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傻子

我是个傻子。据说生下来就是个傻子。

因为我是傻子，所以没有人喜欢我。包括我的父母，他们也不喜欢我。他们喜欢哥哥，因为哥哥长得帅气，人又聪明，学习还好。走到哪里，他都是被夸赞的对象。

母亲骂我只会傻笑。我觉得很冤枉，我明明还会哭，还会发脾气。只是，我笑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他们才会觉得我的笑是傻笑。

可是，这个世界上，好笑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

看见老母鸡下了蛋，咯哒咯哒地叫，我想笑，不就是下个蛋嘛，还值得这样炫耀？看见小狗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我也想笑。这个傻狗，乖乖躺着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它却非要咬尾巴！

那次，隔壁家的王三追赶一只据说是偷吃了他们家肉的野狗，不小心摔了一个狗吃屎。我笑的前仰后合，他气得脸色发青，爬起来，看看四下无人，狠狠瞪了我一眼，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傻货！趁我不注意，他又想踹我一脚，幸亏我躲得快。他只好恶狠狠地又骂了一句：傻货。

谁还不知道王三，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吹王八的。他爷爷是，他爹是，他也是。村里的人把他们祖孙三代排了行，所以叫他王三。吹王八的王三，却喜欢吃狗肉，只要看见狗，两只眼睛就通红。他经常逮住跑到他跟前的狗，剥了皮，一锅炖了，然后就着烧酒，一顿五六。我们家的小黄那年吃药死了，还没断气呢，就被他拖回家里，吃了。所以我恨他！更可恨的是，他还拿着一块狗肉，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问我吃不吃。我沉着脸骂他说吃你妈个X。我爸脱了鞋就朝我砸过来，幸亏我躲得快，鞋一下子砸在一泡鸡屎上，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蹦着跳着跑了出去。

我不会写字，但是，我会画王八，我在村里的墙上，画了很多三只王八叠在一起。他吃了我的小黄，他就是王八。

斜对门的刘三婶最喜欢说人家的长短。我不喜欢她，这个见了人皮笑肉不笑的老娘们不是个好人。有一天，我在自家门口玩泥巴，她和马大娘在聊天，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眉飞色舞，笑声不断，真是亲热的不得了。聊了半晌，马大娘忽然想起了家里的炉子上还放着锅，起身就往家走，刘三婶朝她背后狠狠剜了一眼，小声嘀咕道：老妖精！

唉，可巧这个场景被我看到了，这句话被我听到了。我大声问道：刘婶，什么是老妖精？正在往回走的马大娘听见了我的话，回过头看了那个尴尬的女人一眼，脸色一下子像乌云一样难看，刘三婶气得脸色铁青。她大声斥责我说，你个憨憨，胡说什么呢？看着她们斗鸡般的样子，我一下子笑得直不起腰。刘三婶脸色更难看了，她吐着唾沫骂我憨憨。马大娘也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憨憨，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可能就因为这件事，后来我被刘三婶偷偷掐过很多次。但是，我从来不喊疼，仍然看着她笑，时间久了，看得她心里发毛，从此后走路都离开我远远的。只是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他们为什么生气？我没说什么啊！我就是好奇，就想知道什么是老妖精啊。

村主任肥头大耳，手里面总是夹着一根烟。他在大喇叭里面广播的时候，总是把后音拖得很长，我一听见他广播，我就想笑。多奇怪啊，说话竟然还能这样说话？！我也拿着一个木棍，学着村主任走路说话的样子，旁边的人哈哈大笑。我自然也笑的满脸是花，一不小心，冒出一个鼻涕跑来，我就干脆打着滚笑了。旁边的人都说，这个傻货。可真逗！我父亲刚开始气得脸色铁青，后来就干脆不管我了。他想起来就骂我，说自己上辈子做了孽，才生了我。

上一辈子？是什么？是哪一辈子？人还能活几辈子？我的姥姥死了，她又去了哪一辈子呢？

唉，我想姥姥。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疼我，只有她不会骂我。可是几年的功夫，她就不在这辈子了。我也想着去姥姥的那辈子，可是却想不到什么办法。

那一天，我在路上玩耍，走着走着，就想拉屎。我赶紧跑到王三家的玉米地前，蹲下来就开始解决。放松的滋味真是太舒服了。你说人也真奇怪，不管你长得好看还是难看，也不管你穿的是绫罗绸缎还是麻袋片，其实，都是一肚子屎。拉出来的，都是一样臭。

我一边拉屎，一边用手驱赶着苍蝇。苍蝇这个东西，真是讨厌。平时看不见，只要你拉屎，它们就能找过来。可真是奇怪！它们的鼻子肯定比狗鼻子还要灵。想起了狗，我就想起了小黄。多么可爱的一只小狗。我忽然听见地里面刷拉拉地响，着实吓了一跳。难道是鬼？可是大中午的，哪里来的鬼？可是有些事情，谁能说得清呢？越想越害怕。我赶紧拿起一个土坷垃，擦了擦屁股，提起裤子就要走。忽然听见人的喘息声。那声音，很奇怪，好像一个女人，还有男人，都在捂着嘴说话。他们的喘息声很长，忽高忽低。呵呵，我知道了，这和夜间我父母房间里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他们也在打架。可是大白天的，跑到这里来打架。真是有意思。我扒拉开庄稼叶子，一看，他们光着屁股，正抱在一起，打得很激烈。

说到打架，女人总是吃亏的那一个。我扯着嗓子学狼叫，呜----哇，就看见他们两个猛地蹦了起来，他们这一蹦，裤子就溜到脚后跟了，我立刻就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看清楚了，那娘们是东头茂生家的儿媳妇，那男的是黑蛋，哈哈哈，原来黑蛋不仅仅脸黑，他的屁股都是黑的。

