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记载历史,史书中的正统历史,永远不会同乡野之民口口相传的往事合拍。千百年来,城南庄的文脉武运都不怎么昌盛,虽然有一些读书人,也有几个拳师,几乎没有出现过什么惊天动地引人注目的文臣武将大名人。只有一些真真假假的传说,可供茶余饭后的闲谝。
山陕会馆的门口还有一个石磨盘,这可不是寻常的磨盘,在城南庄老百姓的口中,这是乔阁老当年推过的实物。虽然豆腐陈家屡屡说这就是他们家很早以前用来磨豆腐的,但是总会换来人们的一阵鄙夷,你们陈家所时候磨过豆腐?自古就没听说过。从你祖爷爷辈开始就是挑大粪的,你爷爷和爸爸还是挑大粪的,一个挑大粪的怎么会磨豆腐?磨出来的豆腐谁会吃?人们为了讽刺他家,就干脆用豆腐陈家来称呼。刚开始,陈家人很忌讳这个称呼,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拉屎的屁股说话的嘴,那是神仙也堵不住的。
乔阁老是谁?他就是明代的乔应甲,老家就在距离城南庄十多里的张嵩村,他官一直做到宰相,在城南庄人的口耳传颂中,这是个清如水的好官。据说,城南庄有一个财主(这个财主姓甚名谁已经无从知晓,或许真的姓陈),霸占了一条大路,不许行人通过。若想通过,必须给他推磨二斗麦子。有一年,乔阁老从北京回家路过此地。这个阁老,到了临猗县境内,不乘车不坐轿不带随从,一身布衣骑着一头小毛驴就往家走,经过这条大路,就被这个财主的狗腿子们拦住了。
他们说,老头,没看见斗大的字吗?
乔阁老从容说道:老眼昏花,还真没看清。我这就调转驴头,从别的路上走就是了。
狗腿子冷冷一笑:你只要走一步都算走,想要调转驴头,也必须先磨完二斗麦子。
乔阁老一看,知道自己遇见了土财主真泼皮,于是就不做分辩,老老实实推起了磨盘。财主端着小茶壶,坐着小板凳,笑呵呵地看着这个自投罗网的傻老头,心里或许还盘算着要不要再多扣留几日,白白使唤上几天。
早就在县城边上恭候乔阁老的县太爷这可真是如孤儿盼亲爹一般,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根,左等不见来,右等不见来。正在惶恐之间,师爷引来了了乔阁老的随从,才知道相爷已经骑着毛驴独自回了家。于是赶忙派出人去寻找,寻找到城南庄,就看见乔阁老在那里弯腰驼背一步一步满头大汗认认真真地推磨盘。旁边一个土财主,带着几个狗腿子,坐在旁边的一棵杨树下看热闹。
县太爷这一下吓得可是真不轻,一下子扑上前去,大声喊道:阁老,您这是做什么呢?
乔阁老长叹一声,说道:蠢驴无眼,误入此途,奈何?
县太爷那个羞愤交加,土财主更是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地不起。磕头如捣蒜,泪水如扯线,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只恨自己昨晚上没做好梦,今天怎么竟然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乔阁老淡然笑道:我走了你的路,该受罚。你为非乡里,也该受罚。你罚我千匝万匝,我只罚你一匝半匝。你把猗氏城墙修一圈吧!
可怜的土财主,只把猗氏城墙修了半圈,就分文皆无了。
他的后代,或许讨饭,或许担粪,从此后穷困潦倒,再也没有出头之日。只留下了一匝半匝的笑料供几百年后的人们茶余饭后闲谝。这间故事的真假虚实,本来就无从考证,至于那个磨盘的真真假假,恐怕也只有磨盘自己知道了。
时光照旧慢悠悠地过,多少个红日西垂,又多少个玉兔东升。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转眼之间,不仅曾经兴盛一时的大明王朝都成了明日黄花,就连有着康乾盛世的清朝也即将走到穷途末路。
一百多年前慈禧太后狼狈西逃,一路上又渴又饿,路过此地,临时停留了半天。城南庄最体派的建筑就是会馆,当时的猗氏县令和他手下大小喽啰们,像伺候先人一样伺候着这个老太婆。当然,这段史料史书中根本就没有记载。在一百年来城南庄人的口中,慈禧当时打扮的像个农妇,脸上抹着煤灰,头上顶着手帕,坐在会馆的一张桌子前,一口气咥了老马家两个火烧夹肉。吃完了火烧,又喝了一碗羊杂汤,吃饱了饭,歇了歇神,她还吧嗒吧嗒吸了一袋烟,这才缓过劲来。想起一路的车马颠簸风餐露宿狼狈不堪的情形,一时间悲从中来,禁不住泪落如雨。眼泪落在地上,竟然成了一汪清泉。这就是山陕会馆中曾经的落泪泉。泉水不大,缓缓而流,清可见底,凉可入骨。用来烧水煎茶,竟然有一种很别致的清香。
当然,所谓落泪成泉只是乡野传闻,做不得真。山陕会馆中的落泪泉是真实存在,至于是不是和慈禧太后有关,那可真的无从考证了。这眼泉水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红卫兵小将们当做封建毒草用黄土水泥彻底掩埋,泉水旁的小亭也被拆得一干二净。说来也奇怪,泉水流淌的时候,周边花木茂盛,鸟鸣蝉吟,自从被掩埋之后,一夜之间,周旁的花草死了一多半。泉水最终是干涸了。只留下了一小段残缺的石槽,无言地诉说着几百年的烟云岁月。
