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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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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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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滋味(六)

辣 椒

说起辣椒,大概全国人民都有发言权。

这种在明代才从外国传进来的农作物,最近二十年,可以说是火遍了全国。火锅和遍布全国各个大小城市的烧烤摊,在这里做出的贡献是不容置疑的。

药书上说,辣椒能够温中散寒,除风发汗。其实,不喜欢吃辣椒的人,就是不喜欢,绝对不会搬出药书和你讲道理。喜欢吃辣叫的人,谁还一手拿着药书,一手拿着辣椒,张口大嚼?

都说湖南人喜欢吃辣,也有说四川人喜欢吃辣,这些话可能不假。但是,我感觉,我们家乡人,尤其我们村的人,在其他方面可能还稍不如人,但是,在吃辣椒这件事情上,却绝对是不输川湘之人。

我自少年时代起,就非常喜欢吃辣椒。甚至在喝米汤的时候,都要在里面放上一点辣椒。曾经有个老太太看见了,惊讶地说道:这孩子,喝米汤竟然还要放辣椒!我笑着说,放了辣椒有味,香。

长大之后,我反复思考当年为什么喜欢吃辣椒,最终总结出一个字,穷。

我是七十年代生人,那个时候物质非常贫乏。我嗓口细,吃不下玉米面的馒头,经常拿着一块玉米馒头,嚼半天也不能下咽。母亲经常给馒头里加一点盐,加一点花椒叶,指望着我能多吃几口。这段历史给我的后遗症就是,直到现在,我也不吃玉米面的馒头。你就是把它蒸出花来,我也吃不下。

那个时候的蔬菜很少,我记得都到了麦收时节了,茴子白还仍然是每家饭桌上的主角。家里偶尔炒上几个鸡蛋,拍上一根黄瓜,那都是解馋的高档菜。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接触到了辣椒。辣椒不仅能够刺激你的味蕾,还能够促进你的肠胃,不知不觉,馒头就下了肚皮。这比任何药书和专家都管用。

我说当年吃辣椒的原因是穷,并非矫情。假如当年有满桌子大鱼大肉,像皇帝那样,我感觉自己应该不会爱上辣椒。是啊,任你海阔天空地去想象,你也不会想象出比尔盖茨一手拿着辣椒,一手拿着馒头,蹲在石磨盘上,张口大嚼。

那只能是像我这样的穷小子当年最真实的写照。

我说一手拿着辣椒,那都是七八岁的时候了。在这之前,不要说鲜辣椒,就是一碗干辣椒粉,也是很稀缺的。我们老屋的对门,住着我奶奶的表哥老夫妻两个。我的老舅,是我们村第一个种辣椒卖辣椒的人。

家里没有蔬菜的时候,我的母亲就会拿出几毛钱,还有一个碗,叫我们去老舅家里,买上一碗辣椒粉。油在当年也是很金贵的,家家户户不敢随意糟蹋。若是能用热油泼上一碟子油辣椒,那当然过瘾。多数的时候,母亲就用醋来拌干辣椒粉,再加上盐,味道虽然远不及油辣椒,但是也一样能叫我们下饭。

我的老舅个头很高,一口安徽腔,说起话来笑眯眯的,吵起架来拍着屁股,一蹦三尺高。他的辣椒面制作很精良,因为没有机器磨粉,他就在我们巷口的一个大石臼内捣辣椒粉,晒干后的辣椒他一个一个挑选,再用剪刀把辣椒蒂全部剪掉,然后放到石臼内细细捣碎。这可是个体力活,他经常戴着帽子和自制的口罩,两只手提起沉重的大石杵,一下又一下,咚咚的声音老远可闻。捣好了一臼,他经常累得满头大汗,因为辣椒粉的刺激,满面都是血红色的。

他是我们村第一个靠辣椒挣钱的人,直到八十多岁,都没有停下来做生意。夏天闲暇的时候,喜欢搬把小躺椅躺在门外大树下乘凉,左手腕上带着一个翠绿的镯子,他告诉我们,这是翠的,真正的翠。我上学回来,走在村子,他只要一看见,就会弯着眼睛笑着说:乖乖,回来了。老舅已经走了很多年了,这几年,我们居住的单元楼对面的街道上,也有两个老头在用小石臼捣辣椒面。一看见他们,我就想起了老舅。

在八三年左右的时候,我们村开始大面积种植辣椒。那个年代的农民,肯吃苦,那个时候的地也很给力。我记得八四年的时候,父亲贩卖自己家的干辣椒,竟然卖了五千元。五千元,这在当年可是个叫人震惊的数字。盖五间瓦房,也只用两千元。城里买一个小院,也只是两千元。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开始敞开了吃辣椒。

