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具体时间我记不清楚了,将近二十年前吧,县城北边的峨眉岭上,修建了一座寺院,叫做仁寿寺。
我开始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小寺庙。一天下午闲来无事,遂约三人一起,步行而去。当时的峨眉岭仁寿寺所处的位置,还在沟壑纵横的悬崖上,高低起伏的黄土崖,野草丛生的沟间小道,荆棘绊脚,尘土飞扬。寺前仅有窄窄一条小路,费了半天牛劲攀爬上去,却发现远远看去的红墙金瓦,却原来只是一间如大仓库一般的建筑。
可怜的寺院,连一座像样的山门都没有。没有通幽曲径,没有花木禅房,没有香烟缭绕,没有梵音阵阵。当院立着一座巨大的汉白玉雕成的观音像,观音像的背后,就是大雄宝殿,也就是那座大库房一样的建筑。
唉,这都哪儿跟哪儿?我拜的寺庙虽然不多,但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座寺庙用观音菩萨来看大门迎客的。四大金刚呢?韦陀呢?弥勒佛呢?所有该省的不该省的这里都省了。
门房里--我说的真是门房—斜躺着一位似乎是僧人的光头男人,看见我们进来了,连起身都懒得起一下。看来他大概就是方丈沙弥一肩挑的当家人了。既然人家不欢迎我们,我们也就懒的进去了,就随即走出大门,在门外的几座小小的僧塔前转了转,看了看。僧塔我也见过,少林寺就不用说了,白马寺也不用说了,就是曾经在垣曲山内见过的一座破败的佛塔,给我的感觉,都要比这里的好上几十倍。当时是因为赶路,我没有来得及到跟前细看,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可是这里的僧塔,说白了,就是一座小花园的装饰。我摇了摇头,失望连连。这真是,至兴而来,败兴而去。
实话实说,这座寺庙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如此的糟糕,以至于多年来,我再也没有去过第二次。我的大姐,近年来迷上了佛教,总是去这座寺庙烧香祷告,做一些法事。我从来不参与。我从十八九岁开始阅读《六祖坛经》,随后又阅读了《金刚经》,后来每到一处寺庙,基本上都要请上一部经书回家。我虽然是佛学的门外汉,但是用门外汉的眼光,看这座寺庙,也不成个体统。
它没有大慈恩寺的金碧辉煌,更没有少林寺的名扬天下,不像白马寺还藏着国宝,没有双林寺那样精美的雕像,甚至连像样的苍松翠柏都没有一棵。
本来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可是,事情在最不经意的地方却发生了反转。
二
让我们把历史的指针轻轻向后倒回到一百年之前。
1915年5月10日,是个晴天,略微有些风。
北京城内逐渐热了起来。
早上五点钟,居住在绍兴会馆的鲁迅就已经起床了,准确地说,此时的他还只是教育部的佥事周树人,距离鲁迅这个名字的出现,还有好几个年头。
刚到绍兴会馆的时候,鲁迅居住在藤花馆西房,这座房屋的前面有一座开花甚美的藤萝架,但是人来人往太过嘈杂,于是几个月后,他就搬进了这间南房。没料到,他的邻居经常半夜喧哗,吵得人睡不好觉。
昨夜邻居又是半夜高谈阔论,大声喧嚣。所以,鲁迅一夜并未睡好。起床之后的鲁迅又做了什么,我们也无从得知。大概是点燃了一支烟,静静地坐在桌前,随手翻看他昨天从琉璃厂买回来的汉石刻或者《金石记》。
鲁迅非常喜欢金石之学,他在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搜集购买碑石拓片,然后手抄校对。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小鸟开始叽叽喳喳地歌唱,从这个枝头跳跃到另一个枝头。大街上也开始热闹起来,各种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人世间的烟火气息,叫他想起了自己的二弟周作人(他如今还远在绍兴)。昨天收到二弟一封信,还未来得及回,鲁迅于是又拿了出来,仔细看了看,提笔开始写回信。
一个早晨就这么过去了。
中午的时候,教育部的同事杨莘耜来到鲁迅的住所。杨是湖州人,也曾留学日本。二人曾经同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职。蔡元培任职教育部长之后,二人又同时来到北京教育部任职,所以,彼此关系自是亲密。杨曾经多次到外地考察教育,顺道给鲁迅带回来碑志拓片。这一次,他从西安回来,自然免不了从古长安给鲁迅带回来一些碑志。
