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住院的消息,是第二天,三姐夫专门打电话告诉他的。
爸住院了,脑溢血,就在县医院。
知道了。
消息很突然,苏林没有想到,一向身体健康的父亲竟然就住了院。
父亲年轻的时候,练过武术。自从苏林记事以来,父亲就很少吃药打针。几十年来,父亲只住过一次院,那是因为尿结石。结石很疼,父亲在地区医院,住了好多天,用激光打了好几次结石,都没有彻底治好。当时,姑姑家的儿子大军因为抢劫,蹲了大牢,据说会判得很重,父亲心里着急,在医院待不住,最后自己拔下输液管,就出院了。出院以后,他东奔西跑,为了大军的事情,前后求人,终于,大军被判了十五年,父亲也累的脱了形。
苏林心里,父亲从来都是那样张扬,那样霸道,那样不容置疑。他没有想到,父亲竟然有一天真的住了院。说到父亲的脑溢血,其实,前面已经埋下了根。
父亲喜欢吃大肉,尤其是五花肉,一顿饭可以吃一碗五花肉片。他前几年血压就高,母亲给他买了降压的药,但是,父亲一直不好好吃药。逼得急了,就随便吃几颗药,笑着说,你看,他都吃了。他总是喜欢吹牛说自己身体如何棒,很少吃药打针。可是,谁能料到,他竟然也住了院。
上一次,父亲自己骑着自行车来到单位来看自己的时候,苏林总想着,时间有的是。他没有想到,父亲这么快就病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来看苏林,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早晨来的时候,苏林正在上班。父亲就坐在工厂门口等他。
苏林很是惊讶,父亲竟然来看自己。自己上学的时候,父亲可是从来不去学校。他回来看见了父亲,但是没有说什么。
父亲说,你一个月都没回家。你妈叫我过来看看你。
看了看父亲,苏林欲言又止。他不知道,应该和父亲说什么。好半天,他说了一句:我挺好的。
把父亲带到寝室,他到澡堂冲了一下身体。然后拿起饭盒,到食堂里给父亲和他各打了一份饭。食堂的饭菜其实还算不错的,父亲吃的也很香。
吃完了饭,父亲又点了一支烟,接着开口说道:在这里还习惯吗?
还习惯。苏林没有多余的话。
听说这里的蚊子特别大,特别毒。
没事,有蚊香呢。
父亲吸了一口烟,沉默了半天,似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大多数中国的父亲就是这样,沉默寡言,不知道和孩子怎么交流,交流什么。
门口的王婶给你说了一个媒,你看你啥时候有时间,回去见见。
好半天,苏林开口说道:我不见。
你这孩子,人家都是好心好意。
苏林仍然是一句话:我不见。
父亲有些恼怒了,猛地站起来,声音稍微有些提高: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苏林长这么大,很少和父亲谈话,更不用说正经地坐在一起谈事谈心了。看见父亲有些恼怒,他也感觉自己有点过分。毕竟,老人家几十里地,就骑了一辆自行车赶过来,自己就看在这一点上,也应该对他说话客气点。尤其是看到父亲花白的头发和两只鞋上的尘土时,苏林内心就越加了一层愧疚。
他于是轻声对父亲说:爸,他想缓一缓。过段时间再说吧。
父亲叹了口气。一直坐着闷头吸烟。吸完了一支,又点上一支。然后对他说,那就等你下下次回来了见面。我就先这么告诉王婶。抬起身,他指着一进门就放置在桌子上的袋子说,那里面是一些鲜桃,你给你师父送一些,留一些自己吃吧。这是你姐姐园子里的桃,刚摘下来的,他捡大个的拿了一些。
二
一个人站在医院的阳台上,苏林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充满了无限的伤感。
周围灰黑色的建筑冷冷地矗立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和机动车辆所发出的噪杂声阵阵涌来。
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牵连。
一种无助的孤独和悲凉从脚底直传到他内心的最深处。
他不知道,假如真的离开了父亲,自己究竟还会做什么。多少年来,他像一直永远也不会独立飞翔的鸽子,蜷缩在父亲的羽翼之下,享受着一切,同时又抱怨着一切。
楼下对面的园圃中,栽种着几棵青桐树,青青的树干,宽大的叶子,枝叶间会结出很多果实,就像豌豆一般大小。古人诗词之中所说的梧桐夜雨,指的就是这种梧桐树。以前他们家院子的东南角,也有一棵,比这园圃之中的,都要高大许多,茂密许多枝叶披拂着,枝叶之间的果实累累垂垂。这叫青桐树,父亲告诉他们。他不知道多少次搬了梯子,爬到树上,给孩子们摘下青桐子做成手链,戴在手腕上。
苏林真想叫醒还在病床上熟睡的父亲,一起过来看一眼这楼下的青桐树。他肯定会笑着说,还没有咱们家原先的那棵好呢!他一定会像他一样,想起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然后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只有自己才知晓的最深沉的叹息。
