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那年寒假,母亲带着我去姥娘家。
姥娘家很远,在XX。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一路上,我兴奋得像一只刚出笼的八哥鸟,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我生性活泼好动,又是一个天生的话篓子,这一路可把母亲折磨得够呛。我每说出一些自己认为正确的傻话的时候,周围的乘客就会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大概火车上太沉闷了,迫切需要我这样一个开心果。当我逗得大家前仰后合的时候,母亲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一边轻微摇摇头。对她的暗示,我直接选择了无视。当然也就把她临行前对我的千嘱咐万叮咛抛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我和几个工人兴致勃勃地抬杠的时候,母亲才忍无可忍斥责了我:你在干什么?一点礼貌也没有!
母亲就是这样,她总不喜欢听我说话,总是对别人说这孩子就是一个话篓子。我可不喜欢她这样说我。看见母亲斥责我,那几个工人笑着说:大姐,这孩子可真逗,真是能说会道,长大后可了不得啊!
我的小虚荣心一下子膨胀成了一朵花。
当我们到了姥娘家,天已经快黑了。屋子里早就坐了一群人,除了姥娘和两个舅舅,还有好几个大人和小孩。虽然这些孩子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是三分钟的陌生过后,我就开始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这个时候,母亲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对姥娘说:你要听他在那里胡说八道,到明天也说不完。
姥娘摸着我的脑袋,笑眯眯地说道:这孩子说起话来可真神气!
母亲苦笑了一下:我的耳朵都听麻了。我可要睡觉了。
后来姥娘说我那天一直说到睡着了,嘴巴还在不时地说梦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我就蹦到院子在中间,两个表弟早就在院子里等我呢。见到我出来,兴奋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出去玩。
不要去水边!姥娘叮嘱道。
知--道--了!表弟欢快的声音拉的很长。
当时虽然是初冬,但是几场小寒风吹得整个空气也渐渐生硬起来。我们一路小跑,来到一个池塘边。池塘周围早已挤满了人,几个小孩子大声的尖叫着,吵闹着,大人们在一旁三三两两地交谈着,池塘边有一台抽水机在轰隆隆喧嚣着把水抽往另一个池塘。几个男人穿着好像是橡胶制成的连体裤子,在水池中来回走动,裤子很长,一直到胸前。
这是在做什么呢?我很疑惑。
挖藕。
我看着那几个挖藕的男人在黑色的泥水里不慌不忙地劳作着,挖出的藕在河滩上堆放了好几堆。周围围观的人似乎很兴奋,闲聊着,吵闹着,嬉笑着,似乎挖藕对于他们来说,是一项很正式很重大的节日。
忽然,我听见一个女人在旁边高喊的声音:三妮!
转过头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走过来,我身旁不远的一个穿着花格格衣服的小女孩赶紧跑过去,嘴里一边说道:来了,来了。
叫你烧火,你跑这干啥?
我就想看看……小女孩低声说道。
有啥看的?锅没烧开,猪还没有喂,你还恁好心情看个这?回家回家。中年妇女有些怒气,脸色阴暗着。
听这口气,中年妇女应该是小女孩的妈妈。
三妮低着头,快步跑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三妮。
第二天一早,母亲领着我去叔外爷家中做客,刚进门,就看见一只大鹅一边嘎嘎的叫着,飞快地奔过来,我吓得赶紧往母亲身后躲。此时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呵斥:大白!一个穿着花格格衣服的女孩拿着一把葫芦瓢小跑过来,用身体挡住大白鹅。
去!去!她呵斥道。
大白鹅看见主人挡在前面,知道偷袭不成,于是慢慢踱着方步,悻悻地走开了。
我一看,这个小女孩,很眼熟,只见她朝着屋内喊了一句:妈。来客人了。
一个中年妇女一边答应一边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饭勺。
姐,你来了。她看见我母亲,欣喜地喊道,又扭头朝着另一间屋子喊道:大大,俺珍珍姐来了。
眼前的这对母女,正是三妮和她的妈妈。
这是你大军妗子。母亲对我说。
我赶紧叫了一句:妗子好 。
女人满脸堆笑:好好。这孩子嘴可真甜。三妮,这是恁姑姑。快叫。
三妮害羞地笑了一下,低着头轻声叫了一声姑姑好。母亲怜爱地说:这妮子可真俊!