鲁迅在此日的日记中记载:午后杨莘耜交来向西安所买帖,内有季上、季巿者,便各分与,自得十种,直约二元。
这些碑帖之中,有一种叫作《大云寺弥勒重阁碑》。
1915(乙卯)年11月6日,鲁迅又在琉璃厂买到了一本《山右石刻丛编》一部廿四册,六元。翻看之后,发现其中也有《大云寺弥勒重阁碑》碑文。只是编纂者胡聘之所用的拓本不是很精良,所以,在11月18日,鲁迅用自己五月份得到的碑文拓片,逐字校对。并写了一篇校对记。
此时的鲁迅,只是从学术的角度给这块碑文做了一番订正工作,他只知道,这方碑文在遥远的山西猗氏县的一座叫仁寿寺的寺院,至于原碑还在否,他没有追问,没有再进一步调查研究。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所校对的这方碑文的原碑,究竟会宝贵到什么程度。
他更不会知道,一百年之后的我,在阅读他的相关史料时,看到这则记载时的惊讶,猗氏?大云寺?仁寿寺?这块石碑,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在哪里?大云寺究竟在哪里?和仁寿寺又有什么样的关系?
当然,县城北边峨眉岭的这所新修的寒酸寺庙,绝不会是当年的仁寿寺。
当年的仁寿寺早已经在岁月的红尘中,破败,坍塌,直至片瓦无存。但是,我还是禁不住在路过的时候,重新打量了一下这座寺院。
三
让我们把时光再拨回一点点,再向上追溯一下。
1891年,在鲁迅十岁的时候,山西的省府太原来了一位新的巡抚胡聘之。
胡聘之(1840-1912),字蕲生,萃臣,号景伊。湖北天门竟陵人。他来到山西之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洋务运动改革。他在山西停留的八年中,积极开工厂,办学校,修铁路,开矿务,的确为山西的发展立下了功劳。
在兴办洋务之余,他还积极进行了一项对当时对后世都极有意义的文化工作,收集整个山西省的碑刻,并把这些碑刻辑录成书《山右石刻丛编》,在每篇碑文之后,他都要附上自己的考证。
《山右石刻丛编》收集了山西北魏至元的碑文七百二十通,是山西省收录最多、著录最详、考证最精的石刻学著作,极具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鲁迅在1915年11月6日买到的,就是这本书。
当然,胡聘之以全省长官,收集碑刻当然不用他亲自东奔西跑。他只需一道命令,全省各地的碑刻拓本就会络绎不绝地呈现上来。而这些拓本,质量自然有好有坏。比如《大云寺弥勒重阁碑》,胡聘之所收到的拓本,就不如杨莘耜从西安给鲁迅捎过来的精良。
精良与否,只是拓本的问题,否定不了他的眼光,也否定不了他的学识,更否定不了他保存文化的功绩。
其实胡聘之也好,鲁迅也罢,他们在考古上面,还保存着封建士大夫的一些书斋之气。他们有乾嘉学派的修养和字斟句酌的真功夫,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田野考古的科学素养。他们假如肯走出书斋,到大自然转一转看一看,一定会发现别样的风景,一定会有别样的学术收获。
这也难怪,即使是鲁迅的时代,中国真正意义上近现代的考古学此时正处在萌发阶段。中国人自己开展的第一次真正科学意义上的野外考古,也要等到1926年,由李济先生率领团队在山西夏县完成。
说巧不巧,夏县距离猗氏,不过四五十里。
遗憾的是,我没有《山右石刻丛编》这本书,也没有鲁迅校对好的碑刻全文。好几个月来,我竭力寻找关于弥勒重阁碑的相关资料。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功夫真不负有心人。不经意之间,我在《全唐文补编》中,找到了这篇碑文的全文,又在网上发现了《山右石刻丛编》的影印本。
一切,终于不再是毫无头绪,我终于可以在灯下安静地阅读这篇碑文。夜色深深,家人早已经熟睡了。只有我还在沉思。
四
点燃一支烟,或者喝上一杯茶,静静地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吧。
公元690年,67岁的大唐皇太后武则天,静静地坐在神都洛阳的宫殿内,等待着促成万事具备的东风。就在去年十一月,这个权力欲望极其强烈的女人,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曌,日月当空。
这是她对自己的期许,不但要做大唐的一轮明月,还要成为泽被万物的太阳!总会有人,从这个寻常而又不寻常的举动中嗅出点什么。
现在正是酷暑的七月,艳阳高照,酷热难耐。神都洛阳也在等待穿林而过的东风。大殿内,一阵微风徐徐吹来,拂起帘幕无重数。远处重廊之下悬挂的风铃,也碰撞出高低起伏清脆悦耳的音律。
好一阵风!
