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氏故城只留下了几段残垣断壁,和史书之中几句简单的文字。猗氏新县城的格局却是被却明明白白记载到了县志之中。
据清朝雍正年间的县志记载,猗氏县城四面都有夯土建造的城墙,城墙长度总共八九里,是唐代的大将马燧主持建造,后来历代都有增修。城池原有四个城门,东曰崇仁,西曰尚义,南曰招薰,北曰拱极。到了明朝隆庆二年,知县把东西南三门的名字分别改做朝京、通秦,迎薰。现存的县志之中,把当年猗氏县城的街坊里巷寺庙楼宇,书院殿堂的位置标注得清清楚楚。一千多年来,几十代人曾经在这里繁衍生息,他们肯定也像我们一样,匆匆忙忙的,为了生活奔波,他们肯定也像我们一样,有着寻常的喜怒哀乐,以及每天需要面对的数不尽的烦恼。
在这座小县城西南边的一个里坊,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姓张。这个张氏家族据说是近晋代司空张华后代中的一支,张华,就是写《博物志》的那一位。《新唐书》卷七十二下:河东张氏本出晋司空华裔孙吒子,隋河东郡丞,自范阳徙居河东猗氏,生长庆。
这户人家祖祖辈辈都是朝廷的官员,官职虽然都不大,但是好歹是公职人员,有俸禄,有地位,所以他们对子孙们的教育也就很在意。到了第四代,终于出人头地。这个人,就是张嘉贞。张嘉贞有他的缺点,但是不可否认他的干练。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很善于在适当的时机推销自己。
因为他的干练,武则天接见了他。当然,按照规矩,隔着一道纱帘。奏对完毕之后,武则天很是称赞。此时,张嘉贞忽然说道:臣草茅之人,未睹朝廷仪,陛下过听,引对禁近。今天威咫尺,若隔云雾,恐君臣之道有未尽也。武则天当时一定在心里说,这小子真大胆。但是还是叫人掀开帘栊,以便张嘉贞一睹女皇的威严。这一年张嘉贞才三十六岁。
唐玄宗开元六年,张嘉贞被人诬告谋反。澄清之后,唐玄宗就要惩罚诬告之人,张嘉贞说还是不要,免得阻碍了天下的言路。他这样一表态,唐玄宗极为欢喜,立刻表示,以后要用他为相。此时,五十二岁的张嘉贞幽幽地说道:昔马周起徒步,谒人主,血气方壮,太宗用之,能尽其才,甫五十而没。向使用少晚,则无及已。陛下不以臣不肖,必用之,要及其时,后衰无能为也。且百年寿孰为至者?臣常恐先朝露死沟壑,诚得效万一,无负陛下足矣!
你看这话说的,明明是催着唐玄宗,趁着我还不老赶紧起用吧,可是却援引前代史实,把一番话说的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叫人听了还那么舒服。两年之后(720年),唐玄宗就拜张嘉贞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此开启了猗氏张氏一门显赫辉煌的三代一百年。史书之中,对张嘉贞大体还是称赞的,说他能够裁决,擅长引荐新人,而且用人不疑,与人相处能够善始善终。
张延赏是张嘉贞的独子,张嘉贞六十岁的时候才有此子,疼爱自不待言。张延赏虚岁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的名字,还是唐玄宗赏赐的。他继承了父亲的优点,干练善于决断,历经几次外任,都被老百姓称颂,留下了好的名声。但是,一朝为相,似乎就开启了自我放飞的模式。以私害公挟私报复等不一而足,好在德宗优容他,还算是体面走完了一生。
他的儿子张弘靖,是唐宪宗时的宰相,但是,这个贵族子弟,从小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不了解民情疾苦。他没有乃祖乃父的干练,外有虚名而不务实,所以,在处理幽州军事的时候,不但束手无策,不知变通,而且因为自己的傲慢激起军变,自己差点被杀。
张家祖孙三代为相,这在封建王朝,是绝无仅有的。虽然才能一代不如一代,但是,世俗之人对权势的仰慕总是赤裸裸不加遮掩的。张家不但被称作三相张家,就连猗氏城内,张家的祖居所在,也被改作三相坊,一直延续到了清朝末年。后来,猗氏县城被彻底摧毁,三相坊就成为了纸上的传说。建国之后,崇道坊,三相坊、西关合并在一起,重新起了一个村名,就叫崇相西。
张嘉贞不好聚财,有人劝他积攒一些家财,他回答说:我曾经身为宰相,地位俸禄足够生活,难道还怕被饿死?可是他儿子张延赏与他不同,张延赏贪财好货,积累了大量财富。他们在洛阳东都的宅邸当时号称豪宅,在猗氏县城的老家自然不会太寒酸。
