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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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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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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我的连环画

高考终于结束了,在又一次感伤中送走了这一茬学生。这届孩子们,从高一开始爆发疫情,高三毕业了,疫情还没有结束。

回到家中,每天除了接送两个孩子上下学,正好给了我宽绰的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的书架。买书的时候乐此不疲,整理的时候,才发现一本一本的,都要花费力气才能解决。整理累了,我就坐在椅子上,稍作休息。

小女儿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忽然问了一句:爸爸,你们小时候都有啥?

啥也没有。我连头也没有抬。

没有电视吗?

没有。

连电视也没有?

对,没有。

没有电脑吗?

没有。

那有啥?

我们小时候,家里很穷。不要说电视电脑,就是一部收音机还是老的都快掉牙了。我每天下午准时从收音机里听小喇叭,那清脆的报幕声如今早已深深刻进脑海中。模模糊糊有一段记忆,好像我一手拿着油饼,一手拿着收音机在小竹椅上晃悠,一个不小心,面朝天摔在地上,收音机呢?是摔坏了还是怎么了,却根本记不清楚了。反正我们家此后好多年再也没有见过收音机。当然,对于一零后的孩子来说,收音机根本就是一个很陌生的历史名词。

其实那个时代,不要说电视机,收音机,就是书报都是很稀少的。偶尔谁家有一本书或者连环画,几乎可以流转半个村子。我的读书的启蒙,最早就是从连环画开始的。

中国最早的连环画,应该是从佛教的壁画和雕塑开始的,那些画在墙上的,或者悬在空中的经变,就是最早的连环画。这些图画雕塑,偶尔配有一些简单文字,是为了给不识字的民众来介绍佛祖或者菩萨的生平以及佛经的基本内容,阐释佛法的最基本的善恶。这样活泼的方式,就比板起面孔的说教或者冰冷的文字有感情有温度。

唐宋以来的某些传世绘画,例如《宋子天王图》《维摩诘图》就是经变艺术的传承。要说根据文学作品创作的类似经变的绘画,最早应该要算近代顾恺之的《洛神赋图》,这是我能够追溯到的文学作品被形象化的开始,也可以算是中国最早的连环画艺术。

从明清时代开始,章回小说的兴起,带动了插图的繁荣,插图的繁荣,便催生了连环画这个既古老又新鲜的艺术形式。这种艺术,不再是服务于宗教,而是服务于大众。不再单纯以宗教为题材,更多地以民间故事历史传奇文学名著为蓝本。从清末民初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种艺术,陶染教育了不知道多少人!

我记得自己第一本连环画是父亲给我买的,名字叫什么已经忘记了,可以肯定的是,内容是关于阶级斗争的。我的第二本连环画是一本越剧戏曲《红楼梦》,当时的我勉强能认识几个字,看的不大明白,也始终没人告诉我详细的内容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贾宝玉林黛玉,一个死了,一个出家了。那本连环画陪伴了我好长时间,我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当然,它最终也是丢在了哪个路边或者哪丛草中。就像曾经的一个老朋友,偶尔能想起,却终究无从寻觅。

我们邻村百俊村有一个老头,隔着好几天就骑着自行车带着一大箱东西,来到我们村学校门口摆地摊。老头很脏,手脸好像从来不洗,胡子似乎从来不刮,指甲里满是泥垢,身上的衣服也从来没有干净过,看上去总是有油腻腻。最不叫人喜欢的还是他的说话,声粗如牛,声大如钟,尤其是那个腔调还是倔倔的,就像一截晒了多少天的臭狗屎,叫人谈不到恶心终归多少有点膈应。但是,他的箱子却像个百宝箱,什么都有。有小包的瓜子,有黄豆大小的水果糖,有散装在盒子里的蚕豆,有包着塑料纸的果丹皮,还有铅笔、小刀、橡皮、作业本,还有那个时候很新奇的贴画,当然少不了连环画。

