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父亲的唠叨声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小雨抱着头,闭着眼睛,背靠着床,坐在地板上。
这是第几次老师把他打发回来了呢?小雨自己也数不清楚了。反正好多次了。
第一次,是因为他失手打坏了一个女同学的水杯。他进教室的时候有些匆忙,一不小心,手就碰到了那个水杯, 虽然他几次解释,并且说自己会给她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水杯,仍然无济于事,结果那个女同学不依不饶,非要说他是有意的。他是在忍无可忍,就骂了一句恐龙。那个女同学立刻哭的梨花带雨。
班主任本来也想要批评几句,小事化了,就算了,可是对方的家长紧紧揪住不放,威胁老师说,要是今天不给小雨处分,他们就要立刻告到教育局。无奈之下,班主任只好叫来父亲,把他领回家,教育一周。
那次,父亲第一次打了他。狠狠的一巴掌甩在小雨脸上,火辣辣的疼。
父亲是个装修工人,每天很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小雨的母亲很早就病逝,家里只剩了他们父子两个相依为命。
记住!小子,你学习不好那没办法,但是你要是学坏,我就饶不了你。父亲带着怒气,盯着小雨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
第二次是因为什么呢?第三次呢?然后呢?有些事情,虽然时间不长,小雨都记不起来了。这一次,是因为和胖子打架。
小雨并没有招惹胖子,可是胖子似乎处处针对他。言语之间总是嘲笑小雨没有妈妈,小雨的爸爸是个低下的装修工人,甚至连小雨穿着一件新买的T恤,胖子都要用高高在上的口吻嘲笑说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吧?
小雨不想惹事,这一次终于忍无可忍,顺手大了胖子一拳。就因为这一拳,胖子一下子反而就成了受害者,小雨自然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凶手。胖子的舅舅是教育局长,姑姑是法院副院长,父亲开着一家高档酒店,他脚上的一双鞋的价钱都是小雨全身衣服的好几倍。
虽然胖子爸爸一脸微笑,一直强调都是孩子,必须以教育为本。但是事情的处理结果,自然不出所有人的意料。胖子留在了学校,小雨被勒令回家反省。
纵然有一万个不愿意和不服气,终归是胳膊拗不过大腿。
回到家中,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小雨也默默无言。
半夜醒来,小雨看见父亲还坐在院子里吸烟,烟雾缭绕之中,父亲的背影竟然是那样模糊。
就在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的情绪彻底爆发了。
我不想吃饭。小雨说。
什么?你不想吃饭?那你想吃什么?父亲皱着眉头,非常不满地看着儿子,你想吃天上的鲜桃,也得要有人给你摘啊。
父亲的话很刻薄,但是多少还有几分克制。
小雨解释说: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吃饭。
不想吃就别吃!你犯了错误,我一年之内被老师叫了多少次?我还没发脾气,你倒长能耐了。不吃?不吃就饿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子两个之间的交流几乎没有顺畅过。
父亲没有文化,也不会说话。时间长了,小雨也不想和他说话。父子二人日常的交流少之又少。父亲经常早出晚归,小雨乐的在家里一个人逍遥自在。
父亲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实在不行,待会跟着我去当小工吧,不管是谁,老天爷总要赏口饭吃吧。
小雨没有吭气。
父亲推开房门,带着三分怒气又重复了一次。
我不去!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又提高了,上学你不好好上,以后总要有一碗饭吃吧?不然的话,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父亲接着又骂了一句:你他妈是吃屎长大的?这么不通人性。
斥责也好,谩骂也罢,小雨仍然不语。就那样坐在地板上,抱着脑袋。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恨父亲,恨他叫自己丢了脸面。恨他根本不关心自己是不是受了委屈。自己打人是不对,但是说到底,自己也是受害者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母亲。假如这个女人还在,他应该不会受这么多委屈。眼泪不由自护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看着他流泪,父亲一时之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骂的有点重了。唉,毕竟,他还是个孩子,才刚刚十六岁。他一声不吭地关门走了。
出了家门,他坐在家门口默默吸了好几支烟,然后骑上摩托,匆匆走了。小雨在房间内听见了父亲远去的摩托声,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他不知道的是,父亲并没有去工地,而是直接去了学校,又去见了老师。
面对这个整天惹是生非的孩子的家长,老师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更何况这次招惹的是教育局长的外甥,法院副院长的侄子。她心力即使有一万个同情,都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
这个事实学校决定的,你找我也没有用。老师的声音冷冷的,就像是抹了厚厚的一层水泥。
我知道,我知道。接受处罚,接受处罚。男人赶紧解释,我是想时间能不能缩短一点?三天好吗?另外我还想去看望一下那位同学,毕竟孩子打了人家,总要说声对不起。
刚才都说了啊,处罚是学校领导决定的,我哪里能做得了主啊。
男人双手作揖,腰弯下来,低声说道:就算我求求老师了,给领导说一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从昨天到现在,孩子回到家里,不吃不喝,我怕出个什么意外,万一,万一,你不知道,这孩子从小没妈,我把他惯坏了……
办公室的那一头,应该也是一位孩子的父亲,正在和班主任说自己孩子的事情,一阵高声猛然传了过来:你看看你这个老师,就这么一个小事嘛,至于这样的吗?不就是上课玩手机吗?你叫他玩好了。就凭这一点你就叫我把他领回家,哪条法律规定的上课不能玩手机?
