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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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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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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房

我们家儿子上初中了,每天早上五点四十起床,晚上八点四十回到家。看着孩子挺辛苦,我多次叮咛:到学校,多吃饭,尽量吃好点。

孩子抱怨说,灶房的饭不好吃。我沉思了一下,说道:再不好的饭,也是饭。别人能吃,你就能。不要总是挑剔饭食,要挑剔学习。就这样的饭食,你要吃三年,所以你必须学会习惯,就是这样的饭食,也必须学会叫自己吃好。

平心而论,现在学校的饭食,相比我们三十年前,都已经进步太多了。最起码孩子们有了一个叫做餐厅可以吃饭的地方,最起码还有好几样饭菜可以选择。我们以前上学的饭食,放到现在,真是有钱人家的狗都不吃。

能有多糟糕呢?孩子瞥了我一眼。

我笑了笑:你想想不到的糟糕。

我的思绪,不知觉间,就飘回了三十年前。那个时候,我也是学生。

晋南人把做饭的地方叫做灶房,家里的,学校的,都这么叫。

我在这里,主要写一下学校的灶房。

我们镇上当年有一个初中红旗初中,当时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学校。学校的老师据说个个顶呱呱。

这里距离我村也就三五里的路,但是我第一次出家门,到这里上学,心里总有那么几分无助和失落。见面的第一次我就感觉到,班主任很严厉,他说话从来不笑,但是猛然间哈哈哈干笑几声,笑得人莫名其妙。历史老师更是奇葩,他的眼镜,永远戴在鼻头上,看人的时候,从眼镜框上面透出两束凌厉的光,在上课的时候,忽然之间喊了一句稍息,所有同学都愣住了,这是要干什么?后来才知道,稍息就是叫你站起来。唉,这哪里跟那里?

所有的这一切,都叫我心里不愉快。

中午下课,我第一次到学校灶房吃饭。长长的一排人,看管队伍的瘦高个凶巴巴地盯着每一个同学,若是哪一个调皮,他冲上去,就给一脚。盛饭的大师傅永远拉着脸,一勺菜,明明都快到了你的碗里了,非要抖那么几下,大半勺就掉下去了。你不能吱声,只有干瞪眼。

好像天下的大师傅盛饭时抖抖的招数都是跟一个师傅学的,用一句话来评价,没有最抖,只有更抖。和电影里给犯人发饭的大师傅相比,我们学校的大师傅就少了一句河南腔的“好,下一个”。

即便是被抖了又抖的饭,又能是什么样的黄金搭配呢?

白菜南瓜胡萝卜,反正是什么便宜做什么。多几个学生少几个学生根本不影响,就是几瓢水的事情。不管是南瓜熬豆腐,还是白菜煮豆腐,里面,没有一点点油花。刚开始,我真的吃不下去。随便扒拉了几口,就去喝汤,舀了一勺汤,就愣住了,汤里面,竟然有好多面虫子!白色的长条细虫,长时间放置的面粉里面经常见到的那种。

我的妈呀!这是饭?

对,这就是饭。因为灶房暑假前多余的面粉放坏了,管灶房的事务长舍不得扔掉,就只能拿过来继续给学生吃。在他们的心里,所有的学生都是钢铁做的,坏掉的面粉也是面粉,学生终究只是学生。这种事情,要是放到现在,家长能把学校闹翻了天,校长准能第一时间登上头条。可是当我星期天回到家把这些事情告诉父母的时候,父母的反应却叫我大吃一惊。他们极为平静地说:那有什么,别人能吃你为什么就不能吃呢?