铅笔之类,我是不会在这里买的。我的眼睛打量最多的,自然就是瓜子、糖还有连环画。这大约也算是精神与物质并举吧。那时候的连环画很便宜,几分钱最多一两毛一本,后来逐渐涨价有的甚至要四五毛一本。

几十年之后,回想起来,我才感觉那个老头真是邋遢,邋遢的不成样子,稍作修饰,完全可以和网上的大衣哥一较高下。可是在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大概小眼睛在当年只顾盯着那些糖果瓜子还有连环画,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这些。这算不算是一心不二用的典范?更何况那个年代,大家普遍穿的不好,谁也没有理由嘲笑别人。只是想起来当年我从那两只脏手上不知道接过多少瓜子和水果糖,肠里胃里就一阵难受。唉,当年可是吃得津津有味啊!

当时,我们好几个同学在一起比赛,看谁藏的连环画多,看谁藏的连环画别人没有。为了买连环画,我偷偷拿过母亲压在床底下的零钱,一毛两毛最多五毛,母亲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后来,为了攒钱买连环画,在冬天的每周六下午,我和一个男同学都要去捡棉花地里废弃的塑料薄膜。俗话说钱头有火,没人逼迫我们,但是无论寒风如何凛冽,我们依旧干的兴致勃勃。周日上午,我们就各自拖着一大蛇皮袋子压得实实的塑料薄膜到镇上唯一的废品收购站去卖,拿到钱立刻去不远的供销社买连环画。这个供销社的一个架子上摆放着很多连环画,在我幼小的心里,那里简直就是连环画的天堂。我至今还记得那位供销社大婶笑眯眯的表情,和气地向我们推销着新来的连环画:这本好看,这本也好看。

这个大婶个子不高,虽穿着朴素,但收拾得很是干净利索。她非常耐心地给我们换了一本又一本。遇到不认识的字,她还耐心地读给我们听。

在上小学的时候,我究竟收藏了多少连环画呢?没有数过,即使数过现在也忘了,只记得装满了好几个纸箱子。我视如珍宝一样珍藏在床底下。有空就拿出来翻看。虽然翻看了无数遍,可是每一次翻看,都不曾厌倦,每一次翻看,都如见旧友,如饮甘霖。

这几箱子连环画,多是神话和传奇故事。记得有几本《水浒》,有一套《济公》有一套《薛刚反唐》,还有一套连环画我记忆很深,这套《封神演义》似乎是浙江美书出版的,一套当时需要好几块。那年的腊月二十六,我和家人一起去县城购买年货。虽然时间过去了将近四十年,但是这个时间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其他人都菜市场买菜去了,四爸领着我,路过新华书店的时候,似乎有一股引力拉着我的双脚,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这套《封神演义》。不管四爸怎么劝说,我站在那里就不走。拗不过我的赖皮劲,四爸只好给我买了下来。回到家中,四爸笑着给父母说:我总算是见识了,这家伙就这么拗,好话说尽了,站在那里就不走啊!

那个年代,因为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网吧更没有电子游戏,茶余饭后唯一可以作为娱乐又传播知识的,大概就是那些坚守在大街两旁的连环画书摊了。我们镇上有一个摆书摊的老头,屁股上似乎都修炼了极深的功夫,可以一坐好几个小时。他的面部几乎没有表情,不喜不怒,声音不高不低,眼神不冷不热,当然要钱也不多不少。你的钱够的话,随便看,不够了,那可对不起,不通融。当时小学有一篇课文《粜米》,当读到“糙米五块,谷三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这个老头垂眉耷眼,爱理不理的模样。

据说这个老头曾经是省城某个报社的编辑,又据说他是因为感情受到了伤害,所以归隐乡村,混迹在这贩夫走卒之中。只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老头神志应该有点不太清楚。这样一个老头,能有什么背景,简直是不可思议。何况,小地方的促狭鬼,就喜欢故意编一些谎言戏弄一些身体有残疾的人。所以这些据说始终是据说,真假虚实从来无人考证。

