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临猗这个地方,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特色。不衔山,不抱水,更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南边有一座中条山,还在盐湖区境内,只能在晴天远远眺望,山色青翠,望之倒也有几分怡然,就像是免费欣赏邻居家的小花园一样。但是再好的景色,毕竟是别人家的,拿不动,搬不来。纵然看着满眼的青绿,心里的落寞只有自己知道了。
这里要说明一下,临猗,是建国之后,1954年猗氏县和临晋县合起来后的新名称。旧时猗氏县与临晋县以嵋阳镇白堂村为界,传说两县的县令各自乘坐小轿,从各自县城出发,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正好走到白堂村相遇,于是就以此为界。当然,这只是传说。我曾经在临晋中学老校的锅炉房旁边,见过一块石碑,那是明朝嘉靖年间两县的界碑,碑文小字阴刻,刻的不是很整齐,风雨侵蚀许多字已经漫灭不清。我当时虽然留意,但是却没有做任何记录,等到一两年之后再想起时,那块碑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至今想起,犹再三感叹。感叹之余,也惭愧自己当年竟然没有保护古物的意识。
所有的史册都清清楚楚记载,三千多年以前,猗氏是西周时期的古郇国,郇伯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在西周时期,地位显赫,《诗经》上至今还有歌颂郇伯的诗歌。
在世俗的记忆中,百年就是一个很遥远的数字了,更不要说三千年。在我小的时候,几乎没有听过关于郇伯的任何传说,更无从直到当年的古郇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县城南门处临近汽车站的地方,盖起了一个大的服装市场,那是那个年代运城的一个标志性市场,市场的名字竟然叫郇阳市场。当时有好多人就疑惑,为什么叫郇阳市场?
后来总算是搞清楚了,原来这里还曾经是古郇国。猗氏最早建县应该是秦代,而当时之所以建立县城,就是为了纪念猗顿。
猗顿,鲁国人,因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流亡江湖,在向陶朱公请教之后,跋山涉水来到涑水河畔的这片土地,从事畜牧,发家致富。作为一个商人,猗顿在当年就好比现在的比尔盖茨,富可敌国。贾谊《过秦论》中说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把四个名字并举,更是叫后世牢牢记住了猗顿这个人。
可是,紧接着又有一个疑问:猗氏为什么叫猗氏而不叫郇氏?难道就是因为猗顿有钱?清朝乾隆年间的县志中开篇也用疑问的语气说:如我郇伯,固文王之子也,而后邑以猗顿名。岂黍苗阴雨不及一鲁人哉?何为相传至今也?要知道,猗顿只是一个流亡到这片大地上的鲁国人。还有,猗顿在来这里之前叫什么?就叫猗顿还是别有其名?
有一种说法,说这里在夏朝的时候,曾经是古猗国的所在地。不管这种说法最初的征引来自哪里,确切与否,也不管猗国又在哪里,最起码,这个猗字,总算是有了着落。也就是说,猗顿来到这里之前,应该还有别的名字,来到这里之后,才叫做猗顿。可是在西周之时,这里是古郇国,在春秋之世,这里是晋国的地盘,他为什么偏偏叫做猗顿而不是郇顿?毕竟,即使存在所谓的古猗国,那已经是在他当时千年之前的事情了,这片土地的人,为什么偏偏钟爱这一个猗字?