那个老师显然是被这个神逻辑一下子搞糊涂了:法律是没有,可是这是校规啊。
你不要和我说校规!你今天叫我把孩子领回去,我就到市长热线投诉你们。
办公室里发出一阵低声的哄笑,遇见了这样的家长,你能把他怎么样?
没有对比就没有鉴别。可能是看到那个家长的蛮横不讲理,感觉到小雨父亲态度还算温和,老师竟然微笑了一下,低声说道:这样吧,我抽时间和领导沟通一下,你也去和对方家长沟通一下,看看他们的态度。他们只要松了口,事情就好办多了。
男人千恩万谢,出了学校,就直奔那个唯一的高档酒店,酒店他或许还能进去,至于人家住的高档小区,他最多也就在小区的大门口望上一望。大门都进不去,更不要说家门了。
出乎意料的是,自我介绍之后,对方父亲酒店的老板很是客气,一脸微笑,叫男人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算是放松下来。
啊,原来是你,我就说看着眼熟。你看看我这个人,认人的能力就是不行。来来,抽支烟。
他递过来一支香烟,什么牌子男人不认得。但他知道价值一定不菲,赶紧编谎说自己不吸烟。
不吸烟好,不吸烟好。现在很多人都不吸烟了,你看我整天迎来送往的,还保留着这个恶习。这句话说的男人倒有些不好意思。
他刚想再次开口,对方就说道:小孩子嘛,都是同学,闹个小矛盾很正常嘛。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放在心上。你找我没有别的事吧?
没有没有,就像是想看看孩子的伤。他把刚才放在座位旁边的一箱奶和水果递了过去。
哈哈,你太客气了。就这么点小冲突,哪里有什么伤。孩子们都在学校呢,不在家。不打不相识,或许两个小子以后还会成为朋友呢。哈哈,你说是不是?
是,是。
男人看出来了,似乎对方什么也不知道。他于是把小雨被停学七天的事情说了,看对方能不能给老师说一下,少处罚几天。
还有这个事?你看这个学校也真是小题大做。没问题,没问题。只要能管用,我这就给老师打电话。孩子上学要紧。
忽然有一个服务员走过来说道:杨总,孙总找您,说是县长办公室打过来电话。
男人很有颜色,于是连忙说:你忙吧,你忙吧。
老板依旧和颜悦色,甚至有些尴尬的解释道:你看我忙的,放心,电话我一定打。但是有没有作用,就不是我能决定了的。
男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出去。
老板亲自送他到门口,看见他走了,于是就向里边走去。
杨总,这些水果和奶我帮您放在?
你们吃了吧。
服务员的话还没说完,老板就说。老板很大方,右手一挥,连看也不看。他知道,这个时间,县长办公室是不可能打电话的。就算打,也会打在他的手机上,而不是办公室。
一进房间,妻子就站在那里,满含着讽刺对他说:你可真是活菩萨。
他立刻嗤之以鼻:你这叫什么话!他那样的穷酸样,我难道还会在这里和他争论?或者叫他当着众人的面可怜巴巴的向我哀求?不知道有多少人就等着趁机炒作呢。他是光脚的什么都不怕,我们还要做生意呢,何苦给自己染上一身骚。
哼,我就说呢。女人的愤愤不平减去了一多半,那你还准备给老师打电话吗?
打啊,为什么不打?我儿子受了委屈,我没找他索要精神损失费就已经不错了,还想叫我给老师说好话,我为什么要说好话?我傻吗?
那你打电话怎么说?
