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晨

早上，五点二十分，宁老师就要起床了。

除了星期天，除了寒暑假，他每天都是如此。夏天天亮得早，冬天这个点，外面仍然是黢黑一片。

孩子们都和妻子睡在另一间卧室，他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他当了班主任之后，完全没有时间来照顾孩子。高三的班主任更是如此。每天早上出去的时候，孩子还没睡醒，晚上回来的时候，家里人都睡着了。妻子抱怨了好多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用他的话来说，就当是一份职业，也不能叫别人从门缝里把自己看扁了。哪一天真不想干了，立刻辞职。

辞职？老婆每次听见这句话，就会撇撇嘴，你舍得那一个月的三四千元？

他这个时候就会挠挠头，借个话题岔开。只有老婆知道，嘴上说着辞职的宁老师，永远也不可能辞职。

人生就是这样尴尬，在以前，清贫是对教师的一种赞扬，现在似乎成了对教师的一种标签和嘲讽。就连每次到小区门口买菜的时候，卖菜的女人都会在眼睛里冷不丁射出一万道恶毒的小剑，嘴上却仍然笑眯眯地说道：那菜可新鲜了，太原和西安都要三十元一斤。咱们这里卖不上价，二十元。这一小把就要十元。宁老师刚想抓到那把香椿的手，犹豫了一会，还是缩了回去。好在他买菜的时候不多，就算是大白菜胡萝卜，妻子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他从不挑食。

其实，他也没有时间挑食。这一年的时间，似乎早就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连放屁都是挤时间偷偷放的，那里还有时间挑嫌青菜是绿的，萝卜是红的。

因为昨天夜里睡得晚，今天早晨他起床之后有点迷迷糊糊的。他打开窗户，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他使劲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脑袋似乎清醒了一点，赶紧洗漱一下，就快步走下楼，开着他那辆小破车，往学校赶。

一路上，他根本不担心红绿灯。他不用看都知道，他的上下班路上是一路畅通。早上去学校的时候，路上的红绿灯还是黄灯，晚上回到家的时候，街上的红绿灯还是黄灯。早晨这个点，能够起来的除了他，清洁工人，大概就剩下狗了。外面很黑，也很冷。

今年的天气反常，刚刚交九，就冻得人受不了。他没有开空调，小破车，跑起来都咣咣铛铛作响，他就是当做一个避风遮雨的工具。路不是很远，能省一点油钱是一点，现在不都讲究节约能源，讲究低碳生活吗，感情自己一直在默默无闻地为环保事业做贡献。

到了学校门口，把车停好，刚走下车，他猛地朝天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看门的保卫徐师傅呵呵一笑，打趣道，好家伙，惊天动地！他笑着说了句徐师傅早，赶紧走进学校，在小操场站好，就能看见三三五五的学生，高三的学生，朝这边小跑着过来。一边跑，嘴里一边念叨着化学方程，英语单词。

学校安排的起床时间是六点钟，可是，这个起床时间永远没有被正确执行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早二十分钟起床，似乎成了各个班竞争的一个项目。领导在大会上动员学生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你趴在床上等起床铃，连口热乎的鸡屎也吃不到。这句话教孩子们哈哈大笑，他们早起的时候，就纷纷调侃，赶紧起床，吃鸡屎啦。

宁老师在操场站定，就看见王老师、贾老师、李老师站在不远处小幅度地运动着，他也站在原地轻轻活动了一下腰和腿。才三十多岁的他，竟然会腰椎间盘突出。刚得病的时候，他疼得每天睡觉只能趴着，老婆说，不要当班主任了。太累。他笑着说，能有多累！好歹每个月还有几百元班主任费呢。

那五六百元，说实话，都不够他小舅子一条烟钱。小舅子心眼活泛，又跟对了老板，每天潇洒的像个花花公子，头发永远梳理得那样干脆整齐，衣服永远那么合体清爽。虽然只差四五岁，可是站在一起，别人都说他才二十出头，宁老师看着就像他父亲。

有一次家里聚会，小舅子对他说：姐夫，别干了。辞职吧。看你整那几个钱辛苦的，叫我姐天天守着活寡。宁老师沉静地看着手里的茶杯，什么话也不说。倒是老婆接口说道：别！我们家老宁那几千元挣得心安理得，跟着你干什么？每天啥正事不干，勾引几个花花绿绿的小姑娘，搅得家里不安生。小舅子哈哈笑着说，姐，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挣的钱就不干净了？我这可是清清白白挣钱，明明白白花钱，一点也不带投机倒把的。我就想给姐夫指条明路嘛。

宁老师内心未必不这样想，但是，自己能做什么呢？想了再想，还是老老实实教学，踏踏实实做人。这是刚进学校时，他的老师送给他的话。

学生们渐渐多起来，不一会，就开始在操场内集体跑早操。每个班级前面都打着一把红旗，后面紧紧跟着一个班四五十个人。班级比较多，人数比较多，速度根本不可能放起来，所有的学生都小幅度地挪动着脚步，一边却把口号喊得响亮：一二三四！据说这是跟着衡水中学学习的。这样的蜗牛跑操，也算是刚柔并济吧。宁老师在心里苦笑。

