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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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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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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

这是山西南部的一个小县城,偏僻而狭小,狭小而简陋,街道上永远是那么脏乱。

北方的县城,有一个统一特点,不雨一地土,一雨满街泥。因为整个县城排水系统不流畅,一遇到狂风暴雨,满大街洪水横流,完全可以做到不出县城,观海听涛。每当这个时候,微信群里激荡人心的就是这样的语句:欢迎到临猗来看海!或者是人在车上坐,车在水里游。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为了一个馒头,就会打的头破血流的时代,但是,民生,永远是一个时代最强的关注。老百姓讽刺式的调侃,往往是执政者心中最深的痛。

我们家住的小区在县城的中心地带,算是一条老街,说是老街,其实也不算太老,要说到根本,其实就是旧。 街道窄小,地势低洼。一下暴雨,闭着眼睛都知道,准淹。最严重的一次,水有半人高,把一条街两边停放的汽车全部泡废了。

福祸相依,利弊相成。我住的这条老街,是除了菜市场附近,全县允许在街道两边摆摊的唯一一条街道。三百米左右的街道两边,从东往西,卖什么的都有,水果蔬菜摊位是这条街的标配。这里的水果蔬菜新鲜又便宜,所以,附近的人都养成了一大早就来这里买菜的习惯。有一个退休的老教师,也每天带着几把新鲜的蔬菜,搬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和蔼地看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她卖价不高,所以我从那里买过好几次香椿豆角之类的。

正月刚过,这条街上就有人开始卖新鲜的白蒿,择的很干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老百姓口语说正月茵陈二月蒿,据说正月刚发芽的白蒿能够养肝,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做了拌菜来吃。以前,我的母亲经常在这个时候自己到地里去挖白蒿,择干净,洗好,拌上面粉,放在锅内蒸好,然后在撒点白糖。我非常喜欢这个味道,绵软香甜,满嘴清香。那是泥土散发的春天的味道。

有一年春天,我去西安看望大娘,顺便就捎去了一些白蒿。大娘看见了,满心欢喜,笑着说了好几遍,就想吃家里的东西。她从里边挑出了一小把,专门给她家邻居送过去。说你尝尝这个白蒿味,就知道菜市场的恶那些白蒿是假的了。唉,吃到嘴里边都是苦的。

二月的时候,苜蓿开始露头,大街两旁的摊位早就把翠绿的苜蓿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了。以前每家每户都有牛马,苜蓿是用来喂牲口的。但是,人吃不饱的时候,苜蓿自然也是口中的菜。我们小的时候,母亲用苜蓿做拌菜,蒸好了配上油炒的葱花和干辣椒,吃到嘴中,别有一番风味。也可以做苜蓿汤,翠绿的苜蓿,虽是一锅汤的点缀,但也是这锅汤的灵魂。苜蓿还可以掺到面粉里,放上盐,蒸成馒头来吃。苜蓿长得比较快,嫩的时候还好吃,稍微长长一点,纤维就有些粗硬,吃起来就有些柴,再长长一点,就只能喂牲口了。

初春时节,香椿也是饭桌上的一鲜。街道两边的摊位上,香椿永远是一小把一小把,贵的时候五元一把,便宜的时候一元一把。早期的香椿多是大棚培育出来的,香味不是很浓,此时吃香椿,就是为了尝个新鲜。再往后几周,大树上的香椿就下来了。这种香椿味道浓烈,极合我的胃口。以前的农家的院子前后,多会栽种一棵香椿,吃起来方便。但是,香椿木质松脆,枝干踩上去极易折断,所以,人们多是用长木棍绑一把镰刀,伸到树头采摘。养生专家说,香椿要焯过水再吃。可是我不喜欢过分烹调的香椿,似乎一加了油和调料,香椿的香味反而冲淡了甚至变得怪怪的。我就经常用新鲜的香椿叶子直接沾一点盐来吃。这样能够最大保留香椿的新鲜,口鼻之间也似乎久有香味萦绕。

我所见过的椿树有三种,香椿,甜椿,臭椿。臭椿气味很怪,不能食用。甜椿虽然没有香椿的清香,但是也没有臭椿的怪味,它的叶柄去掉皮之后,吃起来甜丝丝的。有时候,一些不法商贩会用甜椿的嫩芽来冒充香椿,但是,那只是在大城市,在我们这样的农村县城,他那样做事要冒极大的风险的。都是农家出身,他能糊弄了谁呢?

