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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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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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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李桂香

               李桂香

我这一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我面前坐着的这个老太太。

满面浮肿,耷拉着两只泡泡眼,头发左一绺右一绺,贴在脑袋上。身子向前倾着,似乎在听你说什么。可是你真的给她说了什么,她永远也听不懂。

比如现在,我拿着勺子问她,我是谁?

她眼皮抬了一下,小声说道,不知道。

你是谁?

不知道。

她只记得一个人,狗蛋。狗蛋是她的儿子,她这一辈子最疼爱的儿子。

我歪着脖子告诉她:记住了,你叫李桂香。

她面无表情:记住了,你叫李桂香。

我指着自己又说:我就是个白眼狼!我是白眼狼!

她仍然面无表情:记住了,我是白眼狼。

我苦笑了一下,把药瓶拿到她的面前:来,吃药。

她看了看碗,又看了看我。似乎在想什么。

猛然之间,她伸出手,把药瓶打出老远,这速度,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我愣是没反应过来。

药瓶飞出去老远,一下子砸在阳台的瓷砖上。

巨大的声音,似乎猛地震了一下她的神经。

她惊恐地抬起了头,两只泡泡眼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你生气了?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不好。

她这一辈子竟然能说出这句话来,而且是当着我的面。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真没想到,李桂香还会有今天!

丈夫听见了动静,赶紧从卧室跑过来,捡起了药瓶,放在餐桌上,又从我的手中接过水杯。耐心说道,你这是何苦呢?她是个病人,你何苦和她计较那些陈年往事。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妈。你看看你,哭什么呢?

她是我妈?我何曾有过妈?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妈?

我用两只手擦拭着满脸的泪水,一边哽咽道,我没有这样的妈!我宁愿她还像以前一样,张嘴就骂我白眼狼,也不想她像现在这样,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记得。

丈夫拍着我的肩膀,叹息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往前看。

李桂香看着我们两个,突然指着我说道,狗蛋是个好人。你是个怀人。

她两只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你就是坏人!她一字一字慢慢说道。

这个叫李桂香的女人,是我的亲妈。

从我小时候起,她就不喜欢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不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是个女孩。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她的婆婆总是指着她骂,肥头大耳草肚皮,连个男娃生不出来,猪都比你强。

因为那个年月,已经开始计划生育,多生了,是要罚款的。

我就是这个在婆婆口中猪都不如的女人的女儿,我从小就在打骂声中长大,长大了竟然没有变成神经病,这已经是上天的格外开恩了。我起床迟了要挨骂,我吃饭多了要挨骂,我把鞋带弄开了要挨骂,我割猪草少了也要挨骂。要知道,我第一次割猪草的时候,只有七岁!七岁的小女孩,有许多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可是我,每天中午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起篮子去割猪草。割了满满一篮子猪草,好不容易拖回家,就要赶紧洗手吃饭。说是吃饭,多数就是他们一家人吃剩的残羹冷饭。他们好像从来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才七岁!我用眼泪泡着馒头吃完了饭,还要把所有的碗都洗完了。

我一直怀疑我不是亲生的。

可是,几十年过去了,我问过好多人,拐弯抹角,直来直去,各种办法都用尽了,得出的结论,竟然是出奇的一致,我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为了这个结论,这个该死的结论,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隔壁的朵朵,也是一个女儿,但是你看人家父母对她多亲,真是捧在手心里!我每次看见朵朵的妈妈柔声细语和她说话,心里就会泛起一万个羡慕嫉妒恨。

我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父母呢?我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人的女儿?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直流血,她瞥了一眼,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抓一把绵绵土敷上就好了。一次,我因为小声嘟囔,就被她用手电筒砸在脑袋上。我肚子疼,吃饭没有吃完,她恶狠狠地盯着我,骂我今天敢糟蹋粮食,她就打断我的腿。我用红线自己变了一个蝴蝶结绑在头发上,她就骂我是妖精。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若是发笑,她就会骂我丧尽天良,盼着她早点死。我要是哭了,她就会骂的更凶,她说家里又没死人,咧着嘴哭什么丧!总之,在她眼里,我的一举一动都是错的,甚至连吃饭喝水呼吸都是错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自己恨她,我恨李桂香!为了摆脱她,我拼命地学习。因为我知道,只有学习是我唯一的出路。我考试考了一百分,她一样轻描淡写地说,女孩子家家,就是考个一千分又有什么用!她为了不叫我再上学,竟然把我的课本都给卖了。那年我上初一。

她不愿意叫我上学,是因为生弟弟被罚了一大笔钱,她把这笔账也算到了我的头上。我坐在门口,嚎啕大哭。李桂香冷冷地看着我,一边敲打着猪食盆说,你就是今天哭死到这里,也不能去上学!