老头的左眼是一只假眼,深黑的眼眶里面,似乎放着一只黑色的玻璃珠子。当他偶尔抬头和你说话的时候,那只眼珠子就会死死的盯着你看。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把人的灵魂都能吸走三分,看得人心里有些发毛。南街郑皮的爹也瞎了一只眼,不知道为什么却得了一个郑大眼的绰号。俗话说,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这个老头每次见到他,非但不会同病相怜,反而都会轻轻骂上一句:独眼龙。好在郑大眼不仅眼瞎,而且耳背,他还每每朝着老头微笑着点头。旁边的人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难道不是独眼龙?老头轻蔑地一笑:你知道什么,我这叫做一目了然。

哈哈,好个一目了然。这样的话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说出来吧。

那个年代,孩子们多少都会有几本连环画。过年的时候,有些人也会把自己的连环画摆出来,明码标价,租给别人看来赚点零花钱。这个时候的大队门口,好几家的租书摊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我们大南巷当时有个人在运城工作,他竟然给女儿买了全套的《三国演义》,不是一本,也不是几本,而是几十本,是全套!过年的时候,她把这些书整整齐齐全部摆在大队门口,那种壮观,刻在我脑海里几十年。唉,只怪我当时太穷了,捡塑料薄膜换来的可怜的几个钱,零散买上两三本还勉强可以,要买上那样精美的一套连环画,可只能是要馍的做梦娶媳妇,没有好命,净做好梦。

那个时候,一下课,男同学就挤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着梁山好汉隋唐英雄的姓名长相性格还有使用的武器大概事迹以及最终的结局。谁说的最多最详那就是今天绝对的赢家;那个时候,我们连说话都是洒家小可腌臜泼才一类的词语;那个时候,我们有一根木棍或者竹竿,都可以当做是鲁智深的禅杖或者关胜的大刀兴致勃勃地挥舞;那个时候,所有的同学都是英雄好汉,没有一个狗腿汉奸;那个时候,我们可以因为一本连环画闹翻,也可以因为一本连环画和好如初;那个时候,我心里最好的神仙是孙悟空,最坏的神仙是申公豹,活的最憋屈的忠臣是天波杨家,最冤屈的英雄是岳飞,最英勇的共产党是江姐,最无耻的叛徒就是甫志高,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在课堂上下尝试着临摹连环画上的人物,我的作业本上,课本空白,这里一个武松,那里一个哪吒,一笔一划,虽然很笨拙,至少很努力。我甚至自己用纳鞋底的线做了许多小本子,不自量力地要尝试着画连环画!

可以说,正是这些连环画,给了我最初的文学教育、历史教育、还有民俗神话教育以及美学教育。我童年以及少年时代的许多知识都是从此中得来,而我对史学文学绘画的浓厚兴趣也一直保持到现在。一转眼四十年就给过去了,虽然我如今蹉跎岁月,一事无成,那也只能怪自己天赋不高,努力不足。我们家乡有一句民谚:太范锢露锅(补锅匠),八辈不咥活。王子安七八岁就可以写锦绣文章了,陈老莲七八岁就可以画栩栩如生的关公了,而我就像民谚中所说的那个锢露锅一样,因为愚笨,八辈子也不会有所作为了。只是静坐在院子里房间里的时候,每每想起当年的一鳞半爪,都不免好半天的感慨:命也如斯夫!

八十年代中后期,录像带出现了,电视也随之逐渐普及,人们休闲娱乐的方式越来越多,而连环画轰轰烈烈的时代,也注定即将成了无可奈何的过去。时代的进步,科技的发展,连环画注定要被日益兴起的多元化的阅读媒介所替代。似乎在一夜之间,当年勾引的我们神魂颠倒的连环画就成为了历史的陈迹,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街边的小人书摊消失不见了,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连连环画最多的新华书店,也再找寻不到连环画的影子。似乎就在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以前珍藏的那些连环画,在我升入初中之后,就被堂弟连锅端了,据说是给学校交书,三番五次就倒腾光了,连一个纸片也没给我留下来。我星期天回到家,知道以后,虽然有点伤心,竟然没有生气。堂弟比我小七岁,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他现在也四十岁了,以前的这些琐事,应该早都忘了。