怎么说?这还不简单!就说规矩就是规矩,制度就是制度。学校假如提前叫那个小子回到学校,我们家儿子的委屈不就白受了?我当然不答应。至于学校的决定是七天还是七十天,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雨当然不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他以为父亲肯定是去了工地。他休息了一会,随便从餐桌上留给他的饭菜中吃了几口,出了家门。
他出门的时候,带了半盒烟。走到街道的一个拐角,坐在一块大石碑后面,然后掏出一支烟,熟练地吸了起来。
从第一次被学校处罚回家,他就学会了吸烟。
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内心只感觉一阵茫然。
有时候他很怀念初中的岁月,那样单纯,似乎世界就是那样清清白白,一点也不会伪装。可是进入高中以后,好像一切都在变化。
以前在初中,他是上游的学生。中考的分数虽不能说是第一第二,但是绝对是前五十名。他想着自己能够好好学习就足够了,也算是不辜负父亲的辛勤劳动。可是,事与愿违。所有的点滴似乎都在把他引导到另外一条道路上,这条道路布满了荆棘和灰暗的陷阱,还有随时可能出没的魔鬼。他曾经挣扎过,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是那样苍白无力,他只好放弃。
烟可真是个好东西,每到星期天回家以后,他心里烦闷的时候,就用一根烟来排泄一下。叫他惊讶的是,父亲发现他吸烟,没有责骂。只说了一句你太小,少吸烟,对身体不好。高兴的时候,父亲甚至会递给他一杯啤酒:来,儿子,喝一口。他没有文化,高兴的时候只会叮嘱小雨:学习可不能含糊,一定好好学。不然的话,就会像爸爸一样,一辈子活不出个人样来。
一句话,就算是大罗神仙的咒语,说的次数多了,就失去了魔力。
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学校请来几个已经毕业好几年的师哥师姐来做报告,看着主席台上比自己成熟不了多少的面孔,他在下面听得热血沸腾。
人生最要紧的就那三几步,错过了,便不会再来。所以,把握当下,才能把握未来。
没有拼搏的青春,即使活到百岁,人生终归是个缺憾。
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些老生常谈的话,那一刻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好像一下子被镀了金身,变得光灿灿起来。他当时就在想,一定要好好努力,给父亲一个回报。可是,可是……
那个该死的傻逼!他一想起那个傻女生,丑的跟猪一样,说起话来却硬要装出一副公主的腔调,听得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就是从那个该死的水杯开始,自己的路步步都是错的。所有的一切就像是陷入了一个破解不了的循环魔咒。这一次,又是这个胖子!该死的猪猡,不就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说起话来总是充满了谜一般的自信。在教室里课堂上旁若无人侃侃而谈的时候,所有的代课老师也只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给所有看着不爽的同学都起外号,甚至几个代课老师也没能幸免。就连整天对他笑容可掬的教导主任,他也给起了一个外号叫做警犬,就因为他姓荆。不过这个外号起的倒是很贴切,完全符合教导主任贱兮兮的气质。这个贱兮兮的教导主任,有一句口头名言在学校一直流行:尊重领导是一种美德。这句话一直被当做堂而皇之谄媚的宣言。
小雨不喜欢胖子,也不喜欢警犬。但是站在抨击警犬这条战线上,他还是很欣赏胖子给这个老家伙起的这个外号。贴切形象甚至有那么几分呼之欲出的感觉。
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使劲踩灭的那一瞬间,他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唾沫中气十足地就飞到了街道拐角花园的草丛之中。惊起了一只小飞虫跳跃了几下,飞舞了一圈,就不见了。
男人匆匆走回家的时候,心里还在千恩万谢。你看看人家的教养和气度就是不一样,人家今天就是骂他一顿,他也毫无怨言,何况人家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态度和婉的叫人只觉着佩服。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低三下四地去求别人。
他的家庭本来就不好,父母体弱多病,儿子半岁多的时候,妻子实在忍受不了,撇下这个价,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跑了。去了哪里?不知道。丈母娘家人谁也不肯说。虽然他们每次都是愤愤不平地骂:不要脸的东西,死在外边更好。可是男人总感觉他们知道什么,故意藏着掖着。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也就相信了,她是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甚至可能是---死了。
他不想叫孩子知道他的妈妈是跟着别人跑了,于是就对他说是生病死了。在父母都去世之后,他便领着小雨到城里打工,租住在城里,几乎不回家。他不愿意叫孩子面对乡下那些笑容里都透露着三分诡异的左邻右舍,更不愿意叫他们在小雨面前提到他的妈妈。
好在,孩子对母亲根本没有印象,所以十几年来,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可是叫他想不明白的是,以前还好好的孩子,怎么一年不到,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叫他有些陌生。以前,他虽然辛辛苦苦粉刷着内墙还有外墙,但是一提起学习优秀的儿子,心里是满满的动力。但是这多半年,他把学校的门槛都快踢烂了。他实在不明白这孩子哪里出了问题。说到教育,他还真不懂,更不会逻辑清晰地讲一大篇感天动地的话来。他的着急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谁也帮不上忙。他只能是舔着脸,一次次面对所有的屈辱和尴尬。儿子班主任办公室的那几位同事,一见他进办公室,就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低着头,忍受这一切的不舒适,聆听着班主任的训导。