院子南墙边有一个猪圈,猪圈跟前摆放着一个铁皮桶,里面热气升腾。她听见这句夸赞,越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扭头跑过去,用葫芦瓢舀起猪食,喂那两头大肥猪。
猪圈的西边还拴着一只母羊,在那里咩咩直叫唤。母羊的腹部下,有一只小羊羔正在使劲地吃奶。
小羊!我立刻跑过去蹲下来,饶有兴致的看着小羊吃奶。母亲没有理我,随着妗子进了房间。
真可爱。我说。
它叫花花。三妮回头告诉我。
这只小羊的背部有几处黑色的斑点。
为什么不叫它点点呢?
那就叫它点点好了。三妮似乎是犹豫了一会,愉快地说道。
母羊一共降了四只。就属这只最漂亮。
那三只呢?
卖了。俺和大大一起去集市上卖的。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隐约有些小失望。
那三只小羊肯定哭了吧?
哈哈,三妮笑起来,羊还会哭?
羊肯定会哭。我家里有一只小狗,我来的时候,没有领它,它都哭的眼泪汪汪的。知道吗,我们家黑豹是最通人性的狗,你喊一句黑豹,鞋,它就会把你的鞋叼过来。
我家以前也养过一只狗,也是可乖了。可惜,药死了。
我们两个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两个人都在夸耀自家小狗的种种好处,从毛色到耳朵,从嘴巴到脚尖,从头脑到性情,啊呀呀,不说不知道,一说才发现自己家的小狗简直就是狗中的圣狗,神狗,天下第一狗,不夸赞一番就会埋没了它们本来应该永垂不朽的大名。我的口才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三妮看着我,惊讶地说道:你咋这能说?
三妮比我大一岁,所以我应该叫她姐姐。她只上过三年小学,小学还在邻村的衡楼,每天都需要自己走着去上学。上到三年级,她爷爷说小丫头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回来喂猪吧。眼前的这两头猪就快出栏了,她母亲答应给她买一身新衣裳,还有最好看的花围巾。
你喜欢学习吗?我问道。
不喜欢。她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许多。
此后隔三差五,我们几个会在一起玩上一小会。她的母亲也兑现了承诺,过年的时候,给她买了一身崭新的花衣裳,还有一双新鞋,她的脸上洋溢着挡不住的喜悦。看到的人都夸她,三妮,穿上新衣裳更好看了。听到夸赞,她的喜悦之中,略有几分羞涩。脸蛋微红,手脚一时之间似乎都不知道放下哪里为好。
看到她的囧态,我们几个小子就会嘻嘻哈哈笑着说:
三妮三妮,是个烧包。
穿的绿裤,还有花袄。
新鞋新袜,新扎的头花。
大嘴一笑,像个傻瓜。
哈哈哈,哈哈哈。
她气的直流眼泪,嘟着嘴跺着脚狠狠地说道:你们都是坏人,再也不跟你们玩了。
说归说,闹归闹,第二天最多第三天,几个孩子又在一起玩耍。三妮的新衣服只穿了四五天,过了破五,她就叫娘给收拾起来,说是以后走亲戚的时候再穿。
快乐的时光总是像开足了马力的火箭,很快就过了正月十五,我也要回家了。
再次听说三妮的时候,是我高一的时候。
姥娘远远来到我们家,领着小表弟。从她们的闲谈中,我才知道,三妮竟然已经出嫁了!我算了一下,她才十五六岁,竟然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那有啥法?不都这样吗?姥娘笑着说,我生你大姨的时候,才十七岁。
她的哥哥要结婚,所以她就必须出嫁。仿佛她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只是哥哥的彩礼钱。我简直想象不出,她出嫁的时候,是兴高采烈呢还是愁眉不展。
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穿着花衣裳的小女孩,一脸稚气。
高考结束之后,我跟着母亲又去了一次姥姥家。第二次见到了三妮。
虽然不到二十岁,但是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都是女儿。因为生不下小子,婆婆不喜欢,摔盆打碗地骂她是雪白的母鸡不下蛋。骂她是扫帚星,要断了男人家的后。那男人是个老实头子,他的娘就是皇太后。一句话不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一家子都被她捏得死死的。稍不称心,她就挑唆儿子打老婆,三妮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她只能默默忍受。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大舅家院子里哭,头发散乱地披在脑袋上,小的抱在怀里,大的靠在她的腿上。因为害怕大军舅舅骂她,她只好到这里给大舅妈哭诉一下委屈。舅妈能说什么呢,也只有陪着坐在那里流眼泪。
女人的命都是这样的,没有办法,这都是命。舅妈说。
这句话,虽然说的很温柔很无奈,可是在我听来,却是那样的刺耳。这都什么年代了?什么叫都是命。
过不成,那不能离婚吗?