猗者,美好盛大。那时候的先民们大约都是古文字学家,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自带美好祝愿的字。也或许,古猗国在这片土地的血脉之中刻下了太深刻的记忆,以至于三千多年之后,他们已经失落了这个国家所有的传说,唯独,守住了这个字。
一个字,从三千多年的时光之中漫步而来,就已经黯淡了所有的烟霞。
一个字,携带着所有美好的想象与祝愿,就已经俾睨了所有的星辰。
古猗国和古郇国,这两个煊赫一时的贵族王国,连一片残砖剩瓦都不曾留下来供后人凭吊。倒是从草根起家,靠着自己的聪明和辛勤赚得盆满钵满的猗顿留下两处遗迹。一处是墓园,一处是城墙。
猗顿墓园占地不小,里面的花草树木都是后来栽种的,西边的回廊也是后来才盖的,很粗糙,或者说很质朴。墓冢形式高大,一周用砖石砌就,墓顶的黄土上面长满了野草。前立石碑,上面刻着:猗顿氏冢。在当时及后来人的心中,猗顿就是商界最优秀的代表。所以史书上屡屡称及陶朱猗顿之富,所以老百姓认为这样的人即使死后也会有神气仙气。
此地流传着一个传说,安邑县曾有一个人出门做生意,路过此地,天色已黑,于是就在庙内安歇。晚上就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指点生意之道,醒来之后醒悟是猗顿给自己托梦,于是三拜九叩。后来这个人果然发了大财,就重来此地,给猗顿重修庙宇,再造金身。
传说终归是传说,只能代表普通百姓的一个美好愿望。谁也不曾较真,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去认真考证这个安邑人究竟是谁。
我曾经在一个冬天去过一次这个墓园,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去过的一次。无意之间跟着别人,进入园内,四处观瞻。太阳惨白地照在房顶上、树枝上。看看院内的花木一片萧索,心中不免有几分悲凉之气。我慢慢地踱着步子,在园子里看了一遍。回廊上的壁画,猗顿墓前的石碑,还有那些躲在树之间瑟瑟发抖的小鸟,在诗人的眼底心内,都是怀古的好题材。只可惜,我不是诗人,只能启而不发,感而无文。
虽然没有诗文,也不会有老师打我的手心板。当时我也不免俗态,学着那位交了好运的安邑人,站在猗顿墓前,毕恭毕敬地暗暗许愿:若以后能财源广进,必定重修寺庙,再造金身。
你不要笑话,人皆嫌命穷,谁不见钱亲。何况我也是俗人中的一个,辛苦半生,总是为贫穷所困,做梦都想着发大财,这下就不用再受奔波之苦,安心看书写字。这样许愿,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
再者,我之所以这样许愿,是因为还有些底气。要知道,我和猗顿颇有渊源,按照春秋时代来说,他老家在鲁,我老家在齐,我们是邻居,按照现在来说,我们都是山东人,又都零落到猗氏这块风水宝地生根发芽。按理说,老乡见老乡,即使没有两眼泪汪汪,也好歹应该有些亲切才是。可是许愿十几年来,我一直贫病如故,差强老杜之一钱看囊,略逊东坡之分金悬梁。所以,这个美好的许愿也一直没有还上。如今,照旧为了几两碎银,弯下半百老腰,雨里来风里去,奔波如走狗,辛苦如马牛。
想来,作为富可敌国的大富翁,猗顿他老人家肯定看不上我这样的蹩脚角色。又或者,当时天气太冷,他老人家正在闭着眼睛睡懒觉,根本没听清楚我的虔诚的许愿。
猗顿墓往东北三五里,就到了猗氏故城。据说,这里当时就是猗顿畜牧贩盐的总部,所以最初叫猗顿城。西汉后设为县城所在。猗顿是中国有史记载的晋商鼻祖,猗氏故城自然也就是第一个商业之城。
誉满天下,谤亦随之。世人莫不如此。猗顿作为当年富可敌国的富豪,也时常被后人在诗歌中作为一夜暴富为富不仁的土豪来批判。皮日休诗歌中说:大笑猗氏辈,为富皆不仁。其实,富则富矣,未必不仁。在这片土地上,还流传着猗顿如何教人稼穑,发家致富的故事。若猗顿真是黄世仁南霸天一样的货色,恐怕太史公也不会在史书之中大书特书。
不过说实话,猗顿而下,直到唐朝之前,猗氏几乎没有什么大贤名士豪杰英雄在世。史册中记载的,不过几个循吏,几个儒生而已。
隋朝大业九年,即公元613年,猗氏县城被北移到现在的位置。猗氏故城并未被废,照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读史方舆纪要》记载的是隋朝,雍正年间县志更准确记载的是大业九年。
大业九年,隋炀帝第二次东征高丽,也是在这一年,杨玄感起兵反隋,隋朝天下逐渐大乱。我查看了一下《资治通鉴》,从这一年年初开始,在洛阳的隋炀帝就开始调兵遣将,准备二证辽东。那么,在这样军情紧急,日理万机的时候,隋朝的统治者为什么还不忘把一个小小的猗氏县治从涑水河的南岸迁徙到北岸?这是谁的决定?究竟出于什么目的?一切已经彻底成了谜团。
贞元元年,公元785年,朔方节度使李怀光据河中反叛,河东节度使马燧帅兵平叛,猗氏故城也因为这次战争,被彻底摧毁。以前多年的风雨晨昏,只留下了几段残垣断壁,供后来者凭吊。
古城以前是什么模样不得而知了。假如来一场考古发掘,或许可以最大程度还原当年的城坊里巷。遗憾的是,猗氏故城不是西安大明宫,没有人会在意它的城墙曾经多高多厚,也没有人会在意它的街坊里巷究竟怎样布局,更没有关于当年的只言片语流传下来。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它实在太渺小了。