今天班主任和他说话是最客气的一次。他走出那个高档酒店不远,掩饰不住内心的轻松,就赶紧给班主任打电话。班主任没有接电话,只回复了一条短信:请找我们教导处荆主任。他给你解决。
教导主任比班主任官大,说话肯定管用。
他再一次来到学校门口,还是那个门房,冷冷地看着他:找谁?似乎完全不记得他刚刚来过,而且还递给他一支烟。
找学校的教导处荆主任。他赶紧又递过去一支烟。
胖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厚嘴唇一撇:诺,那边背着手走路的就是。
他赶紧点头哈腰说声谢谢,进了校门就朝着教导主任走过去。
他跟在背后亦步亦趋走了几十米,荆主任都没有发现他。
这个有着全世界最聪明绝顶的脑瓜的中年人,倔强地把仅存的一绺头发在头上绕了一圈,似乎是作为曾经风华的最后一丝留念。这个发型,要是换成干苦力活的二傻子,早都被身边的一帮坏怂笑话到姥姥家去了。可是,放在知识分子这个大学校的教导主任的头上,却是那样的恰如其分。一点也不显得尴尬。
荆主任似乎在思考着大事情,他目光坚定,脚步稳健,秉持着圣贤不浮不躁不斜视的优良传统。男人尴尬的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才好。
就在这时,荆主任发现了他。
就在对视的一刹那,男人赶紧说荆主任好,我找您有点事。
找我?你是哪个班学生家长?
男人赶紧用最简练的语言陈述了儿子的姓名班级和事情经过。
荆主任用手捋了捋头发,咳嗽了一声:打人的那个?学校的规定,一定要一视同仁。否则就乱了套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可是……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可是校规就是校规啊……
他这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叫男人半天摸不着头脑。
我已经找过对方家长了,他也答应……
他答应?要是你们两家一商量就能撤销一个处罚,那还要学校做什么?
不是,不是,男人连忙解释,可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
唉,学校也不想处罚任何一个同学,毕竟这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处罚不是目的,孩子最起码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可能是看到了男人的囧态,荆主任的措辞和婉了许多。
认识到了,认识到了。男人连忙说,一直在家里哭呢,检查我都叫他写好了。
后半句话男人说了谎,但是他感觉自己这个谎说的很值。
我们是学校,对任何一个同学都不能放任不管,也不能一棒子打死,检查也不是目的,处分也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这些道理你首先要想通,孩子才能想明白。否则,过几天进了学校,还要出问题。要知道,思想,思想才是最关键的啊。
男人连忙说了好几句是是是。他感觉到转机就要来了,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那您看……
奥,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决定的。这样吧,我向校长汇报一下,再商量商量。
这明显就是在推脱,男人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荆主任,我已经见了对方家长,我,
知道,知道。荆主任又捋了捋头发,不要着急,着急也没用,关键是孩子的思想一定要扭转过来,这样才放心嘛。你先回去吧,事情商量好了,会叫班主任通知你。
可是,可是,他感到事情真有些翻云覆雨,想要表达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只有袒护没有教训,孩子不会当回事的。放心,我们是学校,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
荆主任一脸正色。
话都说到这里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还能再说什么呢?骑着摩托车离开的时候,他还在想,是不是自己哪里自己说错话了?一个分神,差点和一辆拐弯的小汽车相撞,他赶紧刹车,路面上立刻摩擦出好长一段划痕,隐约的,还有一股子橡胶烧焦的味道。
你他妈着急去投胎啊!小车司机伸出头,恶狠狠地骂道。
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事实上小车司机不遵守交通规则,强行拐弯,可是儿子的事情已经够他忙乎的了,他不想节外生枝,还是赶紧道歉。
小车司机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小声骂了一句:穷鬼。
他听见了,可是只当做没听见,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
转了一个弯,他忽然看见前面围着一群人。中国人就是这样,喜欢热闹,喜欢扎堆,喜欢八卦,喜欢充当一切事件的无聊的看客。只要有三个人围了一个圈,不出半小时,这个圈就会越来越大,人就会越来越多。
这个时候的人已经不少了,几乎占了大半个街道,来往的车辆小心翼翼地蹒跚前行。他本来想绕开避过去,孩子还在家里呢。他要赶紧回去,和他交流一下,一定要好好学啊。可是一抬头,他就愣住了。一大群人都仰着脖子在往上看,看什么呢?顺着众人的眼光,他看过去。这一看吓了一跳。
对面六楼顶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人。
这是谁?又为了什么选择这个方式?是为情所困还是为了讨薪?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年每月都有,见惯不怪了。中国反正多的是人,多一个少一个真不算什么。唉!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容易。自己的屁股还拿瓦片盖着呢,他都没有心情去八卦别人家的闲事。用幽默的话来说,自己的坟还哭不过来呢,哪里来的心思哭乱坟岗子。
耷拉下眼皮,他继续前行。街道有些小拥堵,他慢悠悠的骑着摩托车,忽然耳边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小刘啊,你怎么还在这儿晃悠呢?
