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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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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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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

三庆要离婚了。

刚刚埋了他的奶奶,妻子柳枝就提出来离婚。

离婚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就像是一碗凉水,无色无味。

三庆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转过来。

毕竟,在这之前,他们之间已经有好几个月彼此都不说话了。要不是看在奶奶死去的份上,妻子都不会跟着他回来,再回到这个村子。

好在柳枝做事很妥当,回到家里,仍然是做好了一个儿媳妇孙媳妇的角色。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两口子正在闹别扭。三庆的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好几次想要张嘴给儿媳妇说什么,但是又闭了嘴。只是抚摸着毛毛的小脑袋,流着泪说:我们家毛毛没了老奶了。

老奶一辈子信佛,不杀生,不吃荤腥。不管和谁说话,都是和颜悦色,不会有一丝恼怒。毛毛撇撇嘴,学着样说:老奶就只会说,好好好。好好好。柳枝说:毛毛,怎么说话呢?毛毛羞涩地笑了笑,一头扎进奶奶的怀里。

老奶活着的时候,一直说柳枝有福气。你看看我们家柳枝,天庭饱满,面相很好的。她把自己的一块小玉佛给了柳枝: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戴在身上,佛会保佑你的。柳枝对这个奶奶,一直感念在怀。所以,在老太太离开人世之时,她才急匆匆赶回来,跪在灵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柳枝和三庆是自由恋爱的。在结婚的时候,有多少同学羡慕这两口子,真是情比金坚。从高中开始,八年的马拉松,一直是卿卿我我,腻味的别人都有些羡慕嫉妒恨。但是,结过婚,这才不到七年,两个人的关系,竟然像冰冻的一样,冷到了极点。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有一些蛛丝马迹,可是要说起来,千头万绪,还真不知道要先提哪根线。

毛毛出生在四月份,天气不热,也不冷。整个家里,整天都是围着刚出生的毛毛转。婆婆和公公,整天为了孩子和自己,忙的手忙脚乱。婆婆人很干净,把孩子的尿布洗的一点味也没有。老奶奶也叫三庆把她接到城里面,围着孩子左看右看,右看左看,就是看不够。她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啊呀呀,我三庆都有娃娃了,我三庆都有娃娃了。回到家里,她跪在菩萨像前,念了好几天经。

柳枝性格开朗,人也聪明。处理事情很理性,不急不躁。三庆当时就看上了她这一点。他感觉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一辈子都不会走错路,吃亏。日子本来就应该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可是,谁能料到,在最不起眼的路上,平稳前行的列车竟然出了意外。

城南庄是一个小镇,离县城十一二里,北边紧靠着涑水河,涑水河的水,缓缓流过。以前小的时候,河里面水清可鉴,游鱼细虾,自在往来。河面宽阔的地方,还有人种植了荷花,每到夏天,一池碧绿的叶子,娇嫩的粉花,映着翠玉一样的河水,就是城南庄的一道风景。

水秀山青,似乎有了河水的滋润,城南庄的姑娘小伙一个个,也都俊秀精神,生气勃勃。城南庄的姑娘不愁嫁,因为漂亮,城南庄的小伙子也不愁娶媳妇,因为帅气。

近年来,河面上游不断开办了化工厂,废水污水全都排放在这里,涑水河的水,一下子变得污浊不堪,游鱼没了,细虾也没了,荷花自然也就种不成了。涑水河,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条臭水河。距离好远,都可以闻见刺鼻的酸味,臭味,垃圾味。

河水被污染了,青山也失去了颜色。城南庄的人似乎也没有从前那么精神。稀奇古怪的病开始多起来。以前,整个镇上根本没有人得癌症,现在,仅仅一年功夫,就有五六个人被查出癌症。

老奶奶最后几年的时候,喜欢拄着拐杖,坐在门前,时不时远望着其实已经看不见的涑水河,几十年前,坐在他们家门口还能看见大片的荷花,现在,前面接二连三又盖了许多建筑,彻底挡住了视线。

老奶奶总是唠叨着说:世道变了,人心就变了,人心变了,风水都变了,所以河水里就有了妖怪。河里有了妖怪,所以人才得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病。