哭完了,我擦干眼泪,我站起身子,冷冷地看着她,一低头,就朝着墙撞过去。父亲恰好从屋里走出来,本能地一把拉住了我。他本来抬起手想给我一个耳光,但是看到我的眼神,还是放下了手,拉着我说,这个憨女子,你憨了?

李桂香开始尖声高叫起来,啊呀呀,可是不得了了,这才多大,就学会挟制我了!这可不得了了!我这是生了一个白眼狼!白眼狼!你要真想死,现在就去死!

听着她恶毒的语言,我在心里想,这个女人肯定不是我的亲娘。

父亲瞥了她一眼,冷冷说道: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父亲是家里的权威,李桂香不再言语。

明天就送她上学去吧。父亲吸了一口烟,又说道。

不,我现在就要去。我坚定地说。

可是,父亲还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他看了看我,对李桂香说,送她去吧。孩子愿意上学也是好事。

父亲对我并不特别好,但是,因为这件事,我对他始终感恩在心。毕竟,他也真的有他的难处,我们家,也是真的穷。

李桂香愤愤然,对我说道,你是祖宗,我惹不起你。从这周开始,滩上的那三亩地里面的草,就交给你了。放星期,你就给我锄草去,我可不能白养着你。

我冷冷地说,好!

从此之后,我好几年几乎不和她说话,交谈。即使谈话,我们也不看对方的脸。到了学校,没有课本,我照着同桌的一页一页抄,抄的我的手指头都伸不直。每当我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头,眼泪就会止不住落下来。后来,老师知道了,给了我一套旧课本,总算是暂时终止了我得抄书生涯。在这期间,父亲没有过问过,母亲也没有过问过,没有课本的我,究竟怎么学习。

我是那样努力地学习,努力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都是满满的感动和眼泪。因为我知道,只有好好学,我才能走出去,才能离开这个家远远的。这个家的其他人,我谁也不想见。

那个年代,最好的学校不是大学,是中专。至少对我而言,现实就是如此。

上了中专,就算是跳出了农们,毕业之后,就有了工作。有了工作,也就彻底摆脱了这个家。

我认识宗奇,就是在上了中专之后的第二年。原因很简单,我们都很穷。

因为穷,所以,我不能过多参加同学组织的各种娱乐活动,我只有坐在教室里,一心一意地学习。我想着自己要多拿一些奖学金,这样,生活就会稍微宽裕一点。你不能想象,刚来的时候,我只有两身衣服可以替换,而且外套基本上要从秋天穿到明年的夏天。

宗奇也一样。他也一直在教室里学习。学习学的累了,他就坚持练字。有一次学校举行硬笔书法比赛,他凭着一手好字一鸣惊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注意到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宗奇后来给我说,他在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吃饱过。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擦着眼泪。

他没有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父亲一个人把他养大。虽然困苦,但是,父亲总是鼓励他好好学习,一定要跳出农门。他的父亲每天干着最苦的活,搬砖,卸货,实在没活,就赶着牛车拉大粪,就是为了多挣几毛钱,好给儿子读书。

因为穷,所以我们同病相怜。但是,宗奇比我幸运,因为他有个好父亲。大概从小没有母亲,所以,他对我生病的母亲,极为耐心。耐心到我都有些讨厌,他总是笑着说,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你妈啊!碗再大,也大不过盆!

