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我都坐在楼顶的阁楼内,照着书帖临写毛笔字。五十多米的高空,阁楼内外都很安静。
四点多钟的时候,我出去给花浇水,就看见天上飘过来几朵阴云,不一会,就洒落下来几滴雨点。天空中的太阳依旧高挂着。我心里一阵苦笑,这个老天,西边红日东边雨。小时候看到这样的天气,几个小孩就会围在一起转圈跳,一边跳一边唱:港红日头下雨哩,杨家庄嫁女哩。少年时光,倏忽而逝。思之令人慨然。
浇完了花,走进房间,我随手写了四个字:听雨观云。
虽然过得清贫,但是我还有那么一点悠闲的情调。况且这几个字看上去,还真是不错。我立刻有了一个想法,把这四个字刻上一块木质的牌匾,就挂在花厅的两柱中间,或许应该别有一番风味。
看了看手机,就快到了接孩子的时候。我心里想着,稍等一会吧,等这阵子过云雨停了就去,也就是一支烟的功夫。
谁知道,我这次真是打错了算盘。就在我点燃一支烟,斜靠在圈椅内,静坐着望向窗外的时候,就看见浓云越来越重,小雨滴瞬间就成了密密麻麻的一片雨丝雨帘,紧接着盆泼的大雨从天幕之间倾泻而下。
唉,简直没想到,老天下个雨都要这样透着心机!
面对此景,夫复何言!
都说六月的天,小孩的脸。我们这里把戏台上一会哭一会笑的丑角叫做三翻脸,夏天的雨就是三翻脸。
相比较春雨的姗姗而来,秋雨的见云即雨,夏天的雨,有时候的确更像一场勾心斗角的阴谋。
有时候,早上一起来,就发现外边浓云密布,天色阴沉,心想着大雨马上就要到了,于是赶紧把阁楼外面的东西该收的都收了进来,一边坐在室内静等着随时可能来到的狂风暴雨。天上的阴云继续团聚着,酝酿着。那个架势,真是黑云翻墨,山雨欲来。就连天气预报都凑热闹说:今天有大雨啊,今天有大雨。政府部门赶紧推送微信防涝防灾预告:今天有大到暴雨,各部门注意防涝防灾。这个气氛营造的真是感情充沛,细节满满。下个雨,就像是戏剧大师表演之前的静坐,神游万里,思接千载。谁想足足酝酿了一个上午,不知道从哪里刮过来一阵凉风,天上灰色的的云朵立刻翻腾起来,接着噼里啪啦落下来几颗大雨点,重重砸在地上。就在你以为狂风暴雨就要来到,紧赶慢赶着往回奔驰的时候,天地之间很快接着风轻云淡,雨意全无。一道金灿灿的阳光从薄云间透射出来,摇身一变,就成了高悬中天的红日。叫人不得不怀疑,自己纯粹是看了一场闹剧,叫人不得不怀疑,云神风神雨神三位大神究竟是哪一位发了神经或者是错站了岗位。
下雨天是休息天,所有的人都想趁此偷个小懒。歪在沙发上迷瞪一会,听会音乐,看会电视,或者搬出桌子,摆开牌场。这不尴不尬的天气,叫所有的人都有些扫兴。
我们家小姑娘一到下雨天就兴致勃勃地想显摆一下自己的小雨衣小雨鞋,满心欢喜地想象着在雨地里尽情玩耍,此时也只能嘟噜着小嘴,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天,问道:爸爸,雨呢?
我怎么知道雨哪里去了,只好随口说道:雨睡着了。
那他啥时候能睡醒?
或许一会儿就醒了,睡醒了我叫你。
雨没有醒来,她却常常先睡着了。
有时候--就像今天,本来天气特别的好,碧空万里,没有一丝的薄云。可是转眼之间飘过来几朵阴云,薄薄地挂在天上,几个漫不经心随意溜腿的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打向地面,就在你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过云雨的时候,几块薄薄的阴云就开始呼朋唤友千拉万扯出许多亲旧,转眼之间,黑色的浓云就像一张黑幕遮盖了整个天空。刚才的那几个不正经的雨点转眼之间就成了雨帘、雨幕,三五秒钟,盆泼的大雨就从天空倾泻下来。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立刻笼罩在昏暗阴沉之中,远处的山看不见了,楼下花园里面的树也看不见了,就连对面的房子都成了灰蒙蒙的一个影子。天地之间肆意流淌的只有一个字:雨。
马路上顷刻之间就成了汪洋一片。下水道的水,流淌不及,一个劲的往外冒,喷涌之汹涌,足可以媲美趵突泉。这个时候的马路,基本上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汽车都像蜗牛一样在水中缓慢前行,车轮推动的水波层层荡漾开来,好似江海之中的波浪。两边的行人们也高高地挽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里,赶紧躲在附近的商店门口或者哪家的门廊下面避一避这毫无任何征兆突如其来的大雨。眼看着雨逐渐小了,他们尝试者走到街上,赶紧想尽办法趟过一道道小河,往家的方向前进。可是一阵狂风吹过,雨点雨丝雨帘雨幕开又始了新一轮激情四溢的四重唱。雨点更大了,风吹得更强劲了,街上的积水更深了,汽车根本走不动了,步行者也只好望雨兴叹,心里祈祷着雨赶紧停。
只有雨神居心叵测地枕着云朵躲在天上,斟酌着小酒,砸吧着花生米,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下界的芸芸众生。仿佛在说这群傻帽,你看看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哈哈哈,哈哈哈。