三庆门前是一条老街,老街的最南边,有一座石牌坊,是清朝年间的,上面雕刻着花花草草,很是好看。三庆从小就从这牌坊下出出进进,习惯了似乎也没干到什么。穿过石牌坊,就进了老街,两边就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街道不长,但是以前还有一家小书店,书店的不远,是一家杂货店,杂货店的对面,就是镇上的小学。三庆闭着眼都能一一数出那些店铺:老马家的饼子铺,李二蛋家的摩托车修理铺,还有小米家的早餐店,二刚家的迎客来饭店,还有药店,菜店,理发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该有的也一样不缺。

因为五六年前,靠近涑水河的地方,开了一家纺织厂,周围村子里去纺织厂上班的人多了,南街又接二连三开了好几家小饭店,还有几家棋牌室。对了,去年,南街的拐角,莫名其妙开了一家按摩店,两个据说是从南方来的女人,穿红戴绿地坐在那里,嘴上涂着厚厚的口红,眼神一眼就不是正经女人该有的,一开口说话,嗲声嗲气。三庆知道,那都是鸡。

在这家按摩店的对面,开了一家装修的很上档次的汽车修理铺。三庆每次从那里经过,都要回头看看,看看里面正在修理的汽车。刚结婚的时候,他对柳枝说,咱们也攒钱,买辆车,这样的话,有了孩子,就不用骑着电车来回颠簸了。柳枝笑着说,你说了算。

那个时候的三庆,开心得像一个孩子。当他买了自己的第一辆车时,拉着柳枝,一直开到一百多里外的永济,来到普救寺,两个人手拉着手,美美逛了一圈。莺莺塔后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都被磨出了一个坑。用石块敲击此石,便会有声音若蛙鸣。柳枝说,你听你听,三庆说就听不见么。柳枝又敲击了几下,说你再听。三庆低着头,凑上前去,趁机在柳枝的脸上亲了一口,笑着说:早都听见了。柳枝懊恼地打了他一下,旁边的人群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大殿的后面,就是传说中的梨花院落,梨花院落的西边就是西厢房,房间里摆放着张生和崔莺莺两个人的蜡像。蜡像的做工不是很精细,但是来来往往的游人谁也不会较真,毕竟,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三庆小声说道:这个崔莺莺可真丑。还没有我老漂亮呢。柳枝莞尔一笑,轻声道:别瞎说。

普救寺大概是全中国唯一宣传爱情的寺庙,本地每年都有很多即将结婚的年轻人,来到这里,祈求神佛保佑。两个人在梨花院门前,合拍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多年来三庆一直当做手机的背景。

巷口的石牌坊在那里耸立了两百多年。从上面的文字来看,是城南庄范家的贞节牌坊。两百年的岁月,当年的故事,早已经散失到只剩下了片言只语和无尽的演绎。

老奶说,她小时候就有这座牌坊了,当时的城南庄,是附近的一个大镇。

这座牌坊的主人是范家的小姐,却在阴差阳错中,看上了邻家的书生。穷书生也心有灵犀,每天黄昏,用竹笛来传送自己的爱慕。

范老爷当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说的什么媒,成的什么亲?范小姐整天哭泣,他她爹没有办法,只好对穷书生说,你要是想娶我的女儿,就用三匹绸缎作为聘礼,否则,做梦都别想。

这分明就是一句拒绝之词。穷书生哪里来的三匹绸缎?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穷书生偏偏送来了三匹绸缎。范老爷不好食言,于是鸾凤佳配,如愿以偿。

可是世上的事情,哪里就能那么顺风顺水,不然也不会有这座贞节牌坊。

书生进京赶考,一去再也没有回来。生死两茫然。

只剩下了小姐,年年苦盼,岁岁相思。她盼瞎了双眼,盼白了乌发。她的情郎,却始终再也没有出现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一年的岁末,范家小姐,带着一生的遗恨,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的儿子,后来做了高官,想起母亲一生的孤苦,每每悲从中来,泪水就绕着三千大千世界,流了几个来回。他为自己的母亲请来了这座贞节牌坊,并亲自自撰写了两旁的对联。