是啊,再大的腕也大不过盆。可是,李桂香这个盆,足足扣了我三十多年,直到现在,虽然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仍然对我一如既往。要说毅力可嘉,李桂香是我所见过的最有毅力的人。

因为想要离开这个家,所以,毕业分配的时候,我就选择了离家二百多里的一个山区铜矿子弟学校,那个铜矿很偏远,每天只有两趟班车进山出山。山路的两旁,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紫荆花和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好多蜂农就在里边安营扎寨,常年守候在这里,班车过来过去的时候,时不时有人会下车,买点蜂蜜带回去。我长到二十岁,只吃过一次蜂蜜,那种香甜,很多年都忘不了。所以,第一次发工资以后,我和宗奇一起专门买了二斤蜂蜜,带回去慢慢吃。

父亲送我来的时候,瞪着眼睛惊讶道,这么偏!唉,以后看能不能托人把你调回去。

我没有搭话,因为我太了解父亲了,他就是随口一说而已。他祖宗三辈都是农民,不要说没有关系,就是有,我也不愿意回去。这里,挺好的。

和我搭班的英语老师姓胡,一个很善良的女人,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幸亏有她的热心照料,我才能够很快适应这里的一切。她的丈夫在矿上车间工作,有一个儿子,也在子弟中学上学。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偶尔,胡老师做了别样的饭食,就会专门到宿舍来叫我。干开始,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脸皮就厚了。胡老师教给我蒸包子,炸油饼,做拌面菜,做茄盒,还有怎么做鱼。我第一次杀鱼的时候,一手拿着刀,一手抓着鱼,鱼浑身一摆动,我吓得哇哇大叫,扔下刀子和鱼,立刻就蹦到一边。胡老师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她后来把鱼收拾干净,笑着对我说:你吃鱼又不是鱼吃你,怕什么!

我害羞得满脸通红。

胡老师说:没事,练几次就好了。我第一次做鱼的时候,也是这样。鱼放进锅里,却还在动弹,我两只手捂着锅盖,直在心里面念阿弥陀佛。哈哈哈。

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

胡老师是这样的善良,以至于我到现在还在心里感慨,我的亲妈,对待我,何曾有她的十分之一?

宗奇因为一手好字,被调进了厂部的办公室。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认识了这个男人。本来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可是李桂香偏偏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了一次恶心。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宿舍休息,前两天着了凉,浑身无力。宗奇去外边开会去了,我一个人随便吃了一点,就睡下了。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外面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既陌生又熟悉,我在心里一惊,不会吧?翻了一个身,却再也没有听见声音,我总以为自己在做梦。

片刻就听见有人敲门,是胡老师的声音,她在门外说:姜玲,你妈妈来看你了。

我妈?我都快忘记了,自己原来还有个妈。我上学的时候,她从来没有问过一次,更不硬说到学校来看我。现在却跑了二百多里地来看我,我一下自己明白了她想干什么。

当她一脸得意站在我面前,眼光里没有任何温柔,给我说的第一句话也不是惯常电影里的那样感人肺腑。

你以为你躲在这里不回家,我就找不到你了?

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句话,紧接着就是一句,就是她的经典口头禅:你个白眼狼!

我头晕的厉害,只好扶着门框。胡老师看见不对劲,赶紧上前问道:姜玲,你病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一边用手扶住我,在床上坐下。她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呀!这么烫!你躺下别动,我给你叫小刘。小刘是铜矿卫生所的医生。

胡老师刚出门,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喷涌而出。

李桂香一脸惊讶,大声说道:你哭啥?我啥也没说你,你哭啥?

这是我的亲娘吗?这是我的亲娘吗?我一直在头脑中追问。

你爹病了,家里没钱。这是李桂香给我说的第四句话。她都没有问我一句,身体究竟怎么样。哪怕就只是装模作样,哪怕就是心口不一。

可是,没有。

她的眼里只有钱。在她的眼里,我仅仅是一个挣钱的工具。她的逻辑也很强大,因为她生了我,养了我,所以,我这一辈子注定都是欠她的。而且是利滚利,这一辈子恐怕也还不完。我每次回家,家里不是少油,就是没盐。就连弟弟买一个小裤衩,她都要从我手里抠出所剩无几的几个铜板。她从来没有过问过,一个女孩家,在二百多里外的矿区究竟是怎么生活的,生活的好不好。

钱就是联系我和这个家的唯一桥梁,不,是一根细到不能再细的蛛丝。

幸运的是,我还有宗奇,还有胡老师,还有学生。他们的关爱,叫我明白,人世间的黑暗纵然百回千折,前方,总会有一丝光亮。

小刘很快就来了,她给我打了针,嘱咐我好好睡一觉,醒了就好了。我懒得怕看眼前人,也因为药物的作用,一闭眼,就睡着了。

半夜,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李桂香竟然端坐在椅子上,守候在我身旁。一刹那,我的内心充满了温暖和感动。