你看我这个人,就喜欢东拉西扯,说了半天还没到正题。我们现在言归正传,在这个故事里,我们仍然要讲一个人,这个人姓荆,因为总喜欢故弄玄虚讲一些阴阳八卦太极两仪,所以,城南庄的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荆神仙。
荆神仙就住在会馆的旁边。他们家以前是村里的土财主,开着一家药铺,种着百十亩良田,不敢说日进斗金,银钱从来不挡手。荆家以前的院子就有三亩大,一连几进的四合院。解放以后,他们家就是被革命的对象,田也没了,房也没了,药铺自然也没了。他们家被赶到自家以前的槽头(喂牲口的地方),栖栖遑遑几十年。一到运动的时候,他们家就是被批斗的对象。
他爹娘见了人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虽然根不正,苗不红,荆神仙以前也是个要求进步的好青年,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慢慢变得神神叨叨的。据说是到终南山,无意间得到一个道士的真传。当然,这种唬人的鬼话,也只有鬼才会信。
他经常给别人说,会馆旁边,他家的所在,是聚气之地,聚宝之地,聚财之地。大家只当笑话听着,谁也不信这个翻嘴唇,豁门牙,眯眯眼老汉的信口开河。作为城南庄为数不多的贫困户,他的家真个是三间东倒西歪屋,一棵七扭八歪树。有人说,老荆,你看看那树就不成材,砍掉算了。荆神仙撇撇嘴:你知道个球。我这树是蛟龙飞天,大吉之兆。卦书上说,有此树者,非富即贵。他口中的卦书究竟是个啥,谁也没见过。有人故作神秘地说,难不成老荆家还要出个省长部长?周围的人都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荆神仙强行辩解说:你也不能门缝里面瞧人,一下子就把人看扁了。我们家以前可是读书人,也出过举人的。
呵呵,以前归以前,现在是现在。谁家的黄历还要倒着看?
老荆三个儿子,小名分别是狗娃猫娃兔娃,一个比一个闷,学习上八门不通一门,掏喜虫(麻雀),撵蚱蜢,淘神捏怪那是搭到手背上了。人们就给弟兄三个分别叫做部长省长市长。三兄弟虽然笨了点,但是还知道顾点脸面,不像他老子吹牛吹上天。听见有人拿他们开涮,不搭腔,不说话,拉着脸连看也不看你,时间长了,大家也感觉真无味,自然就不再叫了。后来几个儿子各自长大成家,都嫌他有天没日头地说话丢人,就和他分开单过,轻易不到这边来。
荆神仙自我吹嘘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上下各知五百年。这么说吧,他看你一眼就知道你今天的吉凶祸福,掐指一算就能算出你三年的成败运势。这样的神人,却有两件事闹了大笑话。
十里外的一个妇女,不知道听谁说了荆神仙的名号,骑着自行车前来找他算卦,荆神仙一见她,装模作样看了看,又闭着两眼,装模作样掐指算了算,就开始了神的预言,他刚说了一句:你鼻子尖,是老三。这个妇女就板着脸说神仙,你说错了,我们家就我一个。荆神仙一看坏了,昨天没做好梦,竟然在这里栽了个跟头,赶紧描补说,我说的没错,你家老人生你之前,连着两个都没落下。你说你不是老三是老几?
妇女半信半疑回到家中,告诉了她的娘家妈,老太太一听就火了,自己清清白白嫁给男人,十八岁成亲,二十岁就没了丈夫。自己辛苦守寡几十年到现在,大门上光荣烈属的牌子都还在哩。自己一辈子就只生了一个女儿。这个什么破神仙现在说自己曾经流产过两次,这不是分明糟蹋自己婚前就不守妇道嘛。
生死是小,贞洁是大。虽然说已经不是封建时代,可是,农村妇女的最看重的就是这个清白名誉。老太太在床上翻来覆去,气的一夜未睡,第二天还没亮,非要来找这个狗屁神仙算账。她女儿用一辆平车推着她,一大早就来到荆家门口。老太太指着荆神仙的鼻子就骂:你就是个狗屁神仙!你他妈纯粹是撅着尻子放屁哩,摸着裤裆扯蛋哩,蹬着鼻子上脸哩,抡着板斧砍椽哩。你个说人话不拉人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我要到人民政府告你诬陷之罪!啊呀呀,我可是没法活了!老太太口才着实好,她坐在门口,拍着大腿,连哭带骂,真个是妙语连章,佳句成篇,优秀段落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只骂得荆神仙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骂得荆家死去的老先人都在坟头乱蹦哩。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眨眼功夫,门口挤下一群人,一个个歪着头斜着眼抱着胳膊拄着脸,专心致志看热闹,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干脆搬个小板凳坐下来慢慢看。几十个人,七嘴八舌头,就像是枣木棍戳了鸦雀窝,真比看戏还热闹。农村人就喜欢看热闹,就是街上死条狗,都能热闹半上午。你看看这些货,上学的时候,要是有这样的劲头,别说上清华,考北大,就是牛津哈佛那也是卖肉的切豆腐,又岂在话下?