是啊,别人能吃,我为什么就不能吃呢?这是我外出上学受到的第一个教育。逐渐,我也知道自己无力反抗和改变一切,所以只有学会慢慢接受。

学校没有餐厅,所有的学生,都蹲在地上吃饭。晴天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刮风下雨,就只能躲在房檐下。夏天的时候,周围飞舞着成群结队的苍蝇,轰都轰不走,冬天的时候,饭很快就凉了,所以,你必须吃的很快,才能保证吃到肚子里面的饭是热乎的。我小时候在家吃饭,比较磨蹭,在外上学,几年训练,一顿饭十数八分钟就吃完了。往肚子里倒嘛,那还不简单。可见啊,一个人的什么能力,那都是训练出来的。

初中的灶房,指定做不出好的饭菜了。三五个月,炸上一顿油饼,那已经算是学校对我们格外开恩了。一群糙汉子,在那里摘菜,切菜,炒菜,和面,蒸馍,围裙上脏的都能揭下来一块,一张嘴满嘴的黄牙,你还指望着他们能把饭菜做出花来?你还指望着饭菜能有多干净?所以,饭菜里永远少不了头发或柴棒,苍蝇或虫子。所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所有的学生,都以宽阔的胸怀,包容着这些已经习惯的意外之喜,不速之客。多数情况下,看见就当没看见,夹出来扔掉,纵使心里有一万个恶心,也会继续做出开心大嚼的样子。只要不是半截干老鼠,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偶尔起了烦躁,也不过是低声咒骂几句,如此而已。

这些饭菜的口味,也像天气阴晴一样,反复无常。咸起来能打死卖盐的,淡起来嘴里能淡出个鸟来。咸淡不是问题,问题是菜里面永远只放那么一点明油。所以,大家都把碗筷放在教室的抽屉内,一下课,都如下山猛虎一般争先恐后地往灶房跑。地球人都知道,不管大师傅的手如何抖,也不管那把勺子在锅内如何撇,前几碗熬菜中的油花肯定是最多的。假如谁的碗里能多几点的油花,只能是三种情况之一,要么就是认识大师傅,要么就是下课早跑得快,要么就是烧了高香了。

后来,学校搬迁到距离我们家只有二里地的野地里,改名叫做镇办中学。

名字是改了,地点是变了,始终不变的,是灶房的那些饭菜,还有大师傅们对我们的一颗颗炽热的心。他们生怕我们吃得太好了,长得太胖了,所以年复一年重复着那些单调而乏味的菜谱。

我们的校长人长得挺精神,在给学生讲话的时候,把造诣读成造纸,于是学生们都叫他造纸校长,还有个领导叫小贵,学生们都叫他小鬼,有个主任叫怀仁,学生们都叫他坏人。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把胸中对学校的怨气,全都巧妙地发泄出来。

新学校因为以前是坟地,在我们搬进去之后,还有人家进入学校,往出迁坟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一群人带着铁锹,带着遮阴的塑料布,还有法罐和灵桌,就在学校操场旁边开始放炮,挖掘,捡拾骨殖,然后放到旁边的棺材里,吹着唢呐,敲敲打打地走了。

新学校照旧没有餐厅,我们一群学生,就蹲在不远处一边看热闹,一边吃饭。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过。

你看,有时候,记忆就是这般神奇。重要的事情,我现在未必记得住。可是,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当年的一些细枝末节,真是历历在目。包括当时某一天的天气,几十年未曾见面的某个同学的笑脸,甚至学校的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的迟志强的歌曲:手里啊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本来以为,到了高中,灶房的饭菜能好一点。可是,到了之后才发现,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我们的高中也在一个小镇,距离我们家四十里。事实证明距离的远近,并不能决定灶房的大师傅们念不一样的经。高中的灶房,比较而言,更有魔性。灶房门口小黑板上的菜单,永远叫你莫名其妙。不揭开锅盖,你永远猜不出,锅里面究竟有什么。

诸位,我问一句,你吃过炒金条码?你吃过炒银条吗?我吃过,或者说我们一大群人当年曾经吃过不止一次。假如,胡萝卜和白萝卜真的能当做金条和银条的话,世界上最富有的不是比尔盖茨,而是传说中的小白兔。我第一次看赵丽蓉老师的小品,说到群英荟萃就是一盘大萝卜的时候,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甚至怀疑,赵老师曾来我们学校考察过。

这还不算什么,我再说一个匪夷所思的。你吃过浆糊吗?