从现在残存的城墙遗址,我们可以想象当初城墙高是如何大,街道是如何通畅,店铺是如何林立,百业是如何兴盛。我们可以想象,当初这里也是充满了喧嚣,笑声,喊声,叫卖声,打闹声,车辕的吱扭声,牛马脖子上的叮铃声,工人干活时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可是,当年的繁华究竟到什么程度,没有任何文字档案留存下来作为参考。我们从小见到的,就是一段坍塌殆尽的土墙,上面长满了荆棘和酸枣,无言地诉说着三千年的风云变化,三千年的沧海桑田。曾经栉比鳞次的店铺都成了大片的庄稼地,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城墙两旁的村庄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里繁衍生息。附近的少年照样成群结队爬上城墙四处观望,他们不会去特意留神朝日与夕阳有多么美,也不会居高临下借景抒情,他们只知道,这段宽阔的城墙,是游玩的好场所。放羊的老汉有时候会把羊群赶到城墙上,去吃那些郁郁葱葱的杂草。附近地里干活干累的人也一样会坐到城墙根,一边歇着凉,一边慢悠悠地吸上一支烟。他们同样不会关心,几千年以前,这段城墙之下,究竟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或者曾经有着怎样的风花雪月的传说。
四号公路从南北城墙中直接穿过,向南一直通到金井,再往南就上了高速。马路上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而过,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段坍塌的土城墙,也没有人因为这么一段坍塌的土墙做片刻的停留。
故城遗址的东边是太范村,西边是铁匠营村。再往北走就是牛杜镇,牛杜镇再往北十里左右就是现在的临猗县城。太范村的东边,古城的南边,八九十年代,曾经有一片木材交易市场,东半县盖房子所需要的木料,多半来自这里。从早晨到下午,这里人来人往,男人的笑谈声,机车的轰鸣声,还有看门狗的叫声,给古老的城墙下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老李曾经是这里的木材商人。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了,瘦而黑的脸庞上,那两只眼睛可真是灵动,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眼前的这个老汉,年轻的时候,肯定有些不凡。尤其是一笑起来,两只眼睛里时而就会露出一丝说不出的狡黠,像是欢喜,又像是嘲讽。他坐在门前的石墩上,默默地吸着烟,仿佛这一辈子,根本没有什么可回忆的。
旁边的人告诉我,这个老汉可不简单,年轻的时候,转了一趟东北,就领回来一个婆娘,女人死心塌地跟着他,转了一趟东北,做了三十年的生意,儿孙们都成愿了,他也歇了下来,现在还偶尔做些小买卖,倒腾一下水果。
听见别人说他当年的勇,老李笑了笑:东北可真是冷。我那老丈人,还想拴狗哩,没想到,我这条狗吃了肉喝了汤,连铁链子也带回来了。哎,老头骂了我一辈子,到死也没有给我好脸色。
周围的人哄然而笑。有人故意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没有给人家彩礼嘛。
老李的婆娘,在穿廊下和一群女人在打牌,听见这里的笑声,大声喊道:你们都不要逗他个老憨憨。啥事都给别人说。
一群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再一次哄然大笑。
站在村口,向西南望去,就能看见猗氏故城残存的城墙灰黄的身影,像一条巨龙匍匐在地上。
那里就是古城。这里的老百姓喜欢把这里叫做古城。在临猗方言中,还有入声的存在,一听就能听出来。
知道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古城?
他们面面相觑,有说明朝的,有说唐朝的,多数人憨厚地一笑,摆摆手,摇摇头:那就是个古城嘛,说不清,说不清。
他们刀刻斧凿的面容,迷茫的眼神,憨厚的微笑,木讷的表情,无一不在真真切切提醒你,三千年的岁月,曾经的一切,都像尘沙一样随风而去了。猗国在哪里,郇国又在哪里,猗顿本来姓什么,猗氏故城又是怎么回事,这一切似乎与现实生活的油盐酱醋,毫无关联。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任他雨去风来,照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世世代代的人们所能够看清楚的,只有他们眼前的日出日落,还有他们自己的离合悲欢。再一个三千年呢?当这残存的半截古城墙也彻底消失以后,当我们的现在也成为了遥远的不可抚摸的历史,后来的人们又会用怎样迷茫的眼光打量着历史迷雾中的我们?又会用怎样的文字,来叙述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故事?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沧海桑田,只有遗忘,才是真正的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