这条街似然窄小脏乱,但是街上的蔬菜是极新鲜的。早上来的时候,有的还挂着晶莹的露水,带着昨夜星辰的几分清凉,远远地,似乎还可以闻见泥土特有的清香。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一年四季,每个摊子上都是热闹极了。不要说青翠的黄瓜,火红的西红柿,更不要说硕大的南瓜,白玉一样的萝卜,就是四月的洋槐花和榆钱,五月的马齿苋,七八月的韭花都会在各个摊位上抛着小媚眼,吸引着来来往往的顾客。

新鲜的韭花味道真是好极了!刚从地里摘来的韭花,淘洗干净,剪掉多余的花茎,放在石臼里,配上点辣椒和苹果,捣碎,放到碗碟里,再配点干辣椒粉,热油一冲,这就是最好的下饭菜。我这样的饭量,一次吃两三个馒头也不成问题。

说到韭花,还有一个笑话,北魏时期,尚书令李崇生性吝啬,他很富有,却不舍得吃。别人嘲笑他说,李大人吃饭要有十八样菜。就有人问,是哪十八样呢?这个人说,韭菜和腌韭花。二韭一十八。我不知道外国人吃不吃韭菜和韭花,但是我知道,中国人对二韭是又爱又恨。爱的是它的确是好吃,吃在嘴里那种辛辣和新鲜真是令人陶醉,恨的是吃了之后口气的确难闻。网上有调侃说,再贵的香水也敌不过韭菜盒子。这倒是实话。我们这里老百姓总结说死葱烂蒜臭韭菜。韭花也一样,新鲜的味道最好,放上三五天,味道就差了。若是长时间放置,纯粹没有了那种刚刚采摘的新鲜,只剩下了难闻的味道。所以,超市里面不管是哪个公司的瓶装韭菜花,我都没有买过。不需要用脑子,用脚指头一想,也会知道味道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管春夏秋冬,几乎每天傍晚,有一个老头,就会准时出现。他蹬着小三轮,大街小巷来回转悠。小喇叭里面循环播放着录制好的录音:酱油……米醋。听的时间长了,我们家小孩都学得有模有样。

山西人喜欢吃醋,这是全国有名的。就连我们家四五岁的小姑娘,每次吃饺子的时候,非要在面前摆上一小盘醋。看着她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就是个很地道的山西人。

晋中晋北人喜欢吃陈醋,太原的陈醋最有名。谁要是从太原回来,不捎回几斤陈醋,那可是要遭到全家人白眼的。但是,相对陈醋,晋南人更喜欢吃米醋。以前我们镇上还有一家米醋厂,我们巷的一个人就在那里当厂长,他喜欢吃米醋,一碗饺子需要半碗醋。醋和蒜是我们晋南人吃饺子的标配。有一次他和我父亲去南方,吃醋都把老板吃的心疼。直说两碗饺子挣的钱,都不够醋钱。镇上的醋厂因为效益不好,倒闭了,现在的县城东北,还有一家原来的米醋厂。效益怎么样不得而知。不过似乎现在的米醋,总不如以前的香。

这是一段闲话,我们还来说这条街。

从东往西,油饼油糕的摊位就有四家,摊煎饼的就有七家。我吃过正宗的天津的煎饼果子,也吃过正宗的山东大葱卷煎饼。说实话,我感觉还是我们家乡的煎饼好吃。煎饼果子也好,大葱卷煎饼也好,都需要其他东西来搭配,都要酱料来提味。我们这里的煎饼,全都不要,吃的就是面粉本来的香味。正宗的煎饼,是在每年的麦收以后才做的。正宗的煎饼,是要用新的麦秸来烧火,那种火,小而温和,摊出来的煎饼薄如纸张,亮如蝉翼,柔韧绵软,不焦不燥。因为面粉里面只加了盐和新鲜的花椒叶,吃起来才感觉到除了细细的椒叶香味,其余的全是面粉的清香。

我的祖母人很利索,做的煎饼薄而柔韧,吃起来满口余香。小时候每年麦收完毕,祖母总会招呼一声,今天专门做煎饼。我们几家小孩子就会端着面粉,来到祖母家里。等着她放上盐和花椒叶,加好水,搅拌均匀,放置足够的时间。然后架起铁鳌,一勺一勺,一张一张,细细地摊。做完了一家,就接着做下一家。我们堂兄妹很多,小的时候,总喜欢聚在一起玩耍。几十年过去了,都逐渐老了,四散分离。祖母也长眠地下十几年了。过去的时光,只能用来做偶尔的怀念,所有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好的油糕,一定是外酥里嫩,脆而软,香而甜。我的一个堂兄,做油糕就很好。最早的时候,他就在我们镇上摆了一个小饭摊,专门炸油糕。油糕要趁热吃,热的时候,表皮是酥脆的,口感很好,一旦凉了,口味就会很差。在我们这里,集市上,戏台下,油糕是标配。甚至饭店的酒席上,也会把油糕当做一道甜点来招待客人。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但是,现在年龄建大,脾胃虚弱,稍微吃上几个,就会消化不了上火。现在每次经过那些油糕摊前,也都还能看一看,偶尔买上一两个尝一尝。

