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我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是大亮了。
妈妈不在身边,哥哥也不在身边。他们都做什么去了呢?
我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转了一个身,想要再赖一下床。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悉索声,就听见哥哥跑了进来,一边小声嘟囔道:这可真是奇怪了!
哥哥时常用这种无聊的方式逗我,例如,他握紧拳头,笑着问我,你猜猜哪一只手里有好吃的?刚开始我会上当,后来即使我明知道两只手中什么也不会有,但还是兴奋地大喊着:就是这只手!哥哥立刻用手捂着我的嘴,笑着说:吃吧吃吧,香不香?我煞有其事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真香!然后我们两个就会滚在地上开怀大笑。
但是,就在这个早晨,他的这句话立刻勾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立刻回过头去,笑着问:哥,有什么稀奇的事情吗?
哥哥挠了挠头,神情有那么一点不自然。
还真是奇怪!
他越是这样一本正经,我就越发确信他在骗我。我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你总是骗我,我只是小,又不是傻。
哥哥说:你不感觉奇怪吗?今天早晨为什么没听见来来往往的汽车轰鸣的声音?为什么没有听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喧嚣吵闹的声音?
哎,这倒真是。往常这个时间,外边早就像赶集市一样热闹,声音大的时候,简直可以把屋顶都掀起来。今天早晨,外边却异常的安静。我竖起耳朵,只听见野草疯狂生长的声音,甲虫们缩手缩脚爬过的声音,云朵悄悄经过的声音,还有太阳努力向上爬的声音。
一只苍蝇嗡嗡飞了进来,转了一圈,又走了。声音大的就像是一架直升飞机。
我也察觉到不太对劲,从床上一跃而起。鸣镝一样射了出去。
我顺着墙根溜出去,很快来到大街上。
啊呀,还真是很奇怪。这个世界仿佛按下了暂停键,我的视野所及之内,不见一个人影。
大街上所有的店铺都门窗紧闭。风刮过几根去年的枯草叶子,掠过我的鼻尖,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真是奇怪!那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昨天睡觉的时候,不远处工地上,还有人在吆五喝六地猜拳行令,睡到半夜的时候,我还听见有人急匆匆的脚步从我们家旁边经过,每天坚持来这里晨练的那个老头,昨天下午还领着那条又丑又蠢的狗在那边的空地上坐了好半天。那个每天都要在旁边垃圾桶捡拾垃圾的疯女人,昨天傍晚,还在这里捡了一个大纸箱子,咧嘴笑着回家去了。那个满身喷着香水头发梳的油光的男青年,总喜欢站在这里,给女朋友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听的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曾经有一个醉汉,喝得酩酊大醉,走到这里吐了一大堆脏东西。真恶心!
现在,这些人都哪里去了?
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头,有点疼。
忽然,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了一只黑狗,正在大街上慢悠悠走着。这只癞皮狗,总是喜欢吃别人拉下的屎,我可不愿意看见他,也不愿意被他看见。于是,我打算转过身,悄悄回去。
这个该死的癞皮狗!他长得那么丑,眼睛却那么贼,他竟然在我刚动了一下的时候,就立刻看见了我。他愣了一秒钟,立刻撒开脚丫子向我飞奔过来。一边还不忘了狂吠两声。
我虽然小,但是这么远的距离,甩掉一只傻狗,还是不太费力气的。何况,我们家就在拐角,我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跑了回去。从大门的缝隙里,我还能看见那只傻狗嘴上流的哈喇子还有失望的眼神。他静静站了几分钟,心有不甘地汪汪了几句,扭头走了。
