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有一次微信聊天,妻子偶尔问我,你的老家是哪里的呢?
我默默地回复:山东淄博。
许多年前,我的曾祖母携带者儿女,不远千里,来到河东大地。
我没有查找过,当年的山东究竟发生了什么养的灾难,也无从知道,他们趟过了多少条河水,翻过了多少座山梁,更不知道,他们在路上受尽了多少风寒和苦难。我甚至不知道,这个许多年前,究竟是多少年。
我所知道的是,他们在运城落了脚。从齐到晋,家族的血脉,就好像凄风冷雨中的飘蓬,辗转流浪,终于,在此地扎下了根。
我的祖先曾是齐人,我却是实实在在的晋人。我们喜欢吃面食,喜欢吃醋,喜欢锣鼓喧天的热闹,喜欢黄土高原粗犷的北风断续吹过。我会说两种方言,运城方言和砀山方言,但是,却不会说一句山东话。我们的血脉中,早已经刻上了晋文化的印记。
我的祖母生前曾经给我们断断续续说过一些当时的历史,虽然不是很详细。在淄博的时候,家族还有家庙,在运城的时候,一家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靠卖豆腐为生。祖母晚年非常消瘦,偶尔谈起这些陈年往事,眼睛里尽是掩饰不住的感伤。逝者如风,几十年的光阴,一转眼就从指缝流过,所有的苦难,有时候竟也酝酿成了陈酒,凝成了甘露。这些零零散散的陈述,有时候是这样的粗糙,以至于我直到现在,也不能把这些事件的时间条理安排。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花着未?
唐代的王维有这首诗歌,大家很熟悉。
短短二十个字,写尽了客居他乡的游子浓浓的思乡之情。作者没有感慨,没有痛哭,没有深沉的追忆,甚至没有一句抒情,只借用了一树梅花,和一句询问,就把一腔情思,表达到淋漓尽致。给后人无限遐想,无限沉思。
来日绮窗前,寒梅花着未?可是我祖父的故乡的这株梅花究竟在哪里?梅花树旁边,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又有哪一位故乡来的客人能告诉我,当年的春风?当年的夏雨?当年的世事如何变幻?抑或当年先祖们喜怒哀乐的半爪一鳞?
梅花仙客两绝尘,秋叶孤灯白头人。
虽然从小我就知道,我的老家在山东,可是到现在为止,四十多年,我只去过一次山东。
那是前几年,我带着儿子和母亲登泰山去青岛。一路上,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告诉我:路过淄博,停一下吧。路过淄博,停一下吧。
淄博,从小到大,我曾经多次从父亲口中听说过这两个字。从史书上我也知道了,这里原来是春秋战国时代齐国的首都,从演义中,我也看到了山东的好汉,是如何的令人热血澎湃,从蒲松龄的笔下,我知道了鬼狐神妖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精彩。
多少年来,我曾经在想象中无数次描摹过祖父的故乡,描摹那里的英雄好汉,描摹那里的鬼狐神妖。齐桓公的霸业,早已经远去了,田单的谋略也已经刻进了竹简,一篇文章,叫洛阳纸贵的左思究竟住在哪一条街道?满腔忧愤的聊斋先生究竟在哪一家酒馆喝过酒?长眠在兰考的好书记焦裕禄,是不是也曾经在我们老家门前饮过茶喝过水?
大概像多数的男孩子一样,我曾经在骨子里有一种执念:总有一天,要去看看自己血脉的源头。看看那里的山水,看看那里的巷道,看看那里的老树是不是一样绿叶婆娑,看看那里的小狗是不是也一样欢快地跳跃。父亲曾经笑着对我说,有机会,带着你回老家看看。这句话他说了好多次,却始终没能成行。现在,父亲早已经长眠地下,这句话,也彻底成了空话。
但在父亲死后,我的这种愿望反而越来越强烈。
火车飞快如梭,两旁的景色一晃而过。越来越接近淄博的时候,在火车上,我就和母亲商量,到淄博下车吧。哪怕看一眼也好。母亲很诧异我的这个想法,笑了笑说:你知道去哪里吗?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去了又能怎样?
我无语以对,内心一阵茫然。
是啊!那里是齐桓公管仲叱咤风云的地方,那里是田单用火牛阵大败燕军的地方,那里是田横慷慨就义的地方,那里是左思少年成长的地方,那里是蒲松龄饮酒狂歌的地方。那里是他们的故乡,那里是我祖父曾经的故乡,却唯独不是我的。
我若是真的站在淄博的大街上,真的就是一个外乡客,是一个陌生人,孤零零的,只有形影相吊。因为我甚至不知道,曾经的老家究竟在淄博哪个县城?哪个乡镇?哪一个村?哪一条街道?家门朝哪里?门口是否还有曾经的老树,枝繁叶茂,树皮如皴?
血脉的流浪,有时候就是这样令人感伤。冥冥之中的因缘,就是这样叫人琢磨不透。假如没有当年的那场灾难,假如我的祖先们没有千里迁徙,假如,我还生活在祖母口中的那个老家,我一定千百次地走过祖先们曾经走过的街道,我一定抚摸过祖先们曾经玩耍栖息的那棵大树,我一定知道,那里的云彩是不是也像家乡的一样漂亮,我一定知道,那里的鸡鸣犬吠,是不是也一样能勾引起我千百亿根幽幽的乡思。
可惜,我不曾见过祖父,更不曾见过他曾经的故乡。而当我越来越接近这片日夜遐想的土地的时候,竟然感到了这样的踌躇、不安、感伤,还有失望。
一切,都远去了!短短的几十年,我在祖父曾经的故乡,竟然彻底成了一个陌生人!其实对这片土地而言,我始终是一个陌生人。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而过的咔哒声有节奏地传过来,单调而机械,乏味而无情。一下下敲击在头上心里,竟然有一阵割裂般的疼痛。我甚至不敢向窗外再远远地瞥上一眼。一下,两下,三下,坐在座位上,我闭着眼睛默默地数着,内心泛起了无数个小小失落。就像美丽的泡沫在瞬间破裂,我甚至都听见了清脆的响声,啪!
就在那一刻,我分明也听见了自己内心那一声悠长而深沉的叹息,如游丝一样,在天地之间久久徘徊。多少年来,我如此渴望拜谒一下自己血脉的源头,却最终在无奈之中难以成行。
有一个声音,是如此清晰冷静地告诉我: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一阵风吹过,就像一条河流过。不到百年,祖父的故乡,就实实在在地成了我的陌生的凭吊,我清楚地知道,祖父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从此之后,它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还有笔端流淌的文字之中。
再过百年,我现在的故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