荆神仙面如土灰,一溜烟躲在房内,闭紧门窗再不肯出来。这老太婆,来势汹汹,真个是势不可挡。纵然是荆神仙能言善辩,此时也只好躲在房内装鳖。更何况诬陷革命烈属,这个罪名,谁能担得起?
过了好长时间,荆神仙听不见骂声,觉着老太太应该走了,偷偷探出头来,谁料到,老太太就站在门前,一口唾沫淬了他一脸。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这场大战,以荆神仙惨败告终。而他的名言“你鼻子尖,是老三”就成了城南庄几十年的经典名句。老太太的那段酣畅淋漓狂风暴雨一般的骂词,也成了城南庄口口相传的经典名篇。
第二件事情时发生在荆神仙自己身上。因为是地主出身,荆神仙的爹一辈子小心木讷,从来不肯说半句多余的话。嘴巴严谨的像个葫芦。没想到生下的儿子转窝了,一点也不像自己,废话屁话一堆接着一堆,说起谎话张口就来,都不打草稿。老汉最不喜欢儿子那神神叨叨的一套,经常贬损儿子说:那就是个害货。这个家迟早要败在这货手里。
荆神仙倒不在乎他爹说什么,照旧太极两仪,阴阳八卦,妖魔鬼怪,神仙菩萨。庄稼人,农闲的时候没事可干,晚上还可以搂着婆娘做造人运动,茶余饭后地头田间,也就喜欢听这家伙海阔天空地乱侃。他爹骂他:算卦算卦,两句淡话。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懒筋都抽成疙瘩了,还整天在这里撂刀子,天上地下,你知道个球!你看看别人谁没有你光景过得好?
荆神仙给别人说都说知子莫若父,可是他爹荆老汉根本不知道自己儿子的伟大规划,光荣梦想。他不知道自己儿子一定能够光宗耀祖,名垂青史。
这不,荆神仙“名垂青史”的时候说到就到了。
荆老汉活到八十多岁,刚一咽气,他口中的害货儿子就给他算了一卦。唠唠叨叨一大堆,众人只听明白了一句,那就是他爹要在第四天才能下葬。说来也打脸,前三天太阳红如烈火,晒得人直冒汗。到了第四天,还没起灵就开始点点滴滴落雨星,大家开始着急,荆神仙淡定地说:坟头落雨,就是落金哩。你看看,这毛毛雨,绝对下不成。
唉,怕鬼偏有鬼,说嘴就打嘴。老人常说,宁可把事做绝了,不要把话说满了。现世报来的有时候叫你想不到的快。这天的老天爷,可能是故意要和荆神仙过不去,走到半路就开始盆泼大雨,片刻之间,众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到了墓地,地里面泥泞的都下不去脚。没办法,众人只好把棺材连抬带磨,拉倒坟坑前,才发现坟坑里面半坑水。坑里面竟然还蹦跶着一只癞蛤蟆。黄皮绿眼,肚大如鼓,一边蹦跶,一边呱呱地叫着。
怎么办?大家都看着荆神仙,此时的大孝子脸上像是雨打的烂菜,再也不说什么太极两仪阴阳八卦了。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大家只好把荆老汉的棺材凑合着放在半坑水里,用稀泥匆匆埋了。这件事在十里八村成了笑料。有人就编了一个歇后语:神仙埋他爸---发匝啦!发匝啦是晋南人的口语,就是发财发大了的意思,因为水就是财嘛。面的这暗含讽刺的话,荆神仙脸上挂不住,只好用人算不如天算来遮辩。
这里闲插一句话,晋南人口语中,喜欢用匝啦这个词。一件事情很好,就说好匝啦,事情办得圆圆满满顺顺心心,就说美匝啦,吃饭吃得很饱,就说饱匝啦,逛大街逛了很长时间很多地方,就说逛匝啦。一个人故意多次刁难另一个人,就说可把那货整匝啦。连续多少天的连阴雨,下的大家都心烦,就说这雨可是下匝啦。说一个人奸心眼多,爱耍小聪明,就说他能匝啦。总之,晋南人很喜欢用这个程度副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