妈妈说的没错,这只赖皮狗最坏,他不但长得丑,而且总忘记了自己的本分是看大门,却多管闲事,总想着拿耗子。只要一看见我们,就拼着老命穷追猛打,纵然捉不到耗子,他也乐此不疲。唉,真希望有一天,把他的老腰都能跑断了。所以,我们一直被教导,见了这种傻狗,就要赶紧走开。
我叫小豆子,是一只小老鼠。因为我喜欢豆子咬在嘴里的那种嘎嘣脆,妈妈就叫我小豆子。当然,我不是每天都能吃到豆子,一个月吃上一两次,就已经算是运气很好了。没有豆子,南瓜、萝卜、红薯甚至洋葱,我都能吃下去。要是有那么一点肉,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不过,这样的机会,真的太少了。
村里城里现在都是钢筋水泥的房子,不好挖洞,妈妈有一段时间又患上了失眠症,于是,她在生哥哥之前,就把家安在了这一小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空地的右边是一个小广场,经常会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来到这里锻炼。左边是一个幼儿园,幼儿园的小孩子们上学放学的时候,吵闹得我脑袋都疼。不过,家安在这里,也有这里的好处,许多零食从小孩的手中掉到地上,又从地上,进了我们的嘴。更何况,幼儿园的厨房里,下水道里,垃圾桶旁,还会有好多意想不到的美食在翘首期盼着我们。今天,广场是静悄悄的,幼儿园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来,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好吃的会掉在地上。我的妈妈肯定是去了比较远的地方,寻找食物去了。
过了一小会,妈妈回来了。带来了一点香肠,一小块面包,还有不知道谁扔掉的大半个馒头。我和哥哥吃的肚子圆滚滚的,躺在床上直打饱嗝。唉,要是知道,这顿饭是我们近几天能够吃得最好的一顿,我一定不会把残余的那一点点馒头糟蹋掉。
下午的时候,妈妈出去转了一圈又跑了回来,满面忧郁,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怎么了,妈妈?我很好奇,自从我们住在这个新家,妈妈很少有这种表情。
没什么,小豆子。
街上还没有人吗?
没有。
我明明下午还听见那边房子里的人大喊大叫,有一个老头还在大声唱戏呢。
真是奇怪,我知道这些人都在家里,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出来呢?哥哥看着外边,也学着妈妈满面忧郁。
妈妈深情地看了我们一眼,低声说道:我刚才在外边听说人之间传染一种病,很严重。严重到这些人都坐在家中,不敢出来。
哈哈,人要是都不出来,那不正是天大的好事吗?我立刻兴奋地想到。
那个小广场,也就会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的王国!我也要滑滑梯,我也要扭扭腰,我也要像哥哥一样爬到那个单杠上俯视一下一直仰望的世界,然后尖叫着从单杠这头飞快地跑到那头,最后顺着铁栏杆飞快地滑下来。哥哥说那样很刺激呢。他在一个黄昏的时候,第一次悄悄玩的时候,被那只可恶的猫给盯上了,吓得一溜烟赶紧回了家。
后来我们知道了,那只猫根本就不能称作猫。他只是一个小姑娘的宠物猫,每天要洗澡,要梳毛,要吃猫食,还要穿着花衣裳戴着小发卡扭着猫步高傲地走来走去,据说是消食呢。唉!命运就是这样不公,我的妈妈每天为了我们的食物东奔西跑,可是这只猫,竟然每天能吃到那么可口的猫食,还有鸡蛋和火腿肠。冬天的时候,我们有时候不得不忍受饥肠辘辘,可是这只该死的猫,竟然会像小孩子一样,吃的太饱了而消化不良。
在我们看来,这只猫唯一的优点就是不会捉老鼠。哥哥有一次从他身边经过,他竟然都吓得尖叫一声一蹦三尺高。妈妈警告哥哥,离那只该死的猫远一点,因为他毕竟还有着猫的身躯。可是哥哥有时候好像故意为了逞强,专门从他身边经过,还要故意停留,一来二去,那只猫似乎也熟悉了哥哥,所以对他的到来,根本就熟视无睹。
第二天一早,我和哥哥就溜出家门,来到小广场,追逐打闹,玩的不亦乐乎。一阵汽车的轰鸣声惊扰了我们的兴致,我们赶紧躲进草丛,只见一辆白色的汽车飞奔而来。刚停稳,就从上面下来几个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帽子的人。
不一会,从那家门里走出来一个人,也是白衣白帽全副武装。
这是谁呢?这是干嘛呢?