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他年轻的时候练过武术。他印象中,他几乎没有因为感冒发烧而吃过药。他却不行,从记事起,小病消灾一直不断。打针吃药,那是家常便饭。
他太瘦弱了,少年时代,根本就不像个男孩子。大姐夫后来对他们说,他听说他们家姊妹四个,还有一个男孩,但是第一次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有看见男孩子,最后才知道,站在那里,瘦瘦弱弱的苏林,就是家里的男孩子。
苏林十一二岁生过一次病,头疼,一直疼,父亲用自行车带着他,从镇医院,到县医院,再到好些村的赤脚医生哪里,反正只要听说,哪里有个医生,医术还不错,他都要带着他前去试一试。这些医生,无一例外,都是中医。要抓很多中药,他就每天喝那些苦的咽不下去的中药,他到现在还记得,有一副中药的药引子是桑叶。这些大夫的手段,都不怎么高明,难以下咽的中药,他喝了不知道多少,最终也没有多大起色。父亲于是一次又一次带着他给头上扎针,给头上按摩。最终,也不知那种方式起了作用,渐渐有了起色。
苏林的身体那个时候太弱了,父亲每次看到他,都要叹息。母亲不得已给他用桃木刻了一个小棒槌,一直挂在衣服的扣子上,每次他出门和上学的时候,她都要千叮咛万嘱咐,晚上走路一定要走马路中间。不要走两边。因为夜间鬼要走两边的。几十年过去了,这件事他都差点忘记了。前些时间,一个初中的同学,在微信中,兴致勃勃地说,他还记得当年苏林总挂着一个小棒槌。刹那间,他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三
身体一直很好的父亲,这次却不得不住在了医院。
因为脑溢血。他来的时候,不是很严重。只是感到走路的时候,头有些疼,腿脚有些软。第一天下午,家里人并没有当回事,他自己也没有。总以为是自己下棋下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第二天,感觉更糟糕,才赶紧来到了医院。
苏林当时不在家。
他匆匆赶到医院,进了病房,看见父亲还在说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谁知道,命运女神和他开了一个二十多年来最恶毒的玩笑。仅仅三天之后,父亲就离开了人世。
仅在医院住了三天,父亲却经过了两次手术。
第一天下午,父亲脑补的出血量没有控制住,猛然增多,人也昏迷了过去。第一次是常规的治疗小手术,在头的侧部开一个小孔,用管子把积在脑部的血引流出来。手术后,父亲看起来还不错。其实他们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已经看不见了。他躺在病床上,他们姊妹几个围在他身边。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父亲的情绪还不错,能和人交流。只是偶尔喊着头疼。他们安慰她,刚做了手术,在头上钻了一个孔,怎么会不疼呢。手术很成功,慢慢就会好了。是的,他们多么希望,父亲很快就好起来。可是现在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老天早就用冷冷的验光打量着一切。
现在回想起来,苏林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疼痛,才能叫从来就刚强的父亲,忍不住给他们说头疼。
到了中午,父亲的情绪开始波动起来。他的身子左边偏瘫了,不能动,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左半个身子不听指挥了,几次挣扎着想要抬起那条胳膊,无一例外都是失败。他们告诉他,手术后的后遗症,慢慢就好了。他们轮流给他做按摩,试图唤醒他的知觉。他一直很要强,应该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偏袒,所以,在姐姐给他接尿的时候,他猛然间伸出右手,想要夺过尿盆,自己接尿。从那一刻起,他的情绪,就开始恶化。
五个儿女,只来了四个。苏林的大姐,因为子宫瘤手术后,大出血,仍然躺在市医院中。大姐住院,父亲是知道的,他当时把大姐送到医院,坐在走廊里哭了好一会。因为他感到自己这么多年来,对不起大姐。然而,大姐的身体究竟恢复怎么样,他却不知道。他们一直告诉他,大姐很好。他却总以为,他们是在骗他。
其实,他们就是在骗他,大姐在医院,因为大出血,差点就丢了性命。现在还躺在病床上,身体很虚弱。但是他们能告诉他这些吗?他们也同样没有告诉大姐,父亲住院的消息。他们也不想叫她担心。
