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一直很喜欢自家院子里的葡萄树。
那颗葡萄树是他父亲栽种的。几十年了,长得很茂密,枝条纠缠着,扯满了多半个院子。一到夏天,葡萄叶子密密匝匝,遮挡的院子里一片清凉。
父亲栽种这棵葡萄树的时候,老王才七八岁,现在他已经快要八十岁了。
老王从小就喜欢这棵葡萄树,他看着它从幼苗长成这样大,它也看着他从一个小男孩长到这样一个老头子。曾经有多少次,还是一个孩子的老王,趴在葡萄树下,眼巴巴地搜寻着每一粒快要成熟变黑的葡萄,摘下来,连洗也不洗,塞进嘴里,一咬,凉甜可口,那种香味,似乎要穿透口腹之中的每一个细胞。
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含笑看着他,一边吸着口里的旱烟,母亲总会叮嘱一句:洗一洗再吃。
后来,老王开始笑吸烟旱烟,着看自己的儿子在葡萄架下四处搜寻的身影,直到他长大成人,外出上学,又在外地安了家。儿媳妇第一次领着小孙子回来的时候,小孙子看到这么大的葡萄树,惊讶的眼睛都是圆的。
老王就笑了,笑了很开心。他赶紧给孩子摘下来好几串,用清水洗干净了,送到孩子手里,赶紧吃,可甜呢。老王笑着,坐在一边,一边吸着旱烟。
爷爷也吃。孙子给他嘴里塞了一颗,一瞬间,老王的心都几乎要融化了。他咧开嘴笑着,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葡萄可真甜!
接下来的几年里,孙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来,回来以后,每天早晨的任务就是,仰着脖子在葡萄架下,一串挨着一串细细查看,哪一串熟了。老王陪在身边,像个忠实的老奴一样,随时准备给孙子摘下他看中的那串葡萄。
时间就像流水,不,就像风,总是那样急匆匆吹过,吹旧了屋檐,吹老了枝干,吹白了头发,吹走了那些年所有的欢笑。
老王越来越老,越来越老。老的有时候走路都需要拄着拐杖稍微扶持着。
院子里的葡萄树,仍旧那么茂密,枝叶如盖,果实垂累。院子里的小鸟不时地往来鸣叫,偶尔啄食架下成熟的葡萄粒,老王静静地看着,就像当年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葡萄架下穿梭,往来寻觅一样。偶尔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儿子全家几乎很少回来,孙子去了美国,三年五载也不会回来一次。
院子里的葡萄,每一个枝叶,似乎都透露着一丝清冷和寂寞。
邻居家的小儿子,时不时回过来,一边笑着,一边口中喊着:爷爷,我要吃。
你要吃什么啊?老王坐在小椅子上,弯着腰问道。
葡萄!孩子还小,总是把葡萄说成不到。
老王高兴的呵呵笑着。
他的口袋里,偶尔也会装几块糖,掏出来放在手心,柔声呼唤着,宝宝过来,爷爷给你糖。
宝宝快步跑过来,一把抓起糖块,还忘不了在老王的脸上亲上一小口。
这是老王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
葡萄熟了的时候,老王总忘不了,给左邻右舍送上几串。
尝个新鲜。尝个新鲜。
邻居们就会啧啧称叹:几十年的葡萄树了,竟然还长得这样好!
你们家的风水就是好!不但葡萄长得好,儿孙们也有出息。
听着别人的夸赞,老王心里都能生出花来。葡萄树是好,就在眼前。儿孙们也好,可是,想见一面,都难。老王有时候也心生疑惑,东头牛婶家的几个孩子,都在跟前,最远也就在县城上班,一到星期天,那个小院子里就热闹非常。老王看着,只能羡慕。西头刘三家的孩子们喜欢吵架,一吵起架来,就是疾风暴雨。粗喉咙大嗓门,骂人的脏话整条巷子都听的一清二楚。可是,老王有时候竟然也羡慕,有时候,能吵架也是好的。自己家永远风平浪静,就连吵架都不知道找谁去吵。老王有时候甚至想,孩子们有时候学习差点,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唉!
除了一声叹息,还能做什么?孤独就像是二胡的那根弦,一旦拉起,就如潮水一样连绵不绝。
下午,老王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棍,搬着躺椅,坐在家门口。
他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假寐,忽然听见老伴在家里边喊他,喊的是什么,他听不清。
他睁开眼睛,就看见老伴站在院子里说,去买一包盐。
老王点点头,站起身子,拄着拐杖,慢慢往前走。他感觉今天身体特别好,走路的脚步,都轻松许多。老王知道,老伴叫他买盐不是目的,是想叫他走一走,锻炼一下。
周家老大正在路边劈柴,老王像往常一样打了一声招呼,但是,周家老大似乎没有听见。劈柴声音很大,老王没有停留,依然往前走。
小卖部并不远,就在巷子的西头,拐个弯就到了。
刘三两口子坐在门口乘凉,老王大声打了一个招呼,乘凉呢!看这光景滋润的。哈哈哈。
可是,刘三两口子,似乎根本没看见他。他明明看见他们朝这边看了一眼,但是,就是不和他说话。老王又说了一句:乘凉呢?他们依旧不答话。
这是怎么了?自己啥时候得罪人家两口子了?老王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有啥事情,得罪了人家。他本来想站住脚步,问个明白,可是想了想,邻居之间,没必要针尖对麦芒的,啥事都要较个真。或许,明天,就好了。伶俐之间,偶尔置气是有的,但是都是鸡毛蒜皮,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缓过几天,就都好了。
他走到小卖部前面,大声喊了一句:来包盐。说完了,他还生怕小卖部的老马听不见,有大声说了一句:来包盐,吃的盐。
就看见,老马风风火火走出来,一转身,啪嗒还把门给关上了。然后急急忙忙朝着刚才他来的方向走了。
今天都是怎么了?老王很纳闷。这些人为什么都不理他?
老王甚至有些生气。他刚想开口骂老马几句,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却又说不上来。
等等,他来做什么?买盐。谁叫他来买盐呢?是老伴啊!
可是,可是,老伴年前就去世了啊。老王惊讶的头发都要竖了起来。老伴才走了半年功夫,自己难道都糊涂成这个样子了吗?唉!可是刚才明明看见老伴站在院子里和自己说话啊。自己听的真真切切的,怎么就会是糊涂了呢?
他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一转弯,就看见自己家门口聚集了好多人。他们都是在做什么呢?自己家会有什么事呢?莫不是自己不在家,家里进了小偷?应该不会,这才多大一会功夫啊。要么就是儿子和孙子回来了。
真有可能。自己真的想他们了,做梦都想。他们一周给自己来一次电话,别老打电话,他给孩子们说,电话费挺贵的。我挺好的,不要挂念。
话是这么说,可是放下电话,他就开始想他们。看着照片里孙子帅气的样子,老王一边眼泪婆娑,一边却咧开嘴笑。
一定是他们回来了。老王加快脚步,朝家走去。今天身体感觉特别好,走路都很轻快。走到家门口,就看见门口围着好多人,他们七嘴八舌,在议论着什么。老王耳朵不太好,听得不真切。但是根本没有看见儿子和孙子的身影。
老王心中有些失落。猛然低头,他发现自家门口的躺椅上躺着一个人,那个人很熟悉又很陌生。
老王细细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院子里的葡萄树,枝繁叶茂,枝枝叶叶甚至都爬到了墙外。墙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串紫红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