我能带上我的猫吗?我们听见小姑娘问道。
不能。
而那只猫,显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出现。或许,这个懒虫正在窝里睡大觉呢。
太阳静悄悄地照着,风静悄悄地吹过,草静悄悄地生长,花静悄悄地开放,一天又一天,空气里到处都充满了静悄悄的味道。我和哥哥也逐渐开始对这一切感到无聊起来。那边的滑滑梯,还有单杠,曾经是那样的吸引着我们,现在也似乎一下子失去了魔力。当然,相比较以前而言,很少有人来打搅我们的自由和欢乐。我们仍然可以在草丛中玩耍,在滑梯上晒会太阳,哥哥有时候兴致来了,还要高歌一曲。他大概是爱上了雕像边上长耳朵的姐姐,每次只要她一出现,他就分外兴奋。
只是,母亲能够带回来的食物越来越少,有时候她需要跑很远的路,才能找到食物。一连好几天她都眉头不展。有一天,她对哥哥说:食物越来越少了,你也长大了,也该帮我分担一些工作了。从今天开始,你和我一起出去寻找食物,妹妹就在家里看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心酸的味道。
妈妈忽然又说道:你们两个一定记住,不但要提防那只丑陋的大狗,还要千万小心那只猫。这几天,他应该是饿晕了,我刚才回来的时候遇见了,看见他眼睛里竟然有一丝贪婪的光。老天,太可怕了!记住,不要靠近那只猫!
那只猫?
这个傻货,主人走了之后,刚开始没日没夜地叫唤,后来学乖不叫唤了,就开始跳上垃圾桶翻捡食物,浑身上下搞得像垃圾一样脏,那件花衣裳早都披一片掉一片,脏的都瞧不出本来的颜色。本来那样傲娇的一个小公主,现在就像一个落魄的大妈。我和哥哥嫌他脏,一看见他就赶紧躲开。
放心吧,妈妈。那样肮脏的一只猫,身上臭的都能把我熏死,我才不会靠近他呢!我仰着头,轻快地对妈妈说道。
妈妈温和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叮嘱道:我们出去以后,你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这种病,据说传播的很厉害。据说,昨天山楂树那边的喀秋莎大婶已经开始咳嗽了。她直着脖子干咳了一夜,早上都吐血了。
这简直太可怕了!我在心里暗暗说。
可万一是谣传呢?我小声问道,因为我昨天还看见喀秋莎大婶领着她的孙子,在那片山楂树下玩耍。
老天保佑,希望只是一个谣传。妈妈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静悄悄的,小心翼翼地飘进我们家的房子,落在地上。
可是为什么雨丝中还有一股呛鼻的味道?我忍不住打了一个打喷嚏。
什么味道啊,这么难闻!
我们刚想出去看一看,忽然听见人类的脚步声,赶紧飞快地钻进房子的最深处。
妈妈小声说:这不是下雨,是在消毒。
消毒?为什么消毒?到底怎么了?这个世界难道都病了吗?消毒就能治病吗?
哥哥第一次出门寻找食物,就给我带回来一小块香肠,还有一个蚂蚱。对,是蚂蚱,我都不知道这个时节,他究竟是从哪里找到的。
吃吧吃吧,可香了。他笑着对我说。
我不知道他究竟说的是香肠还是蚂蚱,两样我都喜欢。我伸出小舌头,舔了舔香肠。
这块香肠,我可是费了劲了。哥哥一脸得意。
他溜进了那个胖女人的厨房。她拿出一根香肠,要给小孙子吃,想了想,切了一半,说剩下的一半还可以哄小男孩再好好吃一顿饭。她一转身,剩下的那节香肠就进了哥哥的嘴。
我吃了一半,给你剩了一半。放心!只要有哥哥在,肯定饿不着你。赶紧吃吧,我明天再给你找到天底下最好的美味。啊呀,那滋味!
哥哥又开始了,我知道他又想吹牛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张开的嘴巴,正准备吐出能吹晕天吹晕地吹到他自己都能长出翅膀的词语之时,忽然又紧紧闭住了。他悄悄走到门口,偷偷探出小脑袋,往外边看了看。
我给你说,外边全是穿白大褂的,你可千万不要出去。……啊,还有那只该死的猫,这才几天的时间,竟然变成了一只老虎。他今天竟然打起了我的主意,哈哈,可是我跑得像闪电一样快。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我不知道那只猫是不是真的成了老虎,但是我知道哥哥一直很厉害。
好了,你吃饱了就睡一会。哥哥出去再看看。
妈妈还没有回来,我忽然想到,要把香肠给妈妈留上一小块。她或许还真的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香肠呢。妈妈要是知道我给她留了香肠,一定会开心地笑着说:我的小豆子,你可真好。不过还是你自己吃吧,我吃过的美味比你见过的都多。
唉,我想一想都觉着开心。
妈妈终于回来了,放下食物,又匆匆出去了。
她说食物越来越难找了,垃圾桶下水道早都被倾巢而出的野狗野猫还有老鼠们翻了一个底朝天,野狗野猫为了争夺食物的地盘,天天打架。更可怕的是,他们似乎把目光都盯住了老鼠。就在刚才,回来的路上,她就看见小雕像那家的长耳朵被一只猫抓走了。
啊?可怜的长耳朵。昨天下午他还和我们在一起捉迷藏呢。他的黄色毛发的姐姐,不知道该哭成什么样子了。哥哥若知道这件事,应该会很伤心吧。
一定要抓紧时间积攒食物,以后尽量少出门,太可怕了。哪怕每天少吃一点,总不至于饿肚子。妈妈有些疲倦地说,小豆子,你可千万不要出门。据说这种病靠空气就能传播,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你要相信,在人类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呆在家里是最安全的。乖孩子,等妈妈回来。
妈妈,香肠,给你的!