是啊,这是我的亲娘。在我小时候,她也曾亲切地抱过我,也曾为我穿上棉衣,也曾抚摸过我的小手, 也曾亲切地叫过我的小名。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和怨恨,似乎都跑到云外天边了。

妈,你睡床上吧。我往里边挪了挪。

第二天清晨,刚一起床,我就感到神清气爽,病一下子好多了。

胡老师早早送过来两份豆浆,四根油条。她笑着说,你病好了吧?这孩子,生病了,就要看病。来,趁热赶紧吃。阿姨,大早上,没啥好招待的,您别介意。

一向能说会道的李桂香,这个时候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我立刻意识到,毕竟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大概是听不太懂普通话,

胡老师,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妈听不懂普通话。我赶紧解释。

胡老师笑着对李桂香说,婶子,你这个闺女真是太好了。教学教得顶呱呱的。

李桂香这次好像听懂了,含着笑意竟然说了一句听起来特别舒服的话:她一个小丫头,还要你们多多照顾。随后她又加了一句,她每次回到家,总是对我们说胡老师如何对她好。这次见了你,一看就是个好人。面相和善,就和观音菩萨一样。

一句话,说的我有些惊讶,我什么时候给他们说过胡老师?这个李桂香,谎话张嘴就来。不过,这样的谎话,倒也很叫人舒服。虽然最后的比喻很很肉麻。

虽然是土话,胡老师也听懂了,她有些不好好意思,呵呵一笑,说:看你说的,是这孩子真叫人喜欢。我不打扰了,你们娘两个好好聊聊,我中午给咱们包饺子吃。

胡老师,可是不敢麻烦。我赶紧说道。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歇着吧,老人远远地过来了,一顿饺子我还管不起?

李桂香这个时候说话了,她说:胡老师,不麻烦了。她爸病了,我还要赶回去呢。

那,那叫姜玲和你一块回去吧。路上有个照应,回到家也看看老人的病。

可是,我有些犹豫,明天还要上课呢。

没事,去吧。你的课我先照料着,你写张假条,校长那里,我给他。老人要紧。

所有的一切,都是这样和谐。

临走的时候,我还专门借了胡老师五百元。这相当于我当时两个多月的工资。

一路上,我还在感慨,李桂香怎么突然就变了。就好像一只母老虎,突然变成了一只小绵羊。一下子还真叫人有点手足无措。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的真正含义。

父亲好端端的坐在院子里。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李桂香一脸得意,小声嘟囔着说:我不这样说,你还能回来?

我的心立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接下来肯定还有更恶心的事。

果然,李桂香说道:镇长的儿子看上你了,人家答应了给你把工作调回来。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你脑子可不要发热。收拾一下,明天见面。

镇长是谁?镇长的儿子又是谁?

我的火气立刻升了起来:要见面你去见面。

李桂香立刻破口大骂:你个白眼狼!我就知道你是个白眼狼!放着这样的好事,你不去,你还想做什么?你嫁给人家,吃香的喝辣的,难道不比你钻在那个山沟里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这辈子,也就是个小姐身子丫鬟命!

什么命,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用不着我操心?二十多年了,你吃的谁的?你花的谁的?现在感觉自己翅膀硬了?老母鸡一下自己变成金凤凰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就打断你的腿!

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愿意!

你要是真死了,我倒省心了。啊呀呀,我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一个白眼狼!李桂香坐在地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嚎啕大哭,一只手还时不时拍打着大腿。

小时候,我很害怕她这个样子,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器,我不害怕了。反而感到十分可笑。

这就是我的亲妈?这明明就是个泼妇!