这个故事,有好多版本,大同小异。只有这个版本头尾完整。

穷书生哪里来的三匹绸缎?三庆曾经问过奶奶。奶奶说:范家小姐偷偷给的。

又有版本说穷书生不是死了,其实是中了状元,就做了宰相的女婿,再也看不上乡下小财主的女儿。范小姐孤独终老,常年把自己圈禁在一个小院子里,足不出户。最终默默无闻而死。所以,城南庄北边,以前还有一个三四分的小院,小院内有一座孤女楼,楼下大门紧锁,只有一个竹篮传递食物。这个孤女楼,就是以前范家小姐最后囚禁自己的地方。

传说的真假,无从考证。对这个小院,三庆还略有些印象。东倒西歪的墙壁,破檐烂瓦的老房子,杂草丛生,走兔藏狐。小时候只听大人们说,那里面经常闹鬼,所以,小孩子们,多数不敢靠近。后来因为修整街道,就把这个破院子给拆了。什么时候拆的,谁拆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柳枝嫁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见过这个所谓的孤女楼。也没人给她说过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她第一次来三庆家的时候,看到了这个石牌坊,惊讶地瞪着两只眼睛说:这么漂亮!

再漂亮的石牌坊,也只是一个石牌坊。不知道当年这个牌坊所表彰的这个女子,听了这句话,会有怎样的满腹幽怨?会有怎样的眼泪婆娑?

三庆的祖父早年间被抓壮丁,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庆的奶奶守着曾经的三间土坯方子,守了六十年。老奶说,唉,要是人能回来,吃糠咽菜都愿意。要这石头的牌坊做什么?那都是哄人的。

是啊,那都是哄人的。

但是,世上曾经有过多少这样的石牌坊?以后还会有多少这样的石牌坊?

新的和旧的,有形的和无形的。

回答娘家,母亲问柳枝,你们是怎么了?好好的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柳枝不说话,只说了一句:妈,你别管。也不要问。

母亲红着眼睛说:我又不是傻子,能装作不知道?

柳枝说:叫你别问你就别问。

母亲叹了口气:毛毛才上幼儿园,你们就不能为孩子想想?

柳枝说:正是为了孩子,我才要和他离婚。

母亲说:我看着三庆挺好的啊!人又勤快,嘴又甜。对你也好。

我没说他不好。

那你还要离婚?

是我不好,行了吧?

母亲叹了口气,颤抖着声音说:一个闺女三辈害。哎呀,你就不怕人家笑话!

笑话什么?就是离个婚,又不是杀人放火!当初,要不是你们怕人笑话,也不会活活逼死我大姐!

母亲愣住了,柳枝也愣住了。母亲眼里的泪水,刷的就流了出来。她的双肩也开始耸动着。

柳枝不再言语。有千万句话本来已经到了嘴边,但是,她还是咽了下去。她不想进一步刺激母亲,不愿意看见她再伤心。她走上前去,给母亲擦了擦泪水,轻声说:妈,放心,有些事我自己能处理好。母亲从胸腔内长长发出一声叹息,带着哭腔的叹息:我的桃枝啊……

她一共姊妹三个,她刚一出生,就被奶奶抱着送了人。还是母亲跪在地上,哀求,父亲才闷着头去到人家把她又抱了回来。奶奶从来不喜欢柳枝,柳枝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奶奶。奶奶口袋里面有一块糖果,都要明目张胆地给了二叔家的凯凯。刚开始,看着凯凯得意的笑,还有奶奶眼缝里射出的嘲笑的目光,柳枝能把嘴唇都咬出血来。后来慢慢长大了,她一次也不远愿意到奶奶家去,即便是从门口路过,她也能做到目不斜视。奶奶气得直骂:那个死丫头就是只狼,毒着呢。

不管奶奶怎么骂,柳枝也不在乎,人前人后,她从来不叫她一句奶奶。偶尔父亲要她去奶奶家里边送点什么,柳枝就说忙着呢,那是你妈,你自己去。父亲总会低声骂一句:这贼女子。

父亲是老式的人,极要面子。在家里面说一不二,母亲也是老式的女人,一辈子,父亲说什么基本就是什么,她不会反驳。

柳枝的大姐桃枝出嫁三两年,因为闹矛盾,要离婚,父亲正在用铁叉叉柴草,一听这话,就瞪着眼睛骂桃枝,桃枝分辩了几句,父亲就把手中的铁叉扔过去,幸亏桃枝躲闪得快,才没有伤到。紧接着,父亲的一声怒吼就在耳边炸起:你就是死了,也不能离婚!我们家丢不起那个人!桃枝站在路边,瑟瑟发抖,母亲就像是是发了怒的老虎一样上前厮打着父亲。父亲一甩肩膀,母亲就坐在了地上。她于是坐在地上拍着地面大声哭泣。父亲怒吼道:哭个啥?家里死了人了?没见识的婆娘!小孩子都叫你惯坏了!