我的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炸弹,惊呆了一群人。
离婚?那还不够丢人的。舅妈说道,几十年了,这庄上就没有听说有离婚的。那就叫人家笑话死了。
我后来知道,这里的风俗很古老也很无奈,犯法之男再嫁之女,都是一个家族的耻辱。俗话说浪子回头,世俗的人们对浪子很宽容,但是对那些离了婚的女人,却总是用一副有色眼镜去细细打量,怜悯中夹杂着三分嘲讽,嘲讽中又夹杂着三分憎恶,仿佛这些女人的灵魂早就沾染上了不洁净的东西。
新中国成立将近六十年了,科技时代日新月异,可是刻在骨子里面的那些糟粕却不是六十年甚至几个六十年可以被彻底抛弃焚毁埋葬的。
听说第二天,那个男人就过来,把三妮领回去了。回去的时候,她哭的满脸的泪,虽然想要努力表达什么,但是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光很快就过去了,转眼之间,我也参加了工作,娶妻生子,开始了自己的生活。整天为了那维持生计的五斗米忙的晕头转向,根本没有时间回忆过去,更没有时间关心生命之中曾经出现的人。甚至可以这样说,假如不是一次偶尔听到了别人的谈话,我几乎遗忘了曾经还见过这样一个女子。
我儿子三岁的时候,大姨来我们家做客。大姨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一说起家长里短,就像是没了开关的收音机。她这次到来,给我母亲带了很多老家的新闻旧事,她们姊妹两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张三家的小猪下下崽了说道李四家的门前那棵大树显灵了,峰回路转又说到王麻子家的地里跑出一大群蛇,吓得赵六家的婆娘好几天都不吃饭。在两个人的谈笑风生一惊一乍中,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大姨应该是实在憋不住了,上了一次厕所,又喝了一口茶,咳嗽了两声,准备开始下一个篇章。
知道不,得一家的三丫头没了。她忽然说道。这句话没头没尾,听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得一是谁?三丫头又是谁?我和妻子正在厨房忙乎,只是顺带稍一耳朵,也懒得去问。
啥?母亲一声惊呼,那才多大!多会的事?
不到三十岁吧,跟前四个小孩,三个闺女,一个小子,大的十三四了,小子才三岁。中间两个闺女都叫她婆婆给了人了。说是给了人了,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都给扔到村北的大沟里面去了。
听见这句话,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妻子忍不住插嘴说:三十不到,就生四个小孩,那身体能受得了?
大姨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这都是命,受不了还能咋样?妻子忍不住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年代了。
母亲说:老家风气就那样,谁能生下小子谁就有本事。不像咱们这里很宽容。
妻子小声嘟囔说:为什么不离婚呢?
母亲对妻子说:唉,要说离婚时最好的选择,可是那又哪里是一句话的事情。发家致富易,移风易俗难。
大姨惊讶地说:离婚?那还不够丢人的 。你舅他要面子,打死也不能叫离婚。
这下轮到妻子惊讶了:丢人?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我生怕妻子说出别的话来,赶紧碰了碰她,打岔说:妈,说了半天,你们说的是谁啊?