看来今天应该有好消息。是什么样的消息呢?
下午的时候,另外一缕清风就到了。和州的几个僧人,给皇太后上了一道奏表,随着奏表一起送过来的,还有四卷金光灿灿的佛经。
看着卷轴上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大云经,皇太后轻轻笑了一下。她随手翻开了装裱极好的经卷,阅读了几段,就不由地喜形于色。
《大云经》是什么?
是一部佛经,一部早在隋唐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佛经。这部佛经讲述了净天光女因为听了佛经,转世后成为女国王的故事。这些僧人们凭借敏锐的嗅觉,发现了这个佛经故事的玄机。他们于是连夜加工,把这部佛经的注释改头换面,顺理成章,就把里面的净天光女说成了是武则天。
净天光女能当女国王,武则天为什么不能?
你看,佛经中都言之凿凿,皇太后是弥勒菩萨转世,来到人间,就是为了泽被万民。更叫武则天欢喜的是他们所上的奏表,奏表上这些佛陀的子孙们,还在大声呼吁,皇太后应该代替李唐,成为天下的女主。
这缕东风,可真是吹皱了一池春水。一个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传播到神都内外,大江南北。曾经大唐的臣民百姓,立刻开始了他们史无前例的歌功颂德的表演。
一部部大云经被达官显贵们请回了家中,烧香礼拜,朝夕研读。一道道表章从全国各地呐喊着争抢着飞奔而来。
群众的热情是如此的高涨,女皇即位,早已经成为天下人的共识。关中九百名百姓,不远千里来到神都,请求武则天即位当女皇。皇太后笑了笑,否决了。
立刻有人心领神会,九百人?也太寒酸了吧?
没有几天的时间,全国的皇亲贵戚,显宦达官,布衣百姓,僧尼道士,甚至远在四方边疆的四夷酋长们,共计六七万人,都向神都传递过来他们对皇太后的一颗红心:请太后顺天应时,赶紧即位当女皇吧!
面对民众如此的热情,武则天怎能再冷了他们的心?
她终于在九月,即位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权在握的女皇。
成了女皇之后所发布的第一个宗教政策就是“敕两京诸州各置大云寺一区,藏大云经,使僧升高座讲解,其撰疏僧云宣等九人皆赐爵县公,仍赐紫袈裟、银龟袋。”投桃报李,永以为好。
上有所好,下必极之。当时的天下诸州,只恨不能多建几座大云寺,好宣扬神圣女皇的高功厚德。
猗氏县城北边的大云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建立的。
其实,猗氏的这座大云寺,并非新修的。在此之前,它的寺名就叫仁寿寺。天授二年(691)2月24日,准制置为大云寺。为了响应天下大势,寺内的僧人们,联合乡绅和地方官员,在寺内修建了一座弥勒重阁。重阁内外,自然是画栋雕梁,极尽华美。这重阁外,专门树立了一块石碑,以作纪念。
胡聘之所编纂的,鲁迅所收藏的拓本,就是这块石碑的铭文。
我把碑文看了两遍。整篇碑文,除了谄媚,还是谄媚,文采无足观者。最后一行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天授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准制置为大云寺。至三年正月十八日,准制回换额为仁寿寺。
什么意思?