没有吧!我们骂人,经常说脑子笨的跟吃了浆糊一样。你能想到我们高中的“菜谱”上,堂而皇之列着炒浆糊这一经典名吃吗?而且这道名吃,只有在我们吃腻了南瓜,吃烦了土豆,吃难受了水煮菜菜,才能够隆重现身的。这道名菜看起来应该是面粉做的,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因为是炒的,所以,比那些白菜土豆,自然要多放那么一点油。这点不多的油,就足以滋润我们的肠胃了。也就是说,河东大地这所百年老校的好多届学生都不仅吃过浆糊--炒的浆糊,并且把它作为解馋的食品。

说到解馋,也的确只能解馋。大师傅用一把小几号的勺子,给每个学生只舀了刚刚盖住碗底的那么一团。一个馒头,要就这么点浆糊,所以,你可要小心分配,才能够保证在你吃完馒头的时候,碗里面还有那么一点浆糊,刚好够再塞到嘴巴里回味一下最后的余韵。

唉,灶房的饭真是太难吃了,难吃到叫你怀疑人生。高一前半学期,一切都比较陌生,还不敢随心所欲。所以只学会了一个字,忍。后来嘴里实在淡的不行,我就和张天明一起,去学校后面的白菜堆里面,偷摘白菜心蘸着盐吃。张天明是东张人,善良真诚。我们在高中的关系,一直很好,即使后来不在一个班级。学校没有澡堂。夏天天热,两个人就约好,晚上熄灯了,老师检查过之后,偷偷来到学校最东边菜地旁的水龙头下面,脱光了哗啦啦冲个澡。一到星期天洗衣服,天明必定过来喊我说:金龙,洗衣服么?我就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脏衣服直接给他,他给我洗好,晾干了再给我拿过来。宿舍的人都惊讶,说他对你就这么好?我笑了笑,对,就这么好。当年,他宠着我,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几十年几乎在一瞬间就过去了,别来沧海,斗转星移。当时少年如今已是满头华发,再次回想起来这些陈年往事,仍旧是满满的温暖和感动。他现在在陕西,据说混得很好,我依旧停留在原地,等待风来雨去,写一些过了时的文字,怀念那一段从指间偷偷溜走的岁月,还有岁月里叫人想念和感慨的人和事。唉,有机会,什么时候,再去见他一面。班荆道故,把酒桑麻,应该别是一番滋味。

我们上学的时候,高中一样没有餐厅,学生们一样蹲在地上,吃着碗里的饭。一边吃饭,一边谈笑。学着老师上课的腔调,出着各种洋相。因为没有泔水桶,学生们吃剩的饭菜顺手都倒在地上。在我们的身后,穿梭往来着另外一支不一样的队伍。他们都是北关村和西关村的村民,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蛇皮袋或者篮子,学生们扔在地上的饭菜,他们顺手就捡了起来,拿回家中喂猪喂鸡。队伍中有一个跛足的小姑娘,有点傻,据说叫麻利,学生们都叫她圣母玛利亚。男生们实在无聊的时候,就会拿她开玩笑说,玛利亚看上你了。其他人都夸张起哄一样地大笑。

高中的灶房,有三方面的竞争。

第一个也是距离最近的竞争者,就是王婆的小店。王婆是我们历史老师的妻子,厉害泼辣,很少有人惹她,也很少有人能惹过她。她就住在灶房西边不远,借着地理位置方便,在自家开了一个便利店。卖一点麻花面包方便面之类的,不外乎是想挣一点外快。有些学生,实在不想吃灶房的饭,就会顺道去她那里买一点麻花面包。

不料想,后来又一个老师的妻子也提着篮子卖起了麻花。当时学校通行的货币不仅有人民币,还有饭票。她们两个人私下较起了劲,你一张饭票换两根麻花,我就换三根。逼迫的学校灶房也不得不一张饭票换麻花三根。两个女人因为暗中竞争还起过一次争执,好一顿恶骂。观者如堵。唉,斯文不在,为之一叹。我当时负责出班级的黑板报,我就在黑板上画了一幅漫画,旁边配上文字:二龙争水,三国鼎立,学校不得已改为麻花三根。