母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三妮啊!你大军舅家的那个丫头,你以前见过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舅舅堂兄弟们都是按照排行起的小名,分别叫做得一、得二……
听见这句话,我脑子中间就像打过一个闷雷:这怎么可能?
大姨,我记得我那年去的时候,她跟前两个丫头吗?小的还在怀里面吃奶呢。
就因为生了两个丫头,她婆婆天天拐着弯骂她,那个老娘们,恶的很。跳着脚一骂能骂一上午,气都不带喘的。那个二丫头半岁多,就给送人了。三妮哭的冤枉的,半年不到,满头的头发就白了一半。二十岁的孩子,谁敢相信,看上去就像四五十岁的老妈子。谁见了谁都心疼,谁见了谁抹眼泪。
虽然是多年未曾见面,但是听到这里,我的眼睛还是忍不住一阵酸楚。妻子抚摸着我的手,慢慢的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在轻微地颤抖着。我知道她也在难过,甚至有些害怕。
唉,我苦命的孩子,这都是命!大姨擦了擦眼泪,拍着大腿感叹道,这孩子也真是命苦。她男人打他,婆婆也打她,她自己想不开,又不敢还手,天长日久就得了暗症。等觉着不对劲,已经没几个月的时间了。
我大军舅难道真不心疼?那可是他亲亲的闺女。
哪能不心疼?心疼能咋样?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人家家里边的事,你咋管?再说了,一次两次,年年都是这样,也没法管。你大军妗子一说起来也是两眼的泪水,一把一把的擦都擦不干。唉,这都是命。这个丫头小时候,相面的先生就说,她是墙上的草,命中带苦,子嗣不旺。
妻子实在听不下去了,她轻声对我说:我有些头疼,想休息一下。
给两位老人打了招呼,我和妻子进了卧室,她一下子就扑在我怀里,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
我抚摸着她的头,安慰说:不怕,不怕。孩子睡着了,别吓着孩子。
儿子疯玩了一个早上,早就累了。
妻子叹了一口气:幸亏你妈还很开明。
那是,我妈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绝对不会这个样子的。
我的母亲聪明善良而且开明,活的很通透。因为是小女儿,有我姥爷护着,她当年才得以走出农村,她和我父亲的婚姻就是自己做主的,并且最终选择扎根外省,目的就是为了逃避自己生长于斯的故乡。但是,她的侄女,反而连离婚的勇气也没有。
第三个孩子被送人之后,三妮的精神就有些错乱了,时不时就犯糊涂。清醒的时候,她还能干了很多家务和地里的活,糊涂的时候,二目无神,坐着站着走着,嘴里面都絮絮叨叨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清楚她在絮叨什么,谁也不愿意听清楚她究竟想表达什么。所有人似乎都把她遗忘了,没有人再关心她的冷暖哀乐,世界把她的门和窗都关上了,即使是太阳和月亮也不能够照进这座黑暗的屋子。
许多年之后,一想起三妮,总会黯然神伤。细细想来,我和三妮的交往也就仅限于那一年的那十几天。以至于我后来再怎么努力思索,也想象不出她最悲惨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我的眼前总是交替浮现出三幅不同的画面:一个穿着花衣裳的小姑娘,一个头发披散的母亲,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麻绳总拣最细处断,厄运总爱缠苦命人。命运的残酷无情有时候叫人总是意难平,真忍不住想问几十个为什么。假如是一场见刀见血的谋杀,我们还能找出凶手,可是,在这场悲剧中,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
大姨说,三妮临终的时候忽然清醒了,她流着眼泪,看着坐在身边自己的男人,挣扎着坐了起来,叫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鼓起全身的力气,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嘴里边清清楚楚地说我恨你。然后就倒下来,抽成一团,不一会就冷了,死了。
大姨还说,大军舅舅最后去见三妮的时候,一路上嚎啕大哭,哭的满脸的鼻涕眼泪。进门的时候,他的高大的身体一下子佝偻起来,左右摇摆着,就是挪不动一步,最后全身软下去,瘫坐在门口。他双手拍打着地面,头仰望着天空,撕心裂肺般地吼出来一句话:我的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