新鲜的辣椒可以做辣椒炒葱,辣椒炒酱,也可以切成细丝,和葱丝香菜混在一起,做成一道非常可口的霸王菜,到了秋天,还可以做成辣椒酱。干辣椒刚开始是自己在石头的蒜臼里面捣碎成较粗的辣椒面,用热油泼了吃,后来有了机器,就用机器磨成较细的辣椒粉,后来感觉这样吃,毕竟不如稍微粗一点的口感更好,于是就用机器磨成粗粉。反正就一句话,想尽办法吃辣椒。

物质逐渐丰富,家里的蔬菜越来越多,但是,吃辣椒似乎已经有瘾。一天不吃辣椒,都觉着嘴里寡淡寡淡的。南北走,东西串,到了谁家,桌子上面多数压轴的都有一碗油泼的辣椒面。有时候,还互相交流一下,辣椒怎样做才好吃。

我邻家以前有个从河南来的老太太,因为两家关系好,我家姊妹几个都叫她奶。奶性格开朗,好吸烟,喜谈笑。一日拄着拐棍,坐于门前,闲谈到辣椒,她笑着说,吃辣椒有甚好?吃到嘴里嘴辣,吃进肚里肚子辣,屙出来肛门辣。这句笑话,我们记到现在。

后来,我们村的辣椒种植面越来越大,一时间成为了十里八乡的招牌作物,运城日报在当年还专门登载了一篇文章,介绍我们村的辣椒,题目就叫做《杨中的辣椒红艳艳》。我们村的辣椒品种多,种植面积大,全国各地的销路也好,附近村子的人都过来取经。辣椒丰收的时节,我们村从里到外,随处可见辣椒。屋顶、墙头、院内、门前,甚至大街小巷两旁,你随手边走边捡,回到家都可以捡到半斤。老头老太太闲着没事干,就到各家给别人家从辣椒蔓丄剪辣椒,一斤几分钱,手快的,一天下来也能挣到二三十元。

上帝造出来的都是好的,到了人手里就变坏了。这是卢梭说过的话。我感觉,放在我们村的辣椒生意上,也一样适用。

辣椒生意一好,就有些人的小心眼开始活泛了。

他们开始偷摸着造假。辣椒造假?对。他们开始使用柿子皮晒干磨成粉,然后加上一点食红,掺在辣椒粉中,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同样是辣椒面,他们用一半的原料,卖了两倍的钱。比较而言,这种造假,还算有点良心,最起码,还有一部分是辣椒粉,最起码柿子皮还能吃,最起码食红还不伤人。后来的造假,就有些赤裸裸的无耻了。

柿子皮磨成的辣椒粉渐渐被外地的买家发现了,销路直线下降。假的就是假的嘛,染上食红的柿子皮一入水就掉色。这些心眼活泛的人,开始更疯狂的造假。当时我们县城有一家食品厂,玉米粒脱了皮之后加工成食品,那些皮没人要。他们就把这些玉米粒的外皮打成粗片,加上染布的红颜料(我们这里叫做磁红,加入这种磁红,见水不掉色)染色,染好之后,再加入碱面水,摊在地上晒干之后,一个辣椒也没有的假辣椒粗皮就伪造好了。

多年之后,村里面有良知的种植户还气愤地说,那是什么辣椒?那就是害人的东西。磁红是工业颜料,食用了是要得病的!唉,良心坏了!

不管良心坏不坏,他们一棵辣椒也不种,一个辣椒也不用,照样把辣椒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个个狠狠赚了一笔钱。掺入碱面水的所谓辣椒,一入口嘴上都能辣出泡来。有一个河南的客人不知道,品尝了一下之后,捂着嘴说,咦,你们山西的辣椒,真是辣的拐弯。

我们山西的辣椒不知道受没受到影响,我们村的辣椒,一两年之后,算是彻底完蛋了。因为被骗怕了,再也没有客人肯到这里来收购辣椒。做生意,名声一旦坏了,你再怎么使劲吆喝,也无济于事。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精明人,也没有那么多傻子。大量无辜农民种植的辣椒也因此卖不出去。于是有抱怨的,有骂的。可是,抱怨和骂就能挽回局面吗?

多年之后,我在想,当年,假如没人造假,我们村的辣椒经济会走向何方?当年,假如有村民敢起来指责,有村干部敢稍加干涉,或者县上的执法部门稍加惩戒,最终的结局,都一定截然不同。

但是,所有人的沉默,就注定了,红艳艳的辣椒,要在这里划上了一个句号。

一个充满伤心和沉思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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