她似乎没听见,一转身,就出了门。门口飘来她温柔的声音:好孩子,等我回来吃。
我真的不想叫他们再出去,一个人在家里,实在是太无聊了。我把房间里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从门口到房内一共三十步,从妈妈的房间到我的房间一共十五步。我先出去看看,但是不敢,因为上面的大喇叭一个劲在叫喊,喊的什么内容,我听得不是太真切。总之,大概是不叫人们随便走动的意思吧。
时间一长,这些喇叭的声音,对我来说,就像是催眠曲。好歹有些响动,我睡觉的时候,也不至于害怕。半睡半醒之中,我似乎感觉到妈妈抚摸了一下我的脑袋,又轻轻吻了我一下。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快升起来了,我发现妈妈不在房间,哥哥也不在房间。那块小香肠还在那里,孤零零的,像我一样。
他们肯定是寻找食物去了。我看见妈妈在储物间堆放了一些豆子,还有几根萝卜,面包片。大概是只要见到能进嘴的东西,妈妈都带回了家中。一只苍蝇嗡嗡地飞了进来,绕了一圈,在一块面包片上停留了几秒钟,又嗡嗡地飞走了。
只可惜,苍蝇不会说话。要不,就能停留下来和我多交谈一会。太无聊了,我真想出去看看。可是,妈妈的叮嘱又在耳边想起。我犹豫了几分种,还是决定只在门口望上一小会。一步,两步,三步……一共三十步,我就看见了明亮的太阳。啊,看见太阳的感觉真是好!我感觉满身的毛发之间都流动着一股暖气。房间门口的月季花开了,淡雅的花朵,幽幽的香气。蜜蜂忙忙碌碌地穿梭着,蝴蝶扇动着美丽饿的翅膀上下翻飞着,风从鼻尖轻轻拂过,带着一股春天香甜的味道。不远处,三四只麻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吱吱喳喳地叫着,他们似乎永远也无忧无虑,生气勃勃。我要能变成一只小麻雀该多好,就能飞到树枝上,好好看看这片小花园。
忽然,我听见一声急促高亢的呼喊:快回去!小豆子!
是妈妈!我一发愣的片刻,就听见草丛之间一阵响动,一条黑影,直向我扑过来。又一条黑影也直扑过来。我赶紧闪开,快步跑进屋子,趴在房门口向外偷看,只看见那只不要脸的该死的宠物猫,两只爪子紧紧扣在妈妈身上。妈妈还在喊着:千万别出来,千万别出来!
妈妈,妈妈!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喷涌出来。
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听话,要跑出去。妈妈,妈妈!
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我醒来的时候,那只猫早已经无影无踪。一阵风吹进来,冻得我浑身发抖。那根香肠,仍然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就像此时的我一样。
大街上,又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小广场上,一到下午,一群老太太照旧在哪里跳舞,音乐震得耳朵都疼。那个老大爷,时常坐在那块石板上抽一支烟,咳嗽几声,那个小伙子,照样站在那棵桃树下,给女朋友打电话。那只该死的猫,毛发梳理得干干净净,照样穿着花衣裳,迈着小碎步,扭着小腰,跟着那个小姑娘,来来回回在小花园内散步。
小姑娘笑起来花枝招展,招着小手,温柔地喊道:小七,小七,快点过来。
猫跳到小姑娘怀里,撒娇似的轻轻叫了一声:喵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