是啊,李桂香本来就是李桂香,她从来就没变过。

我结婚的时候,李桂香更过分。

因为没有遂了她的心愿,她便使劲要彩礼。

我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说,不给,一分钱也不给。我就是为了气她,所以主动和宗奇把生米煮成了熟饭。李桂香果真气得要死,她跳着脚破口骂我一辈子穷命,放着镇长儿媳妇不当,却要嫁给一个穷得再也不能穷的穷小子。

不管我怎么说,宗奇说,一定要三媒六聘把我娶回家,不能叫我受委屈。他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李桂香差点都吐到他的脸上,眼睛里的怒火差点能把他烧死。

我要告你强奸!她气势冲冲地说。

我冷笑着说:不用你告,我拿着大喇叭给所有人说,我怀了他的孩子。这辈子,我非他不嫁。

你可真不要脸!李桂香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要用眼光把我的心都挖出来,看看是红还是黑。

我和她一样的倔强。

在好一阵撒泼之后,她也意识到,镇长家的公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娶一个怀了别人孩子的女人。于是斩钉截铁地对宗奇的父亲说:彩礼钱三万,一分也不能少!

你要抢劫吗?我大声说道。

那个年代,彩礼钱多在一万左右,李桂香狮子大开口,难道是吸血鬼转世吗?

我什么也不要,自己走着去他家!

李桂香冷笑着说:你试试看,没有三万元彩礼,你要是敢去了他家,我就吊死在他家门上。我就要叫过往行人都看看,看看你是如何忤逆不孝!

我就是忤逆不孝!我含着泪说。

李桂香又是一声冷笑:我就当没你这个闺女!这辈子我就当生了个白眼狼。我把你养到二十岁,吃喝穿戴哪一样不是钱?三万元,一点也不多!我还告诉你,陪嫁一分钱也没有。以后,你认我这个娘也好,不认我也罢。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好一个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那一刻,我只恨自己不是哪吒,没有勇气把身上的肉割下来还给她。

宗奇的父亲吸着烟,沉默了好半天,最后站起来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再怎么也不能叫闺女受委屈。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凑够三万。

我出嫁的时候,李桂香没来。她说老辈有讲究,亲娘不送闺女。我坐月子的时候,李桂香也没来。她说宗奇家还有一个老光棍,她去了肯定不合适。甚至在我不小心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三个月,李桂香也没有来。她说自己的满地棉花还没摘呢,要是过来伺候我,谁给她摘棉花?谁又给她出误工费?

听这话虽我然有点难受,但是心里一点也不意外。我的亲娘,大概就是我前世的仇人。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在和我抠斤摸两地算计,都要把我的心彻底凉透。她似乎根本没有想过,我,她的女儿,究竟过得怎么样。

其实,我们彼此相厌,不见面也好。逢年过节,我们也会按规矩过去,但是很少留下来吃饭。因为只要一吃饭,李桂香就会嘟囔着,家里没油了没面了,街上的肉又涨价了。一顿饭,不吃还好,一吃就是一肚子窝囊气。

但是,意外总会在不经意之间来临。

有一天早上,李桂香竟然来了我们家。我上完课回到家中,宗奇赶紧迎上来说:妈来了。

妈?我都愣了一下。在我心里,这个称呼已经太模糊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她来做什么?肯定没好事。

看见她的第一感觉就是,李桂香似乎老了,但是满脸的霸道还是清晰可见。

你弟弟要结婚了。她说话仍然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

结婚?谁?和我有关吗?我满不在乎地说道。

你给我拿两万元。

凭什么?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给!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你要是不给,我就……

你就怎么?上吊?跳楼?我一边说一边打开窗户,来,我先报警,你现在就跳。你看我怕不怕!

姜玲!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和妈说话!宗奇大声呵斥我。

妈?我还有妈?我怎么不知道?我大声哭到。

宗奇赶紧拉住我,走进房间。

你这是做什么呢?再怎么说,她也是老人。宗奇不满地对我说。

老人?谁家的老人?老人就能欺负人?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要两万元。你有你给他,我没有!

宗奇沉默了一会,放低声音说道:姜玲,这么多年了,该过去了。有些事,不能总放在心上,要往前看。你想想,这么多年,她是没来过我们家,可是,这么多年,除了过节,我们也没去看过她一次啊。再怎么说,碗大不过盆。她有错,我们也有错。有些事,要反复看。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都不容易。

你再说,我就离家出走!这么多年,每年逢年过节,你都偷偷给她塞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好女婿,我不拦着。今天,你哪怕偷两万元给她,我也不拦着。可是你要动家里的一分钱,咱们就离婚!

唉,你这个人。宗奇叹息道。

我这个人怎么了?

呵呵,挺好。宗奇赶紧说,我去拿镜子,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越来越像谁。

我以为他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真的拿了一面镜子过来,于是生气地一甩胳膊:去去,少给我扯!