细细思索,就可以想通了。
弥勒重阁的修建,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石碑的雕刻也不是一刀可成。这个小县城的大云寺,徒有其名不到一年,就重新被换回了原来的名字。此时,弥勒重阁已经建好,碑文的雕刻尚在进行。绝无推倒损毁重来的可能。何况,女皇的意思,只是不想叫天下大云寺多如牛毛,并没有阻拦宣扬《大云经》和弥勒菩萨的功德啊。所以,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只在碑文的最后,加了这么两句话,说明一下。
大唐时代,猗氏的大云寺(仁寿寺)有多么宏大不得而知,弥勒重阁有多么精美更是无从考证。一千四百年的风云,多少江山胜迹成尘成土,消散在浩渺的宇宙之中。仁寿寺屡次重修,屡次被毁,终于在民国初年,彻底废弃,当年的弥勒重阁早已不见了踪迹,只有这块石碑,无言地诉说着当年的所有故事。
五
假如,当年任职山西巡抚的胡聘之在日理万机之余,能够下来亲自看一看,他就会发现,这块弥勒重阁碑,绝不仅仅有一篇几百字的碑文而已,它还雕刻着八幅精美的佛教故事图案。整座碑就是一件图文并茂的艺术品。
可惜,他没有亲自考察一番。也就错过了进一步研究这块石碑的绝佳机会。
清末民初,战乱频仍,仁寿寺被毁了,石碑被转移到文庙,但是不久文庙也被毁了,失去了依托的石碑就像一个孤苦的老人,流落在猗氏县城北边峨嵋岭上荒芜的草丛之中,任由寒来暑往,雨雪侵蚀。
在那些动荡的岁月里,人命尚贱如蝼蚁,还会有谁记得它的曾经?也没人关心它的现在,更没有人想着一块石碑的未来。
岁月就是这样的薄情寡义,时光荏苒,几十年又过去了。
后来的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在猗氏县城外,曾经有一座叫仁寿寺的寺庙,也更不可能知道,在这座寺院中,曾经有这样一块石碑,刀刻斧凿地记录着一千四百年前的一段往事。
1957年,一群奇怪的人来到猗氏县。他们风尘仆仆,在乡间田野四处转悠。看到古老的建筑,他们都会停下脚步,详细考察登记。
他们是什么人?又在寻找什么?
憨厚的老百姓纷纷议论着。
据说他们是文物普查的。
文物?什么是文物?
就是古物嘛!你个憨憨,连这也不知道。
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嘲笑。
这是新中国建国之后的第一次文物普查,山西是试点。
这群人,都是全国各地调来的文物专家。
他们就是想考察一下,整理一下,这个刚刚建成的国家,在文化古迹方面,究竟还有多少未被发现。
山西之行,没有叫他们失望。
猗氏这个小县城,也没有叫他们失望。
有一天,他们在一片麦田之中,无意之间就看见了一块石碑,石碑上满布尘垢和泥土,掠去尘垢,洗掉泥土,他们惊奇地发现,这座石碑,竟然刻着大周大云寺几个字。这些文物专家们立刻意识到,眼前这块石碑的价值,绝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当年遍布全国的大云寺,在唐玄宗即位之后,很多被更换成其他名字,到唐武宗时代,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几乎叫全国的大云寺片瓦无存。
现在,眼前这块掩埋在泥土中的石碑,几乎就成为了武则天时代那场宗教政治活动的唯一留存的物证。
这是胡聘之和鲁迅都没有料到的。
佛家讲究因果。假如,仁寿寺不曾毁坏,假如文庙不曾毁坏,假如这块石碑还竖立在仁寿寺或者文庙的院内,它可能早已被多少次战乱的炮弹炸毁,被无知的村民损毁,也可能早就被贪婪的日本鬼子偷回了自己的国家。
但是,它就躺在那片麦田里,静静地等待,等待雨去,等待风来,等待冥冥之中的因缘,等待着重新发现它的人们的热烈的眼神,等待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如今,这块石碑已经作为中国首批不准出境展览的国宝级文物,陈列在太原纯阳宫内。来来往往的人们,都可以近距离欣赏这件国之大宝,近距离感受它的历史沧桑,近距离感受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传承。
人们根绝它所雕刻的佛经故事,给它重起了一个名字:涅槃变相碑。
名字叫什么,其实无关紧要。关键的是,我们要记住,这是祖先留给后世的文化财富。
这是临猗的国宝,是山西的国宝,更是中国的国宝。
当年的大云寺究竟在峨眉岭哪里,已经不重要了。
无论当年的寺院的重楼高阁究竟如何壮观精美,都已经成了岁月长河中的一声深沉叹息。
面对这件精美的国宝,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思考:在这来之不易的和平时代,为了后世子孙,为了中华民族绵绵不绝的文化传统,自己,应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