踪迹。我们这一辈的人,还曾经听说过这些或真或假的传闻。当这些传闻,也随着岁月,被带进了泥土而沉寂,后来的人们,根本无从找寻当年的哪怕些微蛛丝马迹。

                    童谣

在我小时候,这样闭塞的农村你能想象会有什么休闲娱乐的项目?农闲的时候,大家也就是坐在一起,男人们下下象棋,女人们拉拉家常。小孩子们就像是没有主家的野狗一样大街小巷四处乱窜,满嘴的粗话和脏话。要说到文学性艺术性的东西,几乎没有,非要拉上一个,也就是顺口溜勉强可以算一个。

所谓的顺口溜,也就是史书之中所谓的童谣,这大约是民间最早的韵文。童谣在中国大地上自古以来,就不曾断绝。不,是一直朝气蓬勃。

《左传》中曾经记载了好多童谣。卫国的君主夫人南子和宋国的公子朝私通,宋国的老百姓就编起了童谣唱道: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意思是说,都给你们国家那只发情的老母猪配完了种,为什么还不归还我们家的小公猪?郑国的执政子产刚刚上台,因为政策不被百姓理解,百姓于是就编了歌谣唱道: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三年之后,老百姓得到了子产政策的好处,于是又编了歌谣唱道: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史记》及之后的史书,也记载了很多童谣。汉文帝的弟弟淮南王因为谋反被处死,老百姓于是用歌谣唱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汉代的卫子夫得到汉武帝的宠幸,全家尊贵无比,老百姓于是编着歌谣唱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灌夫豪侠,全家在家乡横行霸道,老百姓于是用儿歌表达自己的不满: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宋朝的丁谓奸邪,寇准直良,京城中的百姓用童谣唱道:欲得天下宁,当拔眼中钉。欲得天下好,莫如召寇老。

长巷井村的老百姓作不出高雅堂皇的诗文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于是就编起了自己的童谣民谚,表情而达意,言浅而易懂。这纯粹是民间的产物,字里行间都充满了青草的味道。当然,这里面有一些骂人的话,非常不雅,我们当时年龄小,只知道合起伙来大喊大叫,根本不理解词中的含义。比如骂人的顺口溜里面最文明的也包含着对人身的攻击和嘲笑。我们村当时有四个人,各有身体缺陷,一个是跛子,一个是歪嘴,一个个子非常矮小,一个满脸麻子。就有人把他们编在一起唱道:XX的腿,XX的嘴,XX的面子,XX的汗子(晋南方言,就是个子的意思)。再例如,我们村当年有七个队,不知道谁编了一首顺口溜这样描述七个队的特点:一队勤勤(就是勤劳的意思)二队懒,三队睡觉不睁眼,四队偷瓜不要脸。还有一首这样说:一队死,二队埋,三队打墓四队抬,五队哭,六对笑,七对响个大雷炮。

多数顺口溜,我至今不知道是谁作的,但是,你要相信,民间从来都不缺少李有才一样的人才。我有一个本家,当年高中毕业以后,无事可做。每天就给生产队放羊,于是就有人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高中毕业,没球一些,吆个懒羊,揄个榆叶。短短十六个字,形象而生动。八五年过春节,村里面第一次耍龙灯,满村的人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不料我们队的一个二杆子狮子把三队的刘定生伯伯一只眼打瞎了。第二天,就有人编出了顺口溜:正月十五闹花灯,杨中的狮子发了疯,打了定生一盏灯。编的很长,我都记不住了。我们大南巷有一个小姑娘,叫群当,她的奶奶就给孙女编了一首顺口溜:杨中村,大南巷,属兔姓闫叫群当。明白如话,朗朗上口。这是我记忆中,最平实而应景的。六队的水生妈因为偷了一次西瓜,就被人编成了顺口溜:水生妈,水生妈,三更半夜偷西瓜,不给水生留一牙,水生哭的呜呜,他妈放屁嘟嘟。言辞或许是有些不雅,但是,这是民间最真实最粗糙没有经过刻意加工的文化流传。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这些东西,有时候竟然能笑出声来。当年的乡村,是那样闭塞,又是那样丰富,当时的我们,是那样天真,而又那样无知。这些顺口溜,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是对我的影响却是不容忽略的。多年之后,我读史书的时候,对里面记载的民谣谚语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倾心,摘录了很多。闲暇无事的时候,拿出来细细品味,其乐陶然。

有时候下课闲聊,我就把这些顺口溜告诉给学生们,给他们说,你看看,老百姓就是这样爽快,喜怒哀乐,他们都能用童谣的形式表达出来。这样的风俗,代代相传,即使到了现在,也依旧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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