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村庄不同的是,虽然看似四面隔绝,可是城南庄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镇,有两条公路南北东西交叉着穿过整个村庄,这两条大路就把整个村庄分成了四大块。大街上鳞次栉比的商铺来来往往的人群给这个偏僻的小镇增添了几分活力。
马老汉的早点摊就在街道的最中央,这可是城南庄最红火的生意之一。老马家的火烧和羊杂汤,那是代代相传的手艺。慈禧太后路过时,吃的火烧,喝的羊杂汤就是马家的老先人做的。城南庄人夸赞老马家的火烧:千层丝,万根线,进到嘴里就不见。老马家的火烧,外酥里嫩,层层分明,且外层酥皮,就像金丝一样,一层层一圈圈。说入口即化是有些夸张,但是绝对叫吃客们唇齿留香。
这手艺,传到马老三这一代,也有百年了。
马老汉有事没事就喜欢提起他的老爷爷给慈禧太后做火烧的事情,仿佛他们家真的是皇家御厨几代单传。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大家明里暗里表示不服气,但是,人家的烧饼可真是给太后吃过的。就连多年来憋着一股子劲块最想和马家打擂台的老潘家,一提起这个古经,也立刻像泄了气的猪尿泡,没了金刚石的铁钻头,落了架的凤凰鸟,三嫁人的小寡妇。没了底气,没了硬气,没了傲气,没了脾气。
在当年没有网络的时代,老马家的生意照样不用宣传,就火遍了整个县。城南庄大集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一早来到这里,多是为吃一口火烧,喝一碗羊汤。老马家的三个规矩,先来先得,一人一个,过了中午就收摊,多少年没有变过。赶得巧的,吃美啦喝美啦,起身抹抹嘴,一脸笑容,心满意足。来得迟的人,没有赶上吃一口喝一口,那就只好等到明天了。
这三个规矩,不要说别人,就是老马的儿子强娃都想不通。现在的社会,改革开放了,光明正大作生意,谁能挣到钱,那就是本事,为什么放着钱不去挣,却偏偏要立什么规矩?不就是一个早餐店嘛,这么多讲究!
先来先得好理解,总要有个顺序嘛。没有顺序,那不就乱了套了?一人一个,就不太好理解了。人家有钱,按理说想买几个就买几个,可是,架不住马老汉的拗脾气。你就是给座金山,也不可能一下子买两个。想买可以,重新排队。马老汉轻易不和别人废话,有一次一个客人非要一次买两个,他冷冷地说:你吃了两个,别人吃什么?背过身,就听见他在嘟囔:慈禧太后才一口气吃了两个,你以为你是谁。私下里,他又对不理解的儿子说:樱桃好就好在那一小口,要是弄成笸箩大的樱桃,你还喜欢吗?龙肝凤髓,顿顿吃饱,也能吃出屎味来。
为什么过了中午就要收摊呢?老马严正地看着儿子,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记住,世上的钱,挣不完。自己挣钱,也要给别人留一碗饭。镇上只有这么几家生意,你把钱都挣了,叫别人喝西北风?他抬头看了看外边,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何况咱们家就没有大富大贵的命。老先人留的这个手艺,能叫老马家几辈子不挨饿不受穷,已经是很知足了。
强娃从小吃过苦,知道他爸的不易,也感觉老马说得有道理,点点头,算是认可他爸的话。他爸教给他怎么和面,怎么发面,怎么熬猪油,怎么配调料,怎么掌握炉火的温度,怎么熬汤。他都一一认真学,认真琢磨,做出来的火烧,放在盘子里表皮像是一朵朵盛开的鲜花,比他爸做的还要好。做出来的羊杂汤,白如凝脂,细腻温厚,不咸不淡,不腥不膻,一口喝下去,如饮甘霖,叫人不觉竖起大拇指:美!美匝啦!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一过就将近三十年。老潘家的早餐店早已经关张大吉了。老马头发全白了,背也驼的更厉害了,眼神也开始不济了。就连儿子也四五十岁了,可是他还是攥着大权不放手。他不是不放心儿子,儿子自小实诚,能吃苦,可是儿媳妇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大热天,都还要穿个夹袄。
他还不放心那个栽拐孙子。这个货,年纪不大,心高气傲的,地里面的活不愿意干,从小吃着自家的火烧喝着自家的羊杂汤长大,却根本不把这个手艺放到眼窝里面。不但不给他爸帮一点忙,还死活不肯学这门手艺。嫌脏,嫌苦,嫌累,嫌不自由,嫌不潇洒。还给老马说都什么时代了,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愿意学这个!