他抬头一看,是房东大妈。这个热心的老妇人一看见他就大喊大叫,似乎有些着急。
大妈,有事吗?
有事吗?出大事了!
他心里一惊,能出什么大事?难道?
你看看,你看看那是谁?大妈右手指着高楼,那是你们家小雨!小雨!
小雨?他有些发蒙。怎么会呢!
细细看过去的时候,他才看清楚了,那不是小雨又是谁?只见他还穿着早上的那件灰色短袖,非常淡定地坐在六楼的楼顶,两条腿垂在那里,抬着头默默地看着远方。
小雨!小雨!男人额头的汗一下子流了下来,胸膛中心脏通通直跳,他感觉两条腿有些发软,喉咙里似乎堵住了一大块浓痰,堵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扯着嗓子大声喊,可是一瞬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扑簌簌不住地往下流。
一天了,还没醒来?
没。医生说没事,就是累的。
小雨啊,你可不能不好好学,你看看你爸爸,只要你不在家,连一根菜都舍不得买。整天就是馒头咸菜,馒头咸菜。我看着都心疼。
房东奶奶有点嘴碎,但是小雨知道,她对自己挺亲的。
别嫌我说你,你就不该整这么一出。不要说你爸爸,就是我心脏都扑通扑通跳了一整天。唉,这孩子,多会才能长大啊!
奶奶,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世人谁能不犯错呢。你看你爸爸,人老实,但是勤恳,一个人干三份工作,只要你不回家,他没日没夜地干活。我说小刘啊,别把自己累着。他笑着说我要给小雨攒大学的学费,攒结婚的钱呢。这孩子在这世上就我一个亲人,不给他攒点钱,我心里怎么也不踏实。他可真是掏心掏肺地为你,小雨。我就没见过这么疼娃的男人。傻孩子,你要是那天真从楼顶掉下来,那可就真要了你爸爸的命了。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啊?
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了。
有啥想不开的,就和奶奶说。奶奶虽然没文化,但是什么罪都受过,说不定能给你拿个主意呢。就是拿不了主意,也能给你宽宽心。
嗯。
小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坐在父亲床前,抚摸了一下那只粗糙的大手。一大滴泪水打在了父亲的手背上。
你爸爸醒了就赶紧叫我,看他吃什么我给他做点。
知道了奶奶。
潜意识中,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在沙漠中行走,一滴甘露落在他的手上,清凉湿润。
一觉醒来,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儿子不在身边,他到哪里去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咕噜坐起来,穿好鞋就要往外走,此时,恰好听见儿子说话的声音。他于是静静地站在房间里。
你爸带着你刚来的时候,你才七八岁。一转眼就成大小伙子了。真是快!
这是房东大娘的声音。
人这一辈子,长着呢,凡事都要往好处想,好好活着,活的好好的,才是正理。小雨啊,你说是不是?
奶奶,我也没有想跳楼,真的,只是,只是……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往那上边坐,多危险啊。你说一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
我就是想看看,我爸爸每天在那么高的地方干活,究竟是什么感受。
只这一句话,一瞬间,男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蹲在地上,捂着脸,任凭泪水肆意从指缝里流出来,张开嘴,哭的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