跑完操，每个班级站在原地，开始宣誓。宣誓这个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已经无从考证。反正宁老师进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每天重复着一样的内容，每个孩子的面部表情从刚开始的坚定到现在的麻木，眼睛里的光芒早已不复。他们举着右手，机械地重复着每一句话，宣誓完毕四个字刚落下来，立刻就作鸟兽散。宁老师有一种错觉，感觉这样的形式就像是在演戏。可是，作为一个学校这么多年的传承--假如这也可以叫做传承—没有人愿意对此发表任何评论。

学生们纷纷朝教室走去。宁老师也随着人流流动。忽然手机一响，他不用看都知道，那是年级主任发过来的群内信息。是这一天的工作安排。他现在还没时间看这个，他要解决一件人生大事，赶紧上个厕所。早上起来的匆忙，就给忘了，现在实在憋不住了。

走出厕所，回到办公室，他拿出手机，看了看主任在群里面发的微信，不外乎是哪个班的纪律好，哪个班的人数全，哪个班的跑操整齐。看见最后一条，他愣了一下。只见上面写着：今天下午要进行第一次理综模拟。各班主任给学生做好动员。唉！考就考吧，这才开个头，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面呢。想一想，孩子们也真是不容易，十几年寒窗苦读，每天陀螺一样不停地转着，小测验，大测验，周过关，月考，就连午间操时间还要安排一次补差。现在再加上理综模拟，简直不叫人活啦！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不是这样熬过来的？谁的高三不努力？用校长的话说，不努力，不努力你以后连媳妇也娶不下。虽然直白了点，但是农村的孩子，想要改变社会地位，没有金，没有银，只有高考这一条路！

他头还有点晕，于是斜靠债椅子上，假寐了几分种。估摸着学生应该都到教室了，就想着赶紧下去看看。这帮孩子，偷空就想偷个小懒。他要监督他们全都站起来，大声背诵。年级组专门给孩子们看过衡水中学早读的场景。叫他们学衡水，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看到屏幕上那些读的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的学生，宁老师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

刚走了几步台阶，就听见手机又一阵响，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过电话，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是宁老师吗？他回答说是。男人说，我是吴诗雨的家长。现在就在学校门口，想见见你。

宁老师沉默了三秒，说道，你稍等一会。因为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办。他快步走到教室门口，对已经在教室内上早读的语文老师说，二十分钟之后，麻烦叫王宁和樊振到我们办公室来一下。说完了，他赶紧朝学校门口走去。

按照正常程序，他完全可以叫吴诗雨的家长进来到办公室谈话，可是，他又不想叫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就只好自己去学校门口。这件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吴诗雨谈恋爱了。和外班的一个小帅哥。两个人打得火热。可是宁老师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这两个小家伙，保密工作竟然做到这样好。可是百密终有一疏，这个星期天回到家，吴诗雨妈妈发现了手机上的微信内容。

宁老师刚知道的时候，立刻就火冒三丈，这都什么时候了嘛！火烧眉毛的时候，怎么能够做这种事情呢？他吸了一支烟，冷静了一会，告诉家长，迟来半天，星期天下午先不要来，尽量悄无声息地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毕竟这孩子还很聪明，不能为此而毁了大好前程。可是究竟应该怎么做，他还没有把握。现在的孩子太娇弱了，轻不得重不得。就在前几天，邻班的一个小男孩，因为抑郁，站在班主任面前慢慢说，老师，我不想活了。吓得年轻的李老师眼泪都出来了。吴诗雨聪明活泼，还没有那么脆弱。可是高三多半年的强压之下，谁又能知道，她的心理承受极限在哪里呢？就算她没有思想压力，又该从哪一点入手呢？

二十分钟后，他还要处理昨夜王宁和樊振的打架。其实就是鸡毛一样的小事，王宁睡觉打呼噜，声音很大。樊振一直深受其扰，说了好几次，都没用。这也不怪王宁，他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樊振睡觉轻，加上高三学习中，心理负担也重，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用一杯水泼在了王宁脸上。最终两个人大打出手。昨天半夜十二点，他到学校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不管谁对谁错，先休息。明天再解决。他把王宁暂时安排到了另外一个宿舍。也只能是暂时。可是事情总要彻底解决，又该怎么办呢？想一想都头疼。

就在这时，电话竟然又响了起来。只听见主任急切地说道：宁老师，你在哪里？赶紧回你们班上。

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宁老师的头立刻大起来。哎呀，今天真是活见鬼了。流年不利，大早上起来竟然这么多事。

就在他转过身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忽听见耳边一声大喊：唉，你怎么还在家呢？迟到了！

猛地睁开眼睛，宁老师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家。他真的在家！老婆就站在房门口，瞪着眼睛看着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哎呀！昨夜因为处理王宁樊振打架，睡得晚了，回到家就忘记了调设闹钟了！这一觉，竟然就睡到了天亮！

这下可糟了。早上还有那么多事。怎么就能睡过头了呢？他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赶紧洗漱完毕。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楼下跑。妻子在身后着急地喊：唉，拿一包热牛奶。唉，路上慢点。

第一次，在早上上班的路上，宁老师看见了红绿灯。不只是黄灯，还有红绿灯。大街上人来人往，上班的，买菜的，送孩子上学的，有的人匆匆忙忙，有的人不紧不慢。邻居的谭阿婆站在小区门口，正在和另外一个老太太聊天，笑容满面，宁老师摇下车窗打了一个招呼，谭阿婆满脸笑着：小宁，上班啊，开车慢一点！

      开车慢一点！

     他本来是着急着去上班，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他就觉得，其实慢一点也没什么。他抬起头，第一次发现，其实，街上的红绿灯真的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