你要是不学,我就教别人了。我教了别人,就不会再教给你了。正宗嫡传的马氏早点只能开一家。老马皱着眉头对孙子说。
本来以为他还会稀罕一下祖传的手艺,谁知道这个熊货张口就是:一个早餐店么,谁稀罕。还正宗嫡传!你爱教谁教谁,和我有啥关系!
就为这一句话,老马气的好几天都不理他。
这个货,当年学习学习不好好学,从学校出来,干啥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也就是指着自己几十年给他攒的那些家底,可劲的糟蹋,吃喝浪荡。老马心里边暗暗骂道:小畜生!我看我和你爸妈死了,你吃风屙屁去!
唉,可是再骂,再不理他,那也是自己的亲孙子。自己生的自己还能打两下,别人生的就算是孙子,也只能是干瞪眼,没求法。
这几年,县城文化局那个胖胖的局长,不知道听了哪阵风,来来回回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他满脸堆着笑,反复给老马说这千丝饼子就是城南庄的名片和文化遗产,县政府要给老马家大力宣传宣传,这门手艺要推广,要大力推广,要给后代子孙传承下去。马老汉总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边把胖局长老先人都骂的颠了几个个,宣传就宣传吧,还大力推广。你妈的脚指头,你跟我商量了没有就要推广?你日能的,你去推广吧。
你说老马那个贼孙子马波,爷爷教他手艺他不学,叫他守店他不干。这个时候,狗鼻子就闻见骨头香了。他满心欢喜还指望着靠这个早餐店能够大火一把,自己也能够人五人六地显摆一下,一看爷爷对人家局长不冷不热,心里面一万个憋屈。
这一天下午,马老汉正在院子里边乘凉,他躺在小摇椅上,闭着眼睛,听着小喇叭里边的闫逢春正在唱《徐策跑城》,老伴坐在身边摘着豆角,老两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东家长西家短。马波一脸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
老马瞥了他一眼:吃了吗?叫你奶给你做饭?
马波生硬地回了一句:不饿,不吃!
老马一听就来了气,顺口说到:不吃正好。这么大人了,不种地,不上班,我看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你。
没人愿意我就不娶!
老马白了孙子一眼:这个怂娃!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肯定是那个胖局长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人家能给我灌什么迷魂汤?人家都来了十几次了,就是诸葛亮也应该说动了,可是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呢?
呵呵,我还真就不愿意。
总要有个理由么。
有啥理由?我自家的饼子铺我还做不得主?谁知道那些当官的,心里面都打些什么鬼主意。
马波说:我的亲爷爷,这都啥时代了,你还抱着了老一套不放手,人家文化局长可是吃饱了没事干,不是看上这块这招牌,想要政绩,人家凭啥上咱家来?他要咱的招牌,就要给咱们政策,给咱们好处。双方都有好处的事,为啥不干?就这么一个小饭店,你还真当做跨国公司了。
老马瞪着眼说:滚一边去。锣鼓听声,说话听音。你个二百五,人家要白占咱们家的手艺,你还舔屁虫一样跟着败家。
老伴赶紧劝他说:孩子小,看不透。可是说话未必都不在理。年轻人的思想,咱们是跟不上行了。唉,掌柜的,咱们老了,天天这么起早贪黑,我都受不了了。不如放手,叫孩子们干着。或许还能搞得更好。
老马说,你唠叨个啥,我还不知道放手。可是你看看,能放手吗?这怂货整天东游西荡,咱们再不搭手,这摊子靠强娃一个人能撑起来?