宗奇拿着镜子,放在我面前。

你可真无聊!我想要再次甩胳膊,一抬头,却看见李桂香就在我面前。

镜子里面的人,满脸怒气,横眉立眼。一刹那,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李桂香想终于如愿以偿了。

只是,我现在都懒得和她再说一句话。我斗不过她,所以只能认输。有时候,花钱能买来的平安,也是格外珍贵的。

生气能够叫一个人的容貌越来越丑陋,这是宗奇说的。我不想变成她那个样子,也没有精力和她辩解是非对错。只好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儿子结婚,她说叫我们给两万,不管如何拼凑,我们给了。再过了几年,她又说自己老了,叫我们每月给她和父亲各二百元,我们也给了。

宗奇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他不肯叫我受一点委屈。因为李桂香的蛮横霸道,贪婪做作,我总感觉对不起他。他却总笑笑说:那是你亲妈,也是孩子的姥姥。孩子没有奶奶,有个姥姥总是好的。

我不做任何评判。我逐渐想通了,我有学生要教,我有儿子需要照顾,我还有生活需要继续。我不能总是和她较劲。何况,两个人本来就不在一起生活,一年仅仅见上四五次,就当是个外人 ,彼此打个哈哈,面子上过去就好了。

我不主动和她搭腔,她也一样。因为没有奶奶,每次来到舅舅家,我们家儿子似乎很黏着这个姥姥。虽然这个姥姥很偏心他舅舅家的孩子,但是我们家儿子却很大度,总是解释说,元宝还小,我怎么能和他争呢?我们家儿子很像宗奇,长着一模一样的好心肠。李桂香对我儿子说话,提到我的时候,从来没说过一次你妈妈如何如何,最缓和的词语也是那个人怎么怎么样。

我很少在弟弟家吃饭,偶尔吃一次饭,李桂香总是对着我儿子这样说:可可,叫那个人吃饭。可是,她嘴里的那个人,明明就坐在离她不过十米的地方。儿子总笑着说,那个人是谁啊?李桂香小声嘀咕道:白眼狼!

儿子总会哈哈大笑,说姥姥就像老小孩,特逗。从这一点来看,儿子的情商要比我高好几个档次。

元宝是弟弟家孩子的小名,也是李桂香起的,俗的要命。她就一心盼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够发大财。然后好能够给我这个白眼狼显摆。

然而弟弟不争气,小时候淘神,长大了收了心了,可是做什么赔什么。真是做啥啥不行,赔钱第一名。他看着白菜行情好,今天卖白菜,明天白菜肯定就是妥妥的白菜价,他明天卖大枣,不出三天,大枣准也成白菜价。好容易拉了一车梨去外地卖,价格很好,一车算下来,稳赚。可是,在装梨的时候,他大模大样做甩手掌柜,结果,那些雇来的农妇们,把许多不合格甚至有伤损的都装了进去。到了地方,打开一看,一少半都臭了。一下子又赔了。你看看,倒霉赛过姜太公。气的李桂香跳着脚骂。可是骂能有用吗?

答案是肯定的。

美国总统骂人有用没用我不知道,但是,李桂香骂人肯定有用。

他儿子赔了,我们也跟着倒霉。李桂香说,给你们送点大枣,给你们送点梨。我立刻就会自觉地把那个送字翻译成买。而且还是高价买。

只要能花钱买安宁,我一百个愿意。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本来以为也就这样了。可是李桂香又来作妖。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段时间不折腾一下,心里面就不舒服。

李桂香忽然就提出来,她要在两个孩子家轮流住。虽然她以前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我就是个白眼狼,自己就是死在儿子家,也不会巴巴儿跑来受我这个白眼狼的窝囊气。

其实我不问都知道,肯定是李桂香的儿媳妇讨厌婆婆的蛮横,想把她赶出家门。可是,我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要她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比什么都好。至于她在我这里开不开心,舒不舒服,那就是她的事了。宗奇说得对,毕竟她老了。

