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伏园曾经记载了鲁迅先生的一个故事。
他们一起去西安的书院门,看到一个奇怪的动物陶器看了半天看不出来是什么,卖家说这是付,两个人听得一头雾水。回去的路上,鲁迅先生想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他说的是鼠,老鼠的鼠。
我看到这个故事,不觉一笑。鲁迅先生二人是浙江人,不懂得西安方言,所以,不知道老付就是老鼠,也是自然之事。
但是,对我们晋南的永济、临猗、河津、万荣一带的人来说,西安方言,根本不是问题。永济因为和西安离得最近,所以,语言的腔调和发音,都有些神似。然而,从我们这里往北或者往南,语言的腔调和发音,都很不相同。
比如我们临猗,口语称呼父亲,我们也叫爸,但是音调却成了二声,称呼奶奶,我们标准的发音是虐,也是二声,脚我们发音作觉,声调是四声,饺子在晋南就成为觉。比如两个人对话,你吃的啥饭啊?我吃的韭菜觉。我们把水的发音念作付,书和树的发音也念作付,有人就因此编了一个段子:有个小老付,端着一杯付,在大付底下,念付哩。翻译成普通话就是:一个小老鼠,端着一杯水,在大树底下,念书哩。
晋南人称呼小孩的名字,往往会取名字中的一个字,再加上一个孩字,孩,在这里发音黑,二声。我的大伯,小名叫牛孩。我的祖母,自然也被别人称作牛孩妈。我的邻家大哥叫李金平,我们平时称呼就叫平孩。我们村的村医,名字总有个刚字,人们平时就称呼为刚孩。这种称呼方法,虽然不正规,但感觉上很亲切。
晋南方言,有些发音方式,很符合古代的反切发音系统。比如问一个人干啥去,用普通话应该这样说:哎呀,二大妈,你干啥去呀?在晋南人口中,就变成了哎呀,二大妈,你嘎呀?干啥二字,各取声母和韵母,就变成了嘎。嘎就是干啥,干啥就是噶。同样的道理,做啥就是咋。这两个字,也可以单独成为一句话,比如有人喊你,等一等,你就可以用一个字来回复:嘎(咋)?
在元杂剧中,经常出现在一个词:兀哒,这是一个地道的晋南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就是那里。这个词,在日常会话中,有两种表达,第一种就说成兀哒。比如说,您去哪里?我去兀哒(那里)。第二种,兀哒可以用反切的方式连读成袜,四声。您去哪里?我去袜。兀哒就是袜,袜就是兀哒。
晋南女人,对婆婆的称呼以前就是阿家。曾有一个同事问我,为什么称作阿家呢?我那段时间正好在看《北齐书》,书中记载,北齐时代,把家里的嫡母称呼家家,意思可能就是当家的。晋南在当时,正好处于北周和北齐的边界线上,由此保留一些当时的方言,完全有可能。至于阿家前面的阿字,没有实际意义,纯粹就是个发语词。
我小时候去安徽的姥姥家,大姨这样向别人介绍我,这是我外甥,山西来的。他那里管奶奶叫虐,管篮子叫锉,管墙叫瘸,管板凳叫佛。晋南人不会发ch,凡是这个音,一律发成f,但是,又比f发音要重。发音的时候,嘴唇紧闭,上边的牙齿要轻轻咬着下嘴唇,才能发出这个音来。我的大姨,虽然没有文化,但是总结起我们家乡的方言来,还算是很经典的。
前段时间,因为安徽六安的六,究竟应该念成lu还是按照普通话就念作六,网上争论的纷纷扬扬。我就想起了我们家乡的一道名片:解州关帝庙。官方的发音,解,一律读作谢,但是,我们晋南这一块,解就根本没有谢的这个读音。解放,我们读作改放,用作姓氏地名,一律读作亥,四声。所以,用我们家乡标准的发音,解州读音就应该读作亥州。我高中有个英语老师姓解,我们就称他亥老师。要是在这里,把解字发音成谢,反而叫别人有些莫名其妙。
我们从小说着家乡的方言,丝毫不觉得奇怪,我们用方言交谈,用方言唱歌,用方言骂人。可是,长大后,就逐渐觉着这方言土得掉渣。反而觉着说普通话,就有一种文明感。然而,近些年来,学校社会开始推广普通话,每个小孩子一张嘴,就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听的时间久了,总感觉失去了一点什么味道。二十年来,许多曾经的方言词汇,已经逐渐消失了。下一代,不会再说这些方言,也不会再明白这些方言曾经的含义。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随着年华渐老,我又开始留恋起方言。我们家小姑娘偶尔说上一两句方言,在我听来,都是一种惊喜,哎呀,原来小孩子,说临猗的方言,也一样好听。所以,对方言和普通话的争论,我在此不做结论。我只想说,方言也好,普通话也好,都是文明发展不可或缺的。中国的古老文明,正是因为有了多样性,才显得博大精深,生机勃勃。
所以,我们有必要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也保留原生态的方言,为文化留存一点不一样的血脉,为所有的人,保存一份乡音乡愁。六安当然可以叫做陆安,解州何方也叫一次亥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