谁说不是呢!下一次,人家胖局长来了,你也不要再这样不咸不淡,叫人家当官的还说咱们假气。
老汉一笑:球,一个局长也能算个官?我们老先人可是接待过慈禧太后的。
啊吆吆,老伴斜着眼撇着嘴:人家局长反正不是平头百姓。不要再说你们家那百十年的古经了,嘴里边都嚼成渣渣了,也不嫌寡淡无味。前几年吃大锅饭的时候,搞运动的时候,你咋就不说你老先人的光荣历史呢?
哎呀,你看看你,踩我脚后跟踩的准准的。
老两口彼此相视,呵呵一笑。他们相扶着走了几十年,几乎没有红过脸。
马波在一旁不乐意了,嘟囔说:人家又不是白要咱们家的技术。咱们家这么多年受穷,好容易有个机会能攀到高枝,你还假气的看不上。
老汉剜了孙子一眼,一字一句说:你个狗日的,再穷我也没有叫你光着尻子出去。你以为是高枝?我看那就是根枣刺!把你身上的连皮带肉都剐拉干净了,你还要给人家数钱哩。我们这只是个小本买卖,老老实实做事就是最好的,还有啥必要攀扯谁的攀高枝低枝?
孙子说:不是谁攀扯谁,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互相利用嘛。你看看荆神仙,不,应该叫荆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市里面的哪个局长算准了卦,一下子就名声在外了。你看看人家这几年,车来车送,抽的是好烟,喝的是好酒,那些做大生意的,见了他,像见了亲爹一样。不要说他儿子猫娃狗娃都牛皮起来,说起话来,口气粗的能赛过麻包。就连他孙子荆三蛋,都狂的人五人六的。
马老汉嘴巴一歪,厉声说:屁神仙,球主任!荆小眼他知道个蛋蛋,不要看他现在风光,迟早要吃亏的。
在爷孙大战的时候,强娃时常躲在房间不出来,要是凑巧在一旁也是轻易不开口,赶紧找个机会溜走。他知道他一张嘴,就会把战火引导自己身上。那个时候,自己就是进了风箱的老鼠,两头不讨好。他也不想知道爷孙两谁说的更在理,更不想知道那个胖局长说的事情究竟靠不靠谱。他就知道,自己家的烧饼,说到底不过是晋南乡下的一个小吃,就算做的再好,也走不出二十里的圈子。胖局长说的事情假如靠谱当然好,假如不靠谱呢?老马家几辈辈先人的脸可就丢尽了。要是真到那个时候,可就难收拾了。都想着走出去发大财,可是哪里是一句话的事情嘛!唉,人这一辈子,挣钱是有数的。命里有时终须有,东西南北折腾个啥劲嘛!
他在房间内,有一搭没一搭听见院子里的祖孙三人谈话,刚开始并不在意。亲孙孙,命根根。可是当听见自家儿子提到荆神仙,赶紧在房间内大声咳嗽了一声。
老马是脚踏实地做事的,荆神仙那就是个耍嘴皮子的。这两个老汉,自根就不对付,谁瞅谁都不顺眼。
老马一辈子几十年,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才攒下的一些家底,虽然比上不足,比下还算有余。荆神仙前多年紧紧巴巴,庄稼地他干不好,别人家一亩麦子九百斤,他家一亩才四百,简直连旱地麦子也不如。别人家种棉花起早贪黑稳苗掐尖除草打药像服侍娘娘一样侍弄,他早上非要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扛着一把锄头悠悠达达,等走到地里就快吃早饭了。庄稼收不好,三个儿子还像猪一样吃的贼多,荆神仙几十年总是寅吃卯粮捉襟见肘。
可是这几年眼看着快进棺材了,却赶上了什么国学盛行这阵这神风,这几年过得那叫滋润。这货不知道抱住了谁的大腿,整天东游西荡,还在自家开了个荆氏周易研究中心。那金字招牌挂在大门上,十里之外都晃眼窝。他自封为主任,三个儿子分别是副主任。大儿子还是常务副主任。他们家大儿媳妇更好笑,一提起她男人,竟然总是说我们家荆主任,连个副字都省略了。满村的女人背地里都笑话她,笑话她真是没见识,真是搞笑。有些促狭的,就故意当着她的面说:你家男人都是主任了,你好歹也当个秘书。以后就叫你秘书行不行?那婆娘虽然是个二百五,别人的讽刺还是能听出来的,她拿声拿气地说你们这群不正经的,就想拿我开涮。我才是正宫,荆主任就算有一万个秘书,那都是小三。于是,正宫这个绰号,就在村里叫开了。
有一次,在王二蛋家门口,就是这个荆小眼眯着眼神神秘秘地对别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上哪有长流水,人间谁见常青树。所谓的富贵荣华,一要看命,二要看时,三要看势,缺一不可。想当年啊,秦叔宝卖过马,朱洪武要过饭,人活一世,哪能没有走窄字的时候呢!他二十年前就算准了要老来幸运,可是没人信啊!他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树,还有他爹坟里埋的那只蛤蟆,能保佑老荆家三代不受贫寒。于是就有人传言说,你说神仙埋他爸,可不是发匝了。人家当年埋在坟骨朵里面的,你知道是个啥?那是刘海戏金蟾的金蛤蟆!