她第一次来我们家进行她的养老生活的当天晚上,脸拉的有三尺长,嘴巴撅的能拴一头驴。可是,宗奇和我都没有搭腔,假装没看见。毕竟,被儿媳妇赶出来,心里不好受。我们都怕一不小心撞到枪口上。可可围着姥姥,给她剥橘子吃,给她讲很多闲话,她的脸上好容易有了一点笑模样。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上厕所,无意之间瞥见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几行字:请把你弟弟给我看病的二百八十三元钱给他。

我心里还一阵好笑,几十年了,她终于也学会和自己儿子怄气了。

你要是也和我一样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那就证明你和我一样,从来也看不透李桂香。

真相是,李桂香曾经感冒了好几天,这个曾经,究竟是多少天以前,我没有认真考证。反正就是有那么几天,李慧香感冒了。要说李桂香的身体,那可是杠杠的。她本来以为一个小感冒,扛上几天就过去了。谁知道,这次的感冒专门和她作对。后来到小诊所治疗,花费了她儿子二百八十三元。

因为感冒花费了她儿子的钱,这可不得了。李桂香无论如何也要把这钱给补回来,第一个能够想到的,当然就是我这个白眼狼。你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是无意之间听见李桂香打电话才知道的。她还在最后特地加了一句:以后,我只要生病,你就送我到你姐这里来。

唉,闹了半天,人家拉着脸不是和儿子闹气,就是摆给我们看的。也是,身强体壮,走路如风,又能干活,又能做饭,还能看孩子和挣钱的李桂香,儿子和儿媳妇怎么会嫌弃呢?我的脑子真是进水了。

我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她以后这种把戏会越来越多。熟能生巧嘛。

可是,这一天来得特别突然。谁也没想到,李桂香一夜之间就成了痴呆。

她坐着同村人的蹦蹦车到地里打工,结果,过一个小坑的时候,车子真的就蹦了一下,把一群女人,全都甩到了车外。其中,李桂香伤得最重。

据医生说,因为磕在一块大石头上,而且磕的比较重,脑部受到损伤,病人有可能醒不来,多数都会成为植物人,即使醒过来,也会成为痴呆。

我不喜欢李桂香,但是,她毕竟是我的亲妈,虽然对我不好,可是她毕竟把我拉扯大了。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顺颊而流。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我嚎啕大哭。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曾经,我是那样的讨厌她,甚至恨她。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仅仅是在哭李桂香,还在哭我自己。哪怕她曾经像朵朵的妈妈那样爱抚过我一次,哪怕她在我的面前仅仅夸过我一次,哪怕她曾经温柔的和我说上一句话,哪怕她曾经给我一个深情的拥抱,又甚至就仅仅是一缕温暖的目光。我想,我哭的也不会这样心酸。

我曾经那样倔强,其实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离开了李桂香,我完全可以活的很好。我曾经那样冷漠,其实也不过是为了隐藏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还有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宗奇经常说,时间会抚平一切,会恢复一切。

但是,我的时间又在哪里?所有的一切,随着李桂香的这场车祸,永远静止在那里。不前不后,不进不退。就像是一个残破的车轮,独立在风雨之中,承受着岁月的侵蚀,却永远没有了修补的机会。

别人在回忆母亲的时候,可以写出很多感人肺腑的往事,可是我呢?我只能写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琐碎,而且这些琐碎,将会像刀刻斧凿一般,刻进我的骨子里,刻进我的年轮里,刻进我的一呼一吸,一泣一笑之中。有多少心痛,就有多少伤感。

我知道,这个叫李桂香的女人,彻底关上了她记忆的大门。她是要强也好,倔强也罢,善良也好,恶毒也罢。从此之后,无忧无虑,无喜无悲。

我每天坚持给她吃药,坚持给她做头部按摩,坚持带着她外出散步,走路的时候,我就给她回忆以前的事情。虽然,她仍然想不起来我是谁。人活在世上,就是一场修行。李桂香,注定了是我这场修行之中的大因缘。

她仍然时不时当面说我是个坏人。我偶尔会逗她说我就是那个坏人,迟早要把你卖了,卖到南山根。卖的远远的,叫你找不到家。她沉思了一小会,竟然天真地说:我有爸爸,你敢把我卖掉,我就叫我爸打你。

这个时候,我就会哈哈大笑。看见我笑,李桂香有时候还会笑那么一下。非常生硬,非常不自然,甚至有些腼腆。

她究竟在笑什么?我没办法确认。然而,她的笑容,竟然闪现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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