第二个竞争者,是闫师的扯面馆。我在一篇文章中,专门写过闫师的扯面。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扯面,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那种滋味,就好像相声里说的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堂一样,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刻在了味蕾上。扯面是好吃,但是钱也少不了。所以,偶尔打个牙祭没有问题,长时间吃下去,经济上那可受不了。只有一种人例外。谈了恋爱的。

想一想也是,谁要是领着女朋友去学校的灶房,打上一碗少盐无油的清水白菜,蹲在地上,吸吸溜溜地吃着,能不能擦出爱情的火花我不知道,那种寒碜,都不够栽面的。所以,那些半遮半掩确定了恋爱关系的那女,总会在下课之后,相随着,来到闫师的扯面馆吃饭。当年的社会,没有现在这么开放。虽然只有那么几对,但是,学生们也见惯不怪。各自方便,互不干扰。

学校门口的小饭店,是学校灶房最强有力的竞争者。说是小饭店,其实就是家庭小食堂。学校门口,就开了四家。他们不但近水楼台,又变着花样做出许多饭菜,生意自然就越来越红火。

一到放学时间,学校大门口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饭菜。学校的大门虽然紧闭,但是,大门上那么宽而多的铁条缝隙,丝毫不影响校内校外的交易。喧哗声此起彼伏,里边的学生吃饭吃的满心欢喜,外边的商家数钱“数”的不亦乐乎。学校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钱”,其实大多数是学校的饭票。这是学校内交流的硬通货,所以就成了校外不法人员造假的重点对象。学校有一段时间发现,校内流通的塑料饭票竟然大大超出了曾经的发行量。但是,又没办法鉴别真伪,所以就改用纸质饭票。纸质饭票上盖着司务长的大红印章,而且只能使用一次,这样一来,造假自然少了很多。

这些饭花样多,好吃,但是却需要大把大把的钱。在九十年代初期,农村还不是很富裕,一个家没有那么多的闲钱供养一个少爷或者小姐每天这样奢侈。所以,有些学生就每周都从家里带粮食来卖,有一个学生过分到一个月卖了五百斤。

一个早晨,跑完早操,我们教导主任在学生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说:一个月五百斤小麦,你就是一头牛,也吃不了这么多!底下的学生哄然大笑。

我们的教导主任很注意个人形象,经常收拾的一丝不苟,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这次在大会上,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真是气急了。

唉,美好的学生生涯转眼就过去了几十年,每次想起,都是好一阵感慨。

后来我来到这里教书的时候,学校已经有了餐厅,灶房也对外承包了出去。饭菜品类之繁多,是我们当年根本见不到的。但是,萝卜快了不洗泥,大锅饭千年不变的缺点,永远有一个,那就是不卫生。

据说,灶房做饭从来不洗菜。我刚开始不信,后来信了。因为我曾买过两个菜卷,看着很好吃,一口咬下去,竟然咬出满嘴的泥。旁边的学生哈哈大笑,我一时之间也无语相对。回到房间,心里颇不服气,顺手写了几行字的小文章,起名叫做《临中灶房赞》,文章是这样写的:

天生万民,以食为天。维我灶房,重任在肩。虽无伊尹之调,易牙之羹以滋脾胃,而有夸父之杖,东施之发以享齿牙。动辄哽喉,不时见蝇。甚者,杂补天神石以为佐料,和天孙彩丝而成五味。呜呼!生也何幸,得于临中,临中何幸,有此灶房,灶房何幸,有此仙肴。桀纣何曾尝,炀玄无缘见,曼倩不得偷,卞和岂有献?参天合地,化万物而为一。此真古今之仅有,饮食之大乘也!赞曰:

存绵之力,化腐神功,临中灶房,昌盛繁荣!

这是旧年的戏作,陈列于此。就算给这篇小文章做个结尾。回想当年之情景,历历于目,转瞬之间,已成陈迹。怎不令人感物伤怀!苍狗白云,逝者亦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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