女人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黑蛋也恨恨地看了我好几眼。一阵哗哗啦啦的庄稼叶子的响声，我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匆忙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回头骂我：这个傻货！

过了几天，黑蛋偷偷来找我，塞给我几块糖，低声说叫我不要告诉别人，告诉别人什么呢？村里面每天都有人在打架，这事还需要告诉别人吗？我从来没想到告诉别人，就算告诉了，别人也不想听。我只告诉了父亲，可是刚开了头，说黑蛋黑屁股，父亲就不耐烦地说滚！黑蛋不找我还好，我一看见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他的黑屁股，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只好悻悻地走开了，走的时候还往脚底下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这个傻货！

那年，村里面舞龙灯。红红绿绿的，真是好看！那么多人，可真热闹！我蹦着，跳着，拍着手大笑着。黑蛋却好像故意一样，使劲挤了我一下。我也不是怂包，我也使劲挤他一下。他于是生了气，在我的头上使劲拍了一下。我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但是我有办法。我偷偷捡起一小块砖头，使劲朝他撇过去。

只听见一声惨叫。唉，我砸错了。黑蛋早就不见了。砖头砸到了二狗的眼睛上。鲜红的血立刻流了出来。人群开始慌乱起来，哭的喊的叫的，似乎是戏台上唱戏一样。

二狗的家人找我父母闹，父亲把我用铁链捆在树上，用鞭子抽打我。可是我没有哭，姥姥说过，我是个坚强的孩子。面对严刑拷打，我也会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坚强不屈的。

我是个傻子，没有人喜欢我。爸爸不喜欢，妈妈也不喜欢。哥哥更不喜欢我。我想和他说话，他总是板着脸对我说：去去去。

哥哥快要结婚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爸爸每天都皱着眉头和妈妈小声嘀咕着什么。我一来，他们就不说了。我总感觉怪怪的。哥哥看着我，总是用仇人一样的眼光。眼睛里都能飞出刀子来。我不和他搭话，每次总是绕着道走路。

爸爸有一次突然对我特别好，说话和气得不得了。他拿出一块馍夹肉对我说，来，给你的，好好吃。我大口大口吃完了，真香！回头却看见母亲在偷偷抹眼泪。为什么？我赶紧说：妈，不要哭。下一次，我一定全都给你先吃。母亲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看着母亲的形象越来越虚幻，最后只成了一个影子。

我瞌睡了。太瞌睡了。一觉睡了三天三夜。当然，我是听他们闲聊的时候说的。不然的话，我睡着了，怎么会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我发现一屋子的人。他们都看着我。，一脸惊慌。我听见不知道谁悄悄说了一句：这孩子命真大！

什么意思？我就是睡了一个觉，和命有什么关系？我爬起来，大声喊着：妈，我要喝水！我学着村主任的腔调，把那个水字的后音拉的很长，别的人都没有笑，我却笑的直不起腰。他们都惊恐地一哄而散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身上是软的。像棉花一样。可是过了几天，就好了。只是，走路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脚步没有以前那样轻松。我怀疑，是自己吃肉吃的太猛了，塞住了。开一开就好了。我就使劲喝凉水，可是似乎没有什么作用。

就在这一天，我在村口发现了二黄。

二黄是一只小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我走到哪里，它都跟着我。真好玩！二黄是一只小黑狗，可是我就喜欢叫它二黄。我分出自己的馒头给它吃，它摇着尾巴，吃的可香了。白天我领着它，四处闲逛。二黄不嫌弃我是个傻子，它会亲热地舔我的手心，舔我的脸。我转圈它也转圈，我蹦跳它也蹦跳，我大笑它也咧着嘴大笑着。别人都说我们是憨人憨狗。这纯粹是胡说。二黄可聪明着呢！比我都聪明！

我离不开二黄，二黄也离不开我。

没有人和我说话，二黄和我说话，没有人和我作伴，二黄和我作伴。我每天领着它四处游荡。二黄很乖，总是不会离开我的前后。

天气太热了，大中午的，太阳像火鏊一样毒，像面汤一样热。我给二黄编了一个草圈戴在头上，也给自己编了一个戴在头上，二黄兴奋地转着圈蹦。我真喜欢二黄，只有它真心对我好，只有它不会说我是个傻子。

回到家里，我匆忙吃了饭。就和二黄一起倒在地上的凉席上，睡着了。疯了一上午，我们都太累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二黄冲着我直叫。叫什么呢？我实在听不清楚。猛然间，我就醒了过来，二黄竟然不在身边！

二黄！二黄！我大声叫道。

二黄没有答应。

我发疯一样站起来，冲了出去。门廊下正在闲坐的父亲和哥哥都惊讶地看着我。我不想理他们，只想赶紧找回二黄。

终于找到了。在村东头的那个大池塘里，二黄正在费力地游着，一群小孩围成一圈，用石头砸着它。它太小了，只能在水里面扑腾着。

滚！我大吼一声，小孩子们立刻就四下逃散了。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我只有一个念头，要救出二黄。这个池塘的水并不深，最深的地方才到我的肩膀。

别动啊，二黄。我来救你。我奋力朝它游过去，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我的浑身使不上劲。眼皮似乎都要粘在一起。我感觉一股水流从我的鼻子里涌出来，流在脸上，流到池塘的水里。在恍惚中，我看见了绽开了朵朵鲜红的莲花。

莲花中，竟然坐着我的姥姥，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温柔地说，来吧，孩子，跟姥姥走。

我终于又见到姥姥了，我终于到了姥姥那一辈子了。

我摊开双手，任由自己在莲花之间飘荡。血一样鲜红的莲花。

缥缈之间，我似乎听见了二黄的叫声。微弱而模糊，汪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