桃枝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地走了,从此之后,她生活的好与坏,再也不向娘家诉说一句,也轻易不来娘家一步。

三年前,桃枝查出了肝癌,手术没有成功。她躺在病床上,看着满头白发满面愧疚的父亲,她十几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出了一声爸。父亲当场老泪纵横,坐在病房外的楼梯上哭的都拉不起来。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女儿为什么得了这个病,都是因为天天生闷气,可是他能够做什么呢?他没有办法也没有勇气叫女儿离婚。在城南庄这个小镇,犯法之男,再婚之女,那都是家族的耻辱。

二姐招娣招了一个女婿,算是留在了父母身边。可是锅碗瓢盆哪有不磕碰的时候?父亲太强势了,说话又倔。好在招娣性情温和,所有的事情,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柳枝之所以拼了命地去学习,就是想要逃离这个家庭,逃离父母的管束。柳枝嫁给三庆的时候,父亲无可奈何地只说了一句话,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当时,柳枝笑了笑,心里想到,对啊,我难道还要重复姐姐的老路?

没想到,她现在也走到了大姐曾经走过的这条路上。结局是什么不知道,只是开弓已经没有了回头箭。

爱情十成有九成是甜美的,婚姻十成有九成都是一地鸡毛。不论当初是如何的山盟海誓,如何的卿卿我我,都架不住岁月这盆烈火的烘烤,都挡不住柴米油盐的琐屑。人人都想成为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可是偏偏忘记了,那样的王子和公主,只有童话里面才有。现实中的王子公主,多数的婚姻也不过是一地鹅毛。

柳枝一撩门帘,走出房外,就看见父亲正站在院子里,看着她。

柳枝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她在想,假如手跟前有一把铁锹,父亲是不是一样都会抄起来砸向她。

柳枝默不作声一直往外走,猛然间,听见父亲在背后说了一句:三女啊,再好好想想。啊!要是实在不行,那就离了。也不要委屈了自己。

柳枝很吃惊,这样的话从父亲口中说出来,听起来真是叫人感觉有些恍惚。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的确老了。以前高大的身材现在有些佝偻,头发已经全白了,他的双眼没有了以前的光彩,目光黯淡地望着前方,他的双肩在微微颤抖着,就连夹着烟卷的手指头都在颤抖。

房内,母亲仍然在啜泣着,是不是念叨一句:我的桃枝 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三庆开始频繁出入南街的棋牌室。

他每次都对柳枝说,回家有事,柳枝就信了。城南庄距离县城并不远,骑自行车也就是二十分钟的事情,开车只要几分钟就到了。柳枝没有多想,他和三庆从初中就考试认识,到了高中,两个人开始偷偷摸摸谈恋爱,后来一起上了同一所大学,再后来一起回来,然后买房子结婚生子,所有的事情都明白的像自然数字,一步一步,顺理成章就数下去了。

过了小半年,柳枝才发现了事情有些蹊跷。她不动声色。

在一次三庆半夜回到家后,她坐在沙发上,还在看电视。

这么晚了还不睡?

柳枝没有说话。

怎么了?

柳枝沉默了半天,三庆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

我们离婚吧。

三庆吓了一跳,为什么?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柳枝冷笑一声,你自己知道为什么。谁也不是傻子。

我知道什么呀我知道。

柳枝平静地说:我们不吵不闹,孩子还在睡觉呢。

三庆压低声音,我没有和你吵闹。可是……

可是什么?你自己这半年都做了什么,自己还能装糊涂?

三庆不再言语。

柳枝说,我们也算是从小就认识,你看我是不是很傻?

