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方言中,木有好几层含义。说一个人做事磨蹭,可以说木,说一个人反应稍微有些迟钝,也可以说木,说一个人性格慢腾腾的,也可以说木。
老木应该是三者兼而有之。
老木长得有点丑,大脑袋,胖身子,后脑勺高起,地包天的厚嘴唇,一笑,露出两颗硕大的兔子牙。年轻时,老木的长相吓到了很多人,后来随着年龄渐长,五十多岁的老木反而有点慈眉善目的感觉,好像西游记中的弥勒佛。
算命的蒋铁嘴神神秘秘地说,老木身上带着仙气呢。要不然,他那黄连巴巴一样的苦日子,到死也不要想熬出头。
老木身上有没有仙气,没几个人知道,但是,老木的黄连巴巴一样的苦日子,却是三五个村都少有的。
老木的父亲是三代单传,老木也是独子。
在过去,人口,不仅是劳动力,还是一家人在村中地位的决定因素。苦井巷的刘李两家,因为人口众多,号称七龙八虎,一直是村中大事的绝对主导者,其他小姓人家,只有紧随其后,才会有瓦片那样大的立足之地。
像老木家这样的单门独户,就连攀附骥尾的资格也没有。
夹起尾巴做人,是他们家祖传的不言之教。
老木的爹是个老实头,心眼特别实在。好容易娶了一个婆娘,整天娘娘一样服侍着。虽然家里边穷,但就算是逮住一个蚂蚱,都要把两条大腿先给自己的婆娘。这婆娘生的人样子也不错,这就好像是生在了竹篱边的一朵野花,未必比得上百花园内的牡丹梅花,但不经易出现在墙角草边,总会叫人眼前一亮。
老木生下来不久,他娘就跟着邻村的一个男子跑了。跑到哪里去了?不知道。老木的爹找寻了半年,无果,遂不再寻。他一个大男人,拉扯一个孩子,真是受尽了千般苦。下地干活的时候,他就把孩子背在背上,实在不行,就把他放在地头的树下。
吃杂面糊糊长大的老木从两三岁的时候,瘦弱的像一根豆芽,满身的黑皮肤,皱皱巴巴拧在一起,一个大大的脑袋,几绺稀疏的头发,一双眼睛打量着从他身边路过的一切活物,口水顺着嘴角,像拉丝一样就流到了脚底板。
老人们都说,这孩子涎水泡破了,你看看这口水流的。据说猪尾巴能治流口水,老木的爹专门找来两支猪尾巴,老木的嘴巴倒是吃的油光发亮,招来许多苍蝇围着他飞。但是口水照旧流个不停。
老木的爹只会下苦力,闲暇的时候,就经营家里的那两只羊一头猪,指望着,过年的时候,能给老木添上一件新衣裳。小时候的老木常年穿着宽大的衣裳,流着口水,咬着手指头,站在巷口,一脸傻气。长大的老木,不流口水了,也不咬手指头了,眉眼虽然长开了,但是,还是那么丑。
别人家孩子,一个个都成家了,只有老木,被剩了下来。就连村东头王三胜家的瘸腿闺女都看不上老木。一个家,常年住着两个光棍,人们路过他家门口,都要侧着身子绕一下,似乎是要避开他们家不祥的晦气。
老木似乎并不想那么远,他仍然默默跟着一群男人扛麻包,扛水泥,只要下苦力能够赚到钱,他就高兴地去做。挣了钱,是不是给年老的爹买上两个火烧,加上一块肥肉。日子看着一天天似乎有了转机。
古话本小说里最喜欢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遭打头风来形容一个人的厄运连连。这句词用在老木身上一点也不为过。
就在一次搬运水泥的时候,老木不小心摔了一跤,生生压断了一条腿。从此之后,老木的一条腿就始终跛着。那段时间,老木脸上的泪水,就没有断过。他哭自己的命苦,从小就没见过亲娘,他哭自己现在爹也死了,自己也残了,他哭自己为什么就这样不受老天爷待见,他哭自己活了四十多年,都没有一天活的像个人。他哭着说,都怪自己,第一天夜里去打野兔,结果碰见了黄鼠狼。当天夜里就没做下好梦,第二天就出事了。
所有听的人,都重重叹了口气,都为他难过。是啊,老天爷也是,为什么总要揪着这个苦瓜秧子不放手呢?好歹叫他喘口气也行啊。老木现在这个样子,成家是彻底没了希望。没有了后辈人,一个家的彻底败落,似乎就在眼前了。仿佛就连他们家烟囱里冒出的烟,都那么不情不愿,都那么有气无力。
可是哭归哭,叹归叹,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啊。
跛着腿的老木,自然不能再去做搬运工了。他还能做什么呢?有一天,有人在镇子的十字路口,发现了一个小新闻。老木现在在补鞋呢!