奇怪的是,这种撅着尻子胡放的屁话竟然还有人信!最可气的是,荆小眼竟然给别人说平阳府有一家刘记火烧,那味道才叫一绝。什么马家牛家在刘家面前,那都是小公鸡和驴比鸡巴,那就不是一个档次!
前面吹牛的话,倒不打紧。就因为最后这句话,马老汉气的一口气憋在胸前,咳嗽了好几天。
顺便加一句话,荆神仙发达之后,为了显示自己的见识学问广博,说话用词总喜欢用古代的地名。临汾他不说临汾,非要说成平阳府,新绛非要说成绛州,河津非要说成龙门,太原非要说成并州,就连去了一次四十里外的临晋镇,他都要说桑泉。老马在房内打饼子的时候,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会把手中的擀面杖在案边敲得叮当响。
一听见爹的咳嗽声,马波醒悟过来自己犯了忌讳,只好住嘴,可是还有些不甘心地低声嘟囔说:吃亏就吃亏,好歹人家风光过一回。总比着不上不下懊糟死人要强。说完话,拉着脸,低着头,猛一抬脚走了。他爸赶紧也跟着出去了。
强娃从小就是个憨厚的人。他身材魁梧,但是近几年腰背逐渐有点驼。这可能是他们家族的遗传病,他的太爷爷就是个驼背,他的爷爷也是驼背,他爸现在腰背弯的都有些可怜。
当然,也可能是常年守着面盆案板劳累出来的病。假如是家族病,那就笤帚扫鞋莫球法了。要真是劳累出来的驼背,从内心来说,宁可不叫儿子干这个营生。又累又苦,常年围着这个火烧炉子,眼睛里看见的就是一根擀面棍,两袋洋白面,什么大世面也没见过。再加上老婆又常年生病,强娃这几十年真是哪里也没去过,就算偶尔和伙计们喝个小酒,都要惦记着家里的老老小小。
不过,啥事都要两面看,亏得家里还有个早餐店,老先人还传下这么个养家糊口的手艺,不然的话,妻子一年花费的药钱,都不知道从哪里去弄。唉,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外人都说老马家好过,其实真是不知道,老马家也是黄连包包子,心里头苦啊。更何况,儿子也不上进,上学不好好上,一到学校就是成精作怪,高中都没念完,就回了家。回到家能做什么呢?庄稼活他不愿意干,进了一家工厂,三天半和人家主管吵了一架,回来了。此后就是天天东游西荡,干的都是些扯淡的事。老婆太溺爱这个小怂,没办法,自己也不好多嚷,只有巴望着,儿子长大了能懂事一点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看来,这小怂到现在还是个二球货,唉,这可怎么办呢。想一想,他就感觉头疼。
他想跟着儿子,劝说几句,毕竟老掌柜年纪大了,不能总叫他生气。可是出的门来,就已经不见了儿子的影子。
看见孙子一撂脚出去了,马老汉说:这娃怎么了?这么眼浅。千匝万匝一匝半匝,当年那不也是风光过,后来还不是家破人亡?稳稳当当,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气。
老伴说:孩子嘛,毕竟还小,心气高,不知道勺大碗小。娶了媳妇心性就稳了。……呀,还别说,人家荆小眼又伴了个小媳妇,描着眉,画着眼,穿着水绸衫,摇着檀香扇。走起来一扭一扭,跟个妖精一样。说起话能叫人满身起鸡皮疙瘩。你知道吗,会馆周围的人都叫她妲己。
马老汉知道老伴是故意把话岔开,呵呵一笑:那货从小就不是个正经东西,东撇西打,靠着一张嘴骗人。老了老了,纯粹是老昏了头了。老不泄精,那么大岁数了,不好好休养身体,却弄个小媳妇,那命还不是阎王催的?