三庆赶紧说:不是。

过了好半天,三庆又说道:可是我没有输过钱。

柳枝瞥了他一眼:这不是输钱赢钱的问题,这是底线。作为一个男人,你不养家糊口可以,你不挣钱可以,你就是每天都坐在家里也可以,可是你不务正业,赌博那就不可以。

我改,好不好?三庆哀求道。他舍不得柳枝。

柳枝看了看他,说了一句:好。再有一次,你净身出户。从今天开始,工资卡归我管。每月给你五百零花钱。

好!三庆赶紧回答。

这是字据,签字。柳枝顺手拿出来一张纸,还有印泥。

三庆知道自己一辈子逃不出这个女人的手掌心。那一夜,他特别卖力气。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开了窍,就有了瘾,无论如何也戒不掉的。性是这样,毒品是这样,赌博也是这样。

在此之前,三庆从来没有碰过麻将,他就一心想着,怎么挣钱,怎么养家,怎么买房。他有一万个打算,一万个计划,但是,都无一例外暂停了。他掌舵的这艘大船,才刚刚离开港湾,就搁浅了。

赌博就是这样,输了钱想赢回来,赢了钱,还想再赢一点。人性的贪婪和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三庆的心,就是被这样的贪婪和欲望虏获的。

他忍了半年,又一次意背叛了自己的誓言。他不去城南庄了,他又转移了阵地。

他其实不想这样,但是,那些狐朋狗友一招呼,他的心里立刻似乎就有千百双小猫的爪子在不停地挠。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三庆后来对别人说,天底下最不要脸的人,就是毒鬼和赌鬼。打死了都不亏。

二姐从家里边追了出来,喊着柳枝说,你等一等。我给毛毛带一些冬枣,刚从地里摘的。

城南庄这几年,家家户户都种起了冬枣,成片成片的,有的还搭起了大棚。冬枣的经济效益这几年来,一直不错,远销到国内外许多城市,也带动了整个城南镇的经济发展。有人编出歌谣这样宣传这个农业县城的特色经济:贾庄梨,城南枣,坡上的柿子就是好,北辛果,令狐桃,杜村的石榴是个宝。

三庆家里也有枣。他的大哥国庆在外边做干货生意,公公婆婆年纪渐大,也干不动了,就把把地都给了三庆的二哥家庆,家庆全种上了冬枣,又搭盖了好几间大棚,每年的收入也是杠杠的。二嫂是个爽快人,每年秋天,都会专门留一树枣子给三庆,还开玩笑说:这株枣树以后就叫三庆枣。可是妯娌之间,柳枝不想总是麻烦人家,何况,她现在又要和三庆离婚了。

二姐提过来一袋子冬枣,放到柳枝的电动车脚踏板上,对她说,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不用和爹娘商量。不过,他要是能改了,也是好的。这世上,谁能不犯错呢。好好想想。毕竟他还是毛毛的亲爹,眼看着孩子就要上小学了。

柳枝知道二姐是想劝自己,就说,我也知道,我和他谈了八年,我也不舍得,可是他那个人没救了。再这样下去,非要拖累毛毛以后都没法正常生活。

二姐叹了口气,再也没有说话。

回到家门口,柳枝就看见二嫂站在门口,一看见柳枝走上来,二嫂就笑着说,啊呀,正好今天到城里有事,想看看毛毛,也没给你打招呼就过来了。这不,刚好走到门口,你就回来了。

柳枝知道,二嫂这是来给三庆做说客来了。

她赶紧打开门,把二嫂让进去。二嫂也提着一袋子冬枣:给我毛毛的冬枣,你们尝尝,今年的冬枣特别甜。毛毛呢?

在幼儿园呢。还没放学呢。

那我就多坐一会,等等我娃回来我再走。

二嫂,你看你,你就住下来,也没人敢叫你走。

啊呀呀,我可不当电灯泡。一会三庆回来,多嫌我。

柳枝知道,这是二嫂有意把话题扯到三庆身上。她于是说道,嫂子,我们今天不说他。我不想说他。

二嫂脸色一变,这是怎么了嘛?好好地,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柳枝心想,看来今天非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不然二嫂非要坐到了明天才会走。她于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重新叙述了一遍。二嫂一边听,一边拍着大腿,间或低声骂一句:这个憨货!咋能这么憨呢!

柳枝说完了,问二嫂,要是二哥这样,你还会和他过吗?