假如非要做比方,春天的雨就像一位少女,扭着腰身,迈着婀娜多姿的小碎步,携带者青草的香气,花的芬芳,伴随着三月的杨柳风,温柔地来,又温柔地去。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夏天的雨更像一位血气方刚的青年,毫不顾忌地把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展现出来。他攥着拳头,憋着股子劲,火急火燎地就来了,风声里雨点里都带着万物疯狂生长的荷尔蒙的味道。他甩开双臂,风驰电掣一般奔跑跳跃着,他敲着惊雷的鼓槌,拨动着闪电的琴弦,他张开大嘴呐喊着,山川陵谷都回响着他的音律不谐的高歌。
他歌唱的是生命的力量,他歌唱的是对天地造化最酣畅淋漓的赞美。然而却未免有些太过精力旺盛了。
城里人不喜欢这样的雨,因为短时间内的下水量太大,分分钟造成交通堵塞,城市内涝。村里人也不喜欢这样的雨,同样的总水量,假如拉长了时间下上一天两天,地里的土壤就就湿透了,庄稼在短期之内就不用再浇水了。可是这样汹涌而来的暴雨,非但不能叫庄稼吃透水,而且还极容易冲毁田地里面的畦垄。老年人不喜欢这样的雨,因为他们脆弱的神经,根本再承受不了这种歇斯底里。年轻人也不喜欢这样的雨,你看阳春三月,细雨如丝,断桥柳岸,西湖碧波之上,就可以成就一段爱情佳话。或者挽着心爱的姑娘,撑着油纸伞,徜徉在幽长的小巷,那也一样有诗意般的美。但是,在这样的雨天里,不管是许仙还是戴望舒,他们浪漫的油纸伞,都要被狂风暴雨吹打成一场悲剧。哪里还有半分诗意可言?所以说,诗人也不会喜欢这样的雨。
当然,被淋成落汤鸡一样的我更不喜欢。
见这样的雨水唯一心生欢喜的,大概只有小孩子了。他们天生没有忧愁,万物皆而成为开心的媒介。此时,家长有多少烦恼与郁闷,孩子们就有多少欢笑甚至尖叫。
我的小女儿就是如此。
我一身雨水,狼狈赶到学校接她的时候,她好像根本看不见她的老父亲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衣服还有挽得高高的裤腿。
我的小雨伞呢?我的小雨鞋呢?
爸爸来的匆忙,没有带。
她的脸上有一丝失望。可是一出学校大门,看到满大街的积水,就欢呼起来:爸爸,海!嘴角眉梢都飞动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这不是海,只是路上的积水。
这就是海!你看汽车都在大海上走。虽然只有五岁,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好吧,这就是海。老父亲我虽然没有大见识,但是还不会没眼色到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和你争论海和非海的问题。
爸爸,怎么走呢?很显然,短暂的欣喜过后,她开始意识到现实问题了。
来吧,爸爸背着你。
我蹲下去,试图背着她,可是她很不情愿。
我要自己走,我都长大了。
我知道你长大了,可是你还不够高,你看水太深了。不小心就把你冲走了。
我用最温柔的语气陈述着最可怕的恐吓。
那好吧。很显然,她的这个选择是直面现实的。
我重新蹲下去,她很乖巧地趴到我的脊背上。我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托着她,缓慢行走在齐膝深的水里,水的确比较深,而且奔腾向前,真像一条河。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踩到不该踩的东西甚至不小心踩翻了下水盖。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身边的车辆就像蜗牛一样缓慢移动着。
她根本体会不到老父亲此刻的心情,仍然像个小鸟一样说个不停。
爸爸,你的鞋湿了吗?
湿了。半条裤都湿了。
我的鞋还是干的啊。
这不是废话么。要是有人背着我,我的鞋也是干的。
呵呵,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边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雨还在下,不时刮过来一阵风,我左手中的雨伞就会倾斜。我努力维持着所有的平衡,虽然天气很凉,但是汗水还是顺着脸颊往下流。
来到比较高敞的地方,我把她放下来:自己走吧,避开水。
我伸出右手,试图拉住她的手腕。
好的。她清脆地答应着,可是脚刚沾地,就像一只欢快的小狗,立刻飞快地向前小跑,到不远处一个脸盆大的浅浅的小水洼,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水花四溅。全然不顾还在下雨。
爸爸,我的鞋子也湿了!她一脸兴奋,又使劲踩了几下水,我的裙子也湿了!
当然,我看见了。你的老父亲虽然高度近视,但是还没瞎。
我快走几步,赶紧给她把伞打好。鞋子湿了不要紧,万一淋感冒了,在这样疫情防控的时期,纯粹就是自找麻烦。
她每走一步,似乎都在寻找小水坑,转过来,又跳过去。高兴地笑着,根本不在乎衣服上这里那里被雨水打湿了。我本来想喊叫,但是忍住了,只有打着雨伞,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
就这样,走一步,歇三下。看着她不紧不慢的脚步,我也想通了。着急做什么?前面也是雨啊,反正身上已经湿透了,那就慢点走,权当是欣赏风景好了。
二十年来为衣食奔波,何曾有过这样的机会?以后的岁月,仍然要为衣食奔波,何尝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再以后,她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垂垂老矣,这样的机会,应该就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