那天的午后,来了几个亲戚,来看父亲。他们似乎毫无顾忌到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说话声音很大。苏林心里很反感,反感这帮人的兴高采烈,似乎,他们不是来看病人,而是来逛集市。他不想多看他们,于是走了出去,站在阳台上,抽了一支烟。过了一会,护士跑了过来,说病人需要休息,病房需要安静。他们才走了出去。苏林回过头,稍微打了一下招呼,然后就一直盯着楼下的园圃。
父亲情绪之所以的波动,刚才的吵闹是一个原因,大姐的病也是一个原因。他知道他们在说假话,但是却不知道,这个假话,究竟假到什么程度。他甚至可能在胡乱猜测,大姐已经离开了人世。二姐和三姐含着眼泪,尽力安慰他,说医生说了,要平静情绪,才能很快恢复健康。他可能是听进去了,也可能是太累了,竟然昏昏沉沉睡了好半会。
房间里很安静,可以听的出来,父亲真是睡着了。有那么一小会,竟然打起了呼噜。
苏林一个人站在医院的阳台上,心烦意乱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他做了无数次坏的打算,却根本没有料到,生活之中的第一个大伤痛竟然就近在咫尺。此时的他假如知道,父亲很快就会离他们而去,他一定不会站在这个阳台上,他肯定会陪在他身边,哪怕他睡着了,也要好好看看他。
苏林在阳台站了一会,就进了房间。两个姐姐,满脸泪水。二姐小声告诉他,爸爸看不见了。
他说,你怎么知道?
二姐说,她也是刚刚才琢磨出来,父亲刚才叫人的名字,就是在根据声音猜测呢。但是他应该一直在隐瞒,他不想叫孩子们知道他已经看不见了这个事实。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父亲眼睛失明?十几年又过去了,苏林直到现在也不得而知。
他只记得,当天前半夜,父亲睡得还算平静。他就趴在床头,守着父亲。当时的他不知道,这是他们父子在这个世上,相处的最后一夜了。许多年后,当年的许多细节,他总是不能详细地回想起来。他仍然记得,病房在三楼的东边向阳的一间,房间内,只有父亲一个病人。他还记得,当年的主治大夫姓孙。
护士台就在这个房间不远处。后半夜,父亲的病情开始有些波动,他开始小声呻吟。苏林他们找了护士好几次,那个小姑娘或者是少妇,总是冷冷的回答说,不要叫不要叫,你们懂什么?我们操心着呢。
到了第三天上午,父亲的病况看起来十分糟糕。他们赶紧叫护士联系医生,她们仍然摆出一副见惯风霜,泰然处之的表情。直到她们发觉,情况真的有变,这才慌了神。
接下来,是第二次手术。医生说的很可怕,大概就是要开颅治疗。他对医学根本是一无所知,何况都这个时候了,不听医生的,又能听谁的呢?接下来,就是各种表格要他填写。电视剧里,经常有这种桥段,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发生在他身上。
实话实说,他根本没有犹豫。医生叫他怎么填,他就怎么填。因为病床上,躺着的是他的父亲,他曾陪着他四处看病,他却仅仅陪了他一夜。虽然医生告诉他们说,即使开颅,也不保证能治好,最好的结果就是瘫痪。他们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瘫痪就瘫痪,他们当时说。就算是瘫痪了,至少他们还有父亲,他们到了家里,好歹能见到他。
他们几乎是用着哀求的口吻和医生说话。
手术之后的真实情况是什么,苏林到现在也不得而知。只知道,手术后的父亲,就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不给他们解释,甚至不叫他们探视。那天夜里,他们就睡在重症监护室门前的走廊内。他们一心盼望着,父亲的手术能够成功。
但是,命运却和他们开了最残忍的一个玩笑。无论他们如何祈求上苍保佑,无论他们如何幻想奇迹发生,无论他们对未来做了多少假设。无论他千方百计告诉自己,要足够坚强。在第二天一早,接到通知的那一刻,面对父亲冰冷的身体,他立刻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跪在父亲的病床前,他久久不肯起来。在那一刻,苏林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那样爱着他年老的父亲。
只是,他的父亲,从此,离他而去了。
自从父亲大去之后,他就时不时在心里感伤,人的一生,竟然是这样的匆匆!有时候竟然辨不清真假和虚实。他好多次在梦里,梦见父亲,一如生前,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和他说争吵,在睡梦里,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父亲已经走了。只有醒来之后,看见冷冷清清的房间,这才一阵伤心,泪水不由自主就会顺颊而下。他总是觉着,他就是出了一趟家门,或者就是去了邻居家串门,一会就会风风火火地回来的,嘴里依旧会像小孩子一样念叨着:叫我吃点什么呢?叫我吃点什么呢?