二嫂一拍大腿,那肯定是不过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不养活我,还要我养活他,还要给他还赌债,门都没有。

柳枝说,我也是这样想。男人没本事不怕,就怕烂泥扶不上墙。

二嫂说:你二哥现在怕我,他要是现在说不和我过了,我立马就走。饿死他个龟孙。反正我们家嘉嘉和凡凡都长大了,我走到哪里,都是亲妈。哈哈。

柳枝也笑了,二嫂性格爽朗,就是好。

可是……二嫂犹豫了一下。柳枝看了看她。

可是你要是离了婚,毛毛怎么办?

当然是跟着我!

跟着你当然行。你是亲妈。可是以后要是再找人家,就难了。

柳枝也想过,离了婚的女人,三十出头了,又带个男孩子,基本上以后的婚姻就被判了死刑了。柳枝对面楼上就有个女人,自从离了婚,就彻底放飞了自我,三四十岁了,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挽着一些年轻男子的手臂进进出出。基本上三两个月,就会换一个。小区的人,对她都是嗤之以鼻。就算是离了婚,柳枝也从来没想过成为那样的人。

二嫂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嫁过来的时候,三庆才十五岁,那会子,不正是和你搞恋爱?哈哈,我一五一十都知道,八年马拉松,你们就结了婚,生下了毛毛。光景才过的美美的,这个憨憨,就要作妖。唉,你们这事爹还不知道,这是婆婆给我说的,爹要是知道了,能打死他!你看着吧。

柳枝知道公公的脾气,也知道三庆少不了挨一顿打。可是她的内心,似乎一点也不怜悯,还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打吧,打死了都不亏。

二嫂喝了一口水,叹了口气说,离婚不离婚,现在这世道,到处都是。没有什么,这不是早以前了。离了婚,爸不可怜,妈不可怜,就是可怜了娃娃了。跟着爸爸,有个后妈,跟着妈妈,有个后爸。唉!我的毛毛……,遇上这样一个不要脸的爸,命咋就这样苦呢?

说完了这句话,二嫂竟然哽咽着流下了眼泪。看着她满眼的泪水,柳枝的内心一阵松软。唉!她知道这半天嫂子一直在以退为进,想要说服她。可是,这眼泪,总不会有假吧。二嫂说的也对,离了婚,谁也不可怜,就是可怜了娃娃。

柳枝的泪水也顺颊而流。

人皮难背。人活着就是受罪来了,总想着事事如意,谁知道到头来,都是一地鸡毛。

唉,这个该死的三庆!我要是见了他,非要打断他的腿。他怎么就不为我娃着想一下。二嫂拉着柳枝的手,口中念叨着,眼泪打湿了衣服前面一片。看着她哭成这样,柳枝反倒有些手足无措。

柳枝,按理说,你和我是一样的脚步,我不应该劝你。这样的事,搁到我头上,我比你还要生气。但是,你听嫂子说一句,毛毛太小了,你愿意叫毛毛小小就没了爸爸?你再想想。三庆他人不坏,就是一时走错路了,自家男人,就像孩子,还要自己管。你打他,你骂他,要不你拿刀剁了他一只手都行。你现在把他推出去,一时清净,可也把他彻底毁了。他可能这辈子都活不成个人了。柳枝,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要是再不改,天雷劈了他都不亏!

柳枝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她走过去,打开门,一看,是三庆。他正蹲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那里哭泣。

柳枝的心肠,又软了一下。

她看了看三庆,顺口说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三庆擦了擦眼泪,踅进门内。

二嫂看了看他,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说,老三,你要是再不改,谁也帮不了你。这个家就散了!这个家就散了!你就是不心疼柳枝,也要心疼心疼你儿子,毛毛才六岁!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孩子小小就没了爸爸还是没了娘?你这个混蛋的东西,放着好好的光景不过,整天作妖。爹要是知道了,打不死你!就是你二哥知道了你赌博,也能打断你一条腿!唉!我们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憨憨!亏你还是大学毕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不如一个庄稼人,明白事理。这是柳枝性子好,换做我,我能拿刀剁了你的手!你那两只爪子,再摸一次麻将牌,你自己就拿刀剁了,留着也是给先人丢人。

嫂子骂的那些话,柳枝一句也骂不出来。

她望了望蹲在沙发旁边的三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阵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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