老伴叹息一声,愤愤不平地说:唉,可惜了爱珍。苦全叫她受了,福气全叫小妖精享受了。
爱珍是荆神仙的亡妻,在大路上被大车撞死了,荆神仙趁机讹诈了人家好几万。好几万!荆小眼连小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不过即便是他眨了那两只眯缝眼,也没人看的见。
活人不花死人钱,正经人谁会干那号缺德事?
话又说回来,黄泉路上没老少,谁家也没挂免死牌。阎王想要催谁的命,那就是迟早的事情。老了就要给子孙积三分德行,给子孙留三分念想。才能活的心安,去的坦然。不过看荆神仙目前的红光满面,正常情况下,一时半会,还不会去阎王那里报到。真是害货活千年。
忽然,远远传来几声鞭炮声,噼里啪啦,听起来很是喜庆。不知道谁家有所喜事?老汉和老婆老了好插事,赶紧出去站在台阶上张望着,一边搓着两只手。不一会儿,就看见茂顺的婆娘笑嘻嘻走过来。
你这是干啥去?老马问道。
到老孙家去,铁娃婆娘生下了,男娃!今天是第三天,刚从医院回来。茂顺婆娘说口齿很清晰,这女人以前在文工团唱过戏,举手投足一眉一眼还有着那么个意思。
啊哦,我就说么,好好的谁家响炮,老太婆说道,老妹子,你等我一下,叫我也去凑个热闹。
城南庄添丁进口的人家,在第三天要摆酒席请大家吃,这是多少辈的老规矩了。主家不用一个一个请,炮声一响,该来的自然会来。这个时候就看到主家在村里的的人情和脸面了。人来的越多,主家脸上越光彩,心里越高兴。普通人的生活么,过的就是一个人气。没有人气,再有钱再有权,在庄家户的眼里,那都是扯淡。
妹子,你今天穿的衣服可真好看。老太婆恭维道。
好看吗?我也觉得是。
社会怎是不一样啦!以前的人,四十岁就开始绑裤腿了,只能穿大褂,黑的蓝的,一个个就像个老头头太太,哪里敢穿这么亮的颜色。
以前什么时代?现在什么时代?你现在穿个大褂出去,还不被人笑话死。走到哪里说哪里的话,这叫做,叫做与时俱进。哈哈哈
这婆娘,笑起来声振屋瓦,很难想象以前还是唱旦角的。老马在肚子里耻笑道,也不嫌丢人,都打扮成老妖精了,还与时俱进。
老太婆和茂顺婆娘一起有说有笑地走了,老马弯着腰又走回了自家的院子。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几步走出门手搭在眼前,朝远处看了看。嘴里边小声嘟囔了几句,回到院子里,扶着小摇椅,斜躺在上面,闭目养起神来。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从那里传来一阵广播或者电视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说:与时俱进,争做时代好先锋。
不知道为什么,老马的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随手摇了几下蒲扇,一个念头不知怎么就跳到了他的脑子里:唉,与时俱进!当年自己也是一个青年,也想着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消磨,自己都忘了当初年轻时的模样。世上的人,谁又不曾是个少年呢?或许,孩子们说的,也有他的道理吧。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再缓一缓。要不,还是明天到城里去看看,问一问,再做决定。或许,或许,自己也能与时俱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