四
苏林当年的日记,八月前半月一直空白。直到八月十七日,才记了一句:八月七日,农历七月初三,父亡。初六下葬。
下葬的时候,没有通知他的大姐。她当时还躺在病床上,身体极为虚弱。有人说,她也是女儿啊,怎么能不通知呢。
苏林倔强地说,不要通知。他不想要了他大姐的命,他爸爸也不想。
埋葬父亲的时候,苏林一滴泪都没有掉。他暗中哭了很多次,却始终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悲痛。他是家里的男孩子,他不想叫别人看到自己很软弱的样子,然后或者同情,或者幸灾乐祸。
四爸心疼他,前前后后跟着他转。他怕他憋出病来,总是对他说,想哭就哭出来,千万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回到家中,苏林只在众人面前哭了一次。但是那一次,苏林哭的心都快吐出来了。父亲回到家后的第一天晚上,夜半一点多的时候,年迈的老祖母拄着拐棍,拍打着大门。一边颤颤巍巍喊着父亲的名字。
祖母八十多了,都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可是她却知道了,而且是一个人偷偷跑过来。她说她梦见父亲向她告别,说妈我走了。打开门,抱着老祖母的那一刻,苏林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那一刻,似乎是排山倒海,他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舍,悲伤和自责,全部哭了出来。
埋葬了父亲,他又去了一次市医院,专门去看大姐。她躺在病床上,身体还是很虚弱。见到他来,表现的很高兴。她想要坐起来,却被苏林挡住了。她笑着询问家里的情况。苏林强忍着泪水说家里都很好,你不要担心。
我担心什么呢。大姐说,这么长时间了,爸妈也不来看我。
大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苏林心里一惊。
爸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只知道下棋。妈过两天就来看你。
我知道,我知道。大姐笑着说。
大姐从小吃了很多苦,十一二岁就开始喂牛、做饭。他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好多次冬天夜里上晚自习回到家中,总是大姐在等他,招呼他吃完饭,又喂了牛,她才上床睡觉。大姐对他很亲,在他后来遇到难处的时候,她总是把钱亲自送过来。此时的苏林,看着大姐,心里真是有一万种滋味。
姐,你好好养病,回复的好了,就能出院了。
苏林叮嘱道。大姐笑着说,好着呢。
一句好着呢,叫苏林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转过头去,轻轻擦拭了一下。
姐夫一直在照顾大姐。姐夫这个人,脾气不太好,但是这次能够尽心尽力照顾大姐,他很感激。他告诉姐夫,不要叫大姐知道爸爸已经去世了。就算是出院以后,也不要告诉她。什么时候,身体保养好了,再说。姐夫点点头。
苏林呆的时间不长,就回家去了,他不是不想多陪姐姐一会,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真的哭起来,就麻烦了。
姐,我走了啊。
出门的那一瞬间,姐姐却哭了起来。
你看你,好好的,又哭个啥?苏林嗔怪道,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苏林知道,姐姐是高兴他来,又舍不得他走。
在大姐出院之前,他的二姐和三姐,到大姐的巷内,挨家挨户给邻居们说,闲谈的时候,可是不敢说漏了嘴,那可就真要了他大姐的命。拜托了。
那些邻居们很好,大姐出院回到家里,他们一直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封锁起来,从来不曾在他的大姐面前说起。她有时候想回娘家,姐夫总是挡住说,你先把自己身体养好了,再说。母亲来看过她几次,每次总是骗她说,你爸爸下棋去了。大姐根本不知道,在她住院不久,父亲就离开了人世。