蔬菜多,小吃多,水果也多。临猗县这几年的经济,全凭水果支撑着。泉杜的石榴,庙上的枣,北辛的苹果,角北的桃。其实,各个乡镇的水果种植,都是成片成片的。你就是走上一天,只要不出临猗县境,你就走不出水果地。这么多的水果,大部分销往外地,少部分就会拿到这条街来销售。这两年因为疫情影响,销售渠道不是很畅通,所以,这条街上的水果就更多了。

从去年开始,有一家卖花的,常年驻守在这里,生根发芽。在这许许多多的青菜萝卜之间,突然加进了这么一个花花草草的世界,不能不叫人眼前一亮。似乎柴米油盐之间,立刻平添了三分浪漫,似乎这些人世间的最朴实的味道里,立刻孕育了几分仙气。卖花的老板倒也悠闲,从来不吆喝一句,你愿意买,拿着花付了钱走人,不愿意买,多看几眼也不收费的。心情好的时候,他还给你唠几句闲话,介绍一下那都是什么花。更多的时候,他坐在一张躺椅上,捧着一本书,细细地翻看。偶尔起来,拿一把喷壶,给花喷洒一点水分。

网上总是曝光城管和商户的矛盾。在我们这条街上,城管还是很文明的。他们心里也清楚,这就是一个农业县城,老百姓的农产品,若是没有一个销售地,一年的生计将会是很拮据的。只要你不占道经营,他们基本不会管,即使你占道经营,他们也是温和劝告。迫不得已发生冲突,他们不会动粗,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拍摄保存证据。这么多年了,我基本没见过城管野蛮执法的情况。单凭这一点,我就要为他们点赞一个。

我住在这里好多年了,也习惯了这样接地气的日子。大白天里,耳朵里充斥的都是吆喝声,吵闹声。有时候写东西累了,看书看累了,我就趴在窗台上,看着人来人往,看着整条街道的热闹,心里也会放松许多。我的母亲打心眼里喜欢这里。不但这条街上瓜果梨桃萝卜白菜买着方便,街道两旁的小吃店也是鳞次栉比,想吃什么,挑着拣着吃。这还不算,出了大门往西走,左右拐弯各有一家大型超市,超市里面更是应有尽有。老太太感觉这里简直就是购物的天堂,反复说了好多次,说她不想离开这儿。

去年疫情封闭期间,商店全部关门,摆摊的自然不允许再出摊,满大街静悄悄的,真是鸦雀无声。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都要惊讶好半天。不要说我,就是我们家孩子,都不习惯这种安静。每天早上趴在窗前,伸长脖子往外看,偶尔有一个人出现,赶紧兴奋地喊我,爸爸快来,那里有一个人!

我们居住的这座楼背后,就是城中村,村口竖立着一座水泥浇筑的仿古牌坊,上面大书三个字:崇相西。临猗县的古城在往南二十里左右的太范路口,北周就被彻底摧毁了。现在的县城,是隋唐以后选定的地址。唐代的临猗县,姓张的一户人家,出了祖孙三代宰相,他们就是张嘉贞、张延赏、张弘靖祖孙三人。张弘靖是大诗人白居易的同时代人。他们张家的坊里,在后来被称为三相坊,崇相西是三个里坊的合称,中的那个相字,就是指三相坊。

只可惜,现在的城中村,不要说唐代建筑,就连民国时代的,也没有保留下一座。所谓的三相坊具体究竟在那个位置,现在早已不得而知。村里的居民,盖房子没有整体规划,一个赛一个看谁盖的高。村里的道路狭窄曲折,房子也是高低不齐,新旧各异,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丝美感。或许,这是全世界所有城中村的共同点。

我们家楼下,以前开过一家书店,纯粹的文学书店。小夫妻两个,很文静,也很热情。我曾到里面买过几本书。本来以为他们的生意可以红红火火,但时间不长,它就关门了。可能是因为这里柴米油盐的世俗气太重,也可能是小县城太小了,看书的人太少了。不管怎么努力经营,也负担不起所有的花销。我曾经也想着开一家书店,坐在里面,颐养身心。那年轻的夫妻两个,当年也应该是和我一样,怀着一颗浪漫的心。只是,十多年过去了,除了我之外,大约也不会有多少人还记得,这条俗到极点的街上,竟然还曾经有过一家名叫步云堂的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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