有多事的还专门走过去,仔细看看,可不是老木是哪个?只见他戴着厚厚的暖帽子,穿着那件厚实的军大衣,坐在小板凳上,正在面前的铁架子上,认认真真地给顾客补鞋。一板一眼,还真像那么回事。
刚开始,有些人还是抱着怜悯的心态,去找老木补鞋,时间长了,他们反倒很情愿叫老木补鞋。因为老木不但手艺好,而且价格公道。不管谁来,他都是笑眯眯的,丝毫看不出一丝对生活的抱怨。似乎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就是一连串的音乐,他就是个高明的音乐家,用一锤一钉,一针一线,演奏着对生活的渴望。更像是个神奇的魔术师,在敲打缝补一连串的操作之后,一双双本来已经塌架掉底开线的旧鞋,总会在他手中焕然一新。只要顾客夸奖几句,老木高兴的都能把下巴笑掉。
几年过后,他的补鞋摊几乎成了小镇的招牌,人们抽空把鞋送到他那里,过上一半天再去取,老木总会把鞋擦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放在身后的鞋架上。鞋架上旁边有个硬木板,上面有老木自己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八个大字:穿干净鞋,走踏实路。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
城南镇的街道上,依旧是你来我往,依旧是熙熙攘攘,依旧是鸡飞狗跳,四处都透露着浓得化不开的烟火气。老木雷打不动,早上出摊,傍晚收摊。除了下暴雨,他寒暑不避。他靠着辛苦,攒下了一笔钱,首先修整了一下自家的门楼。有人笑他说,老木,你把门楼修得那样好作甚?老木笑笑说,门楼门楼,就是一个家的门面。我虽然无儿无女,但是以后,总还要从这里风风光光抬到村南地呢。
修盖了门楼的老木,似乎慢慢交了好运。喜欢说媒的王婆,竟然给他说了一个婆娘。婆娘虽然面相憨憨的,有些痴傻,老木却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他在补鞋的时候,他的婆娘就搬个凳子坐在旁边,把老木补好的鞋,一遍遍擦干净。闲暇的时候,她靠在老木肩膀上,老木手把手,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教给她怎么刷抖音。婆娘看着憨憨的,但是唱歌却十分好听。她刷的第一条抖音,就轰动了城南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说,这是谁?这不是老木老婆吗?啊呀呀,唱歌还这么好听?
此后,老木的鞋摊上,又多了一项节目,前来补鞋的人坐着无聊,就说,云云,听说你唱歌可好听了,唱一个吧。婆娘倒也不扭捏,摆好姿势,对好镜头,拉开嗓子就开始唱。她唱的歌,虽然歌词有时候不完整,也没有专业歌手那样有技巧,但是,声音清脆的像水萝卜,多少还有那么点味道。有时候,老木也凑趣,和老婆合拍一段抖音,小眼睛眯着,眉毛弯着,脸上的肌肉快活地跳动着,那张大脸蛋子,都能抖出一百朵花来。
城南庄的人都羡慕,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时不时会提起老木两口子,就说,你别看人家,一瘸一傻,可是,整天把日子过得这样有滋有味。唉,不知道比我们要强多少倍。
强多少倍,老木不知道。反正他的日子就这样平平常常过。一晃,时间就过去了。在城南庄人的口中,老木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代名词,补鞋的一块招牌。
去年夏天,省里的一个画家下来采风。他站在城南庄的街头,东望西看,看着狭窄的街道,看着高大的牌坊,看着老街上低矮的街面房,无意间,他看见了正在修鞋的老木。
当时正是清晨,空气里似乎还流动着昨夜的寂静,老木坐在小板凳上,正在补鞋,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飘动着,他的眼神是专注的,嘴角微笑着,神情像孩子一样的单纯。他的老婆坐在他旁边,专心擦洗着手里的鞋子,嘴里一边哼哼着小曲。
画家抓住了这样一个瞬间,很快就给老木画了一张速写。根据这张速写创作的作品《晨》一举夺得全省美术大奖。画面上,画家还专门在一个角落里画上了老木的那块木板,木板上清晰可见八个大字:穿干净鞋,走踏实路。
城南庄因此轰动了好些天。
老木似乎并不知道这些。他依旧每天早上出摊,晚上收摊,依旧认认真真补他的鞋,依旧在闲暇时,和老婆合拍一段抖音,依旧低垂着眉眼,和过往的每一个顾客没每一个熟人微笑着,慈眉善目,笑的就像一尊弥勒佛。
他是不是真的带了仙气,我不知道,但是谁都能看出来,他的腿残了,但是人生的路反而走的明明白白,踏踏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