我们县城有一家书店,牌匾上写着文联书店。老板是角北的一个老头,他时不时带着两捆书到我们学校去卖,我时常在他那里买书,一来二去,也算是熟人了。这个老爷子经营着书店,也喜欢读书,闲暇时,还喜欢写一些文章诗歌。我偶尔路过他的书店,还特意进去坐一坐,闲聊一会。

老爷子个头不高,身材微胖,头发花白,经常带着一副老花镜,笑眯眯地和我闲聊着书籍、文章还有他的诗歌。有一天他拿出三本连环画,是上海美术出版社的十六册《红楼梦》中的三本。

看看,要不要?不全。

你竟然有这个东西!这是我这么多年又一次见到连环画,很有些惊讶。

到西安去玩,顺手捎了几本,只是不全。

我翻看了一下,品相很不错,还是八十年代印刷的。

喜欢的话就拿走,愿意给钱就一元一本。

一转眼又是十几年,这三本连环画,我一直放在家里的书架上。

当然,近十多年,连环画的市场逐渐有些恢复。其他大城市如何我不知道,运城的教堂门口,每到周日早上,都会有许多旧书摊,旧书摊上,就会有各种老版的连环画。逐渐,县城新华书店又开始卖新印刷的连环画,单本的成套的,都放在刚进门的最显眼处。有人买来观看,但多数是一些喜欢怀旧的人买来寻找一下当年的情愫。

我大概是两种兼而有之。

就在几年前,我发现网上有卖连环画的时候,一口气购买了几百本:成语故事,东周列国,西汉演义,隋唐演义等,有彩色有黑白,都是成套的,其中自然也包括上美重新印刷的《三国演义》,也有成套的《红楼梦》。此时的我,已非少年,也早已过了只看故事情节的年龄,当然,也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闲来无事,我就歪躺在床上椅上,任意抽出几本,一页一页,细细欣赏,细细品鉴。看着那些流转的线条,细致入微的刻画,一个个生动活泼的人物,不觉一阵阵恍惚。仿佛大师们就坐在对面,舞动着手中的毛笔,用一点一划诉说着曾经的往事。

如美人迟暮一样,连环画的风光早已不再。但是任岁月飞度,几代大师们一生倾注心血创作出来的这些精品,注定要代代流传,并且一定可以在恰当的时候,启迪着在阳台上静读的那个少年。

我的儿子竟然也非常喜欢这些连环画,他放学回来,一本接着一本阅读。就是从这套连环画《三国演义》开始,他一下子喜欢上了三国,把那六十本小册子,反过来倒过去地看,又到电视上看动画版的连续剧,还不嫌繁琐地翻开我的历史地图册,对照着翻看魏蜀吴的势力范围,以及哪一次战争发生在哪里。去年,我又给他推荐了易中天的品三国,他一口气读完。知识面丰富之后,他偶尔和我聊天,说起一些事情竟然能够侃侃而谈。

有一天,他的历史老师给我发微信说:今天你家孩子刚刚上课表现特别好,回答问题特别积极,见解独到。最后,有个学生问:那个棒棒糖花落谁家?他大声说道:花落常家。

看了这则微信,我笑了。曾经稚嫩的儿童终究要长大,终究要独自面对远比三国更复杂的事情,真希望他一生都能有这种自信和从容。

我不知道他长大以后,独自坐在窗前或是漫步于湖光山色,会不会想起我给他买的这些连环画;会不会怀念起那些趴在床上津津有味看连环画的时光;会不会想起我这个不算称职的父亲曾经对他的殷切期盼,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写上一点文字来缅怀一下从眉梢眼角流走的岁月,还有岁月中曾经有过的理想和温柔。

苏东坡在诗歌中说: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对儿子没有那么高的期冀,他这一辈子,愚鲁也好,聪慧也罢,只要能够安安稳稳,过好普通人的生活就够了。我只希望他不要像我一样,老来颓唐,硬是把几十年的时光,都零落成了三两句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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