过了一个月,大姐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在父亲五七之前,他们决定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大姐。四妈和五妈一起去了大姐家里,只告诉她说家里有事,叫她回去看看。在路上,才慢慢告诉她家里发生的事情。到了家门口,大姐的身子一下子就软瘫着,从摩托车上滑了下来。幸亏四妈搀扶着,她才没有摔倒在地上。她不愿意相信两位长辈所说的话,但是门上挂的白幡又明明白白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大姐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进了家门,扑倒在父亲的遗像前,放声大哭不已。一院子的人,都站在那里哭泣。
唉,苏林的泪水,早已经打湿了衣袖。他不知道,人间的泪水是否真的能够流到九泉,他不知道,在九泉之下的父亲是否真的能够听到他们的哭泣,他不知道,人世间还会有多少次这样的生离死别。他却知道,悲伤到肝肠几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那一天,大姐哭昏了好几次,又好几次被人唤醒。
逝者长已矣!
传说,五七这一天,亡魂最后一次站在望乡台上,远望家乡,亲人们的伤痛,他看的清清楚楚。这是亡魂和亲人们最后一次留恋,然后,他就要通过奈何桥, 从此之后,阴阳两隔,永不相见。
四更多,全家人就早早起来,开始在父亲的遗像前点纸。然后在大人的安排下,他们姊妹几个全部跪在走廊下,面前摆放着一把织布的梭子,两边摆放着纸扎的金山银山。金山银山,可以猜测出来,就是一份美好的心意。但是织布的梭子,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也没有人会去问。
苏林跪在中间烧纸,姊妹四个跪在两边放声大哭。据说,阴间的人能听见女儿的哭声,就会在望乡台上,回头向家做最后的张望。又据说,阎王爷听见了阳间女儿的哭声,就会对逝者稍加宽容。又据说,女儿的眼泪能够冲刷父亲生前的在罪孽,哭得越伤悲,罪孽就被减轻的越多。
父亲的过早离世,本来就叫姊妹几个心痛不已,无论上面的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她们的眼泪,早已像是雨滴一样滴落在面前的地上。大姐哭的尤其伤心。
此时的苏林倒愿意相信,这些所谓的传说,是真的。
父亲曾经告诉他们,小时候自己非常顽劣,经常到村子北边的玉皇庙里玩耍,爬墙上树,甚至爬到神像头上玩耍,有一次他把神像的眼睛挖出来,又把神像的头砸掉了一大块。大人们大声呵斥,说这孩子太淡胆大了!
巧合的是,三十多岁的时候,周总理逝世,父亲和几个年轻人一起用土硝做炮仗,不小心被炸坏了一只眼睛,右手的一根手指也被炸残了。在人生最后的几天里,他的头部被凿开了一个大口子。父亲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开的。苏林用手才把他的眼睛闭上。父亲垂在两个眼角的泪水,过了许多年之后,苏林想起来,都是一阵阵揪心。
假如,姐姐和妹妹的眼泪,真的能够救赎父亲以前的所有罪孽。那就使劲哭吧!苏林虽然不信鬼神,但是,此刻却也热切盼望着有鬼也有神。这样,不仅父亲可以在望乡台上看见他们,他们也可以看见父亲。
那年夏天,非常热。
好长时间不下雨,地上浮起的尘土都有很厚的一层。
那年夏天的许多事情,苏林都忘记了。但就是那些天的点点滴滴,苏林总是忘不掉。他每次坐在那里,静静回想这些片段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噙满了泪水。每一次,他都会有一种伤痛到骨子里的感觉。
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很多事,有一些早都忘掉了,就像是一阵风吹过,没有留下任何消息。
有些事情,总是不会忘掉的。
那年夏天,天气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