张氏三代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收藏图书字画,三代百年的积累,他们家在东都已经是妥妥的收藏大家。张弘靖有一个孙子叫张彦远,这个名字喜欢书画的人应该都不陌生。他自幼生活在祖父的宅邸之中,对于书画耳濡目染,见多识广。这种家族积累的书画修养,最终造就了张彦远这位一代书画史大家。他根据自己的所见所闻,用自己的学识与修养,用自己毕生的精力,写出了名作《历代名画记》。这部书,是我国第一部绘画通史著作。
他在著作中叙述说:余自弱年鸠集遗失,鉴玩装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遇一幅,必孜孜葺缀,竟日宝玩。可致者必货敝衣,减粝食。妻子僮仆切切嗤笑。爱好愈笃,近于成癖。每清晨闲景,竹窗松轩,以千乘为轻,以一瓢为倦。身外之累,且无长物,唯书与画,犹未忘情。既颓然以忘言,又怡然以观阅。
他在这本书中,第一次提出了书画异名而同体的观点,又提出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的观点,这些观点,影响了中国画一千多年,直至今天。
古人说,多藏必多亡。张氏家族的书画收藏,自然也不会例外。面对这么丰富的藏品,宪宗皇帝当然打起了小算盘。天子有意要你几张画,你能不给?张弘靖自然不敢不给,不但要给,还要多给。这一给,所藏珍品,就所剩无几了。三四年之后,张家的收藏又来了一次灭顶之灾。张弘靖远赴幽州做节度使的时候,因为不知变通激起军变,他自己灰溜溜跑回长安,不但张家的风光从此不再,就连他带去的藏画,也在兵乱中被毁坏一空。张彦远不由地感慨:时未龀岁,恨不见家内所宝,其进奉之外,失坠之余,存着才二三轴而已。
三相之家,百年富贵,从此烟消云散了。张彦远之后,猗氏的张氏家族再也没有出现过像样的人物,而大唐王朝的命运,也渐渐走到了穷途末路。一个王朝,一个家族,一段传奇,至此,就彻底落下了帷幕。
曾经闻名天下的张家的三位宰相,大约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在一千多年之后的名声,竟然还不如子孙张彦远—因为一本书,他已经被永远铭记在中国的美术史上。
我查看清朝时期的县志地图,比较古今方位,推断三相坊大体应该在现在临猗县城的体育广场东边。只是当年车水马龙富贵繁华的张家宅邸,早已无影无踪,这里也早已成了平民百姓的居所。体育广场,本来是临猗县教育局所在,后来改造成一个居民锻炼休闲的去处。无论春夏秋冬,早上下午,广场上总是挤满了爱好运动的人,有跑步的,有跳广场舞的,有打太极拳的,羽毛球在空中来回飞旋,毽子在几个人脚下舞出了各种花样,篮球场上的年轻小伙子们,尽情地释放着浑身洋溢的荷尔蒙。一群幼童,也在大人的陪同下,在西南角的小场地中,有模有样地做着动作。
从此向东,街道南边,以前是崇相西村委会所在,再往东有一家福瑞特超市,因为紧邻郇阳市场,位置优越,被开发商看中,所以在这里建起了一座高楼。只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将近十年了,这座高楼仍然在努力建设之中。开发商没有学问,只知道抄袭别人,给这座楼起了一个名字“王府井”。起名字其实是个大学问,名字起得太大了,反而未必是好事。十年烂尾楼,真是可惜了曾经的三相张家这样祥瑞的地界。
高楼东边,有一个巷子,巷子里第一家曾经是县直三园,我儿子就在这里上了三年幼儿园。再往里走,小巷往西稍折,里面有几户人家,其中一家夫妻二人,在院中房内,养殖者许多花,他们两个人轮流在巷子门口摆摊卖花,好几年,我家的花,都是从这里买的。
夫妻两个个子都不高,女的留着长头发,男的眼窝比较深,瘦黑,嘴头却比较利索,给顾客介绍起花卉,一套一套的。后来交往的比较熟了,才得知,他们家的女儿,和我们组的尚老师是同学,留学去了美国。夫妻二人是在无事可做,养花也就当是占占心。崇相西位于临猗县的正中心,城内的郇阳市场百货大楼都在其地面,所以,崇相西靠卖地发了财,村民每年分红,能供养出一个留学生,应该不会太困难。
只是,每天蹬着小三轮卖花的夫妻两个应该不会知道,他们每天踩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竟然出过三位宰相,自己家所处的位置,竟然可能就是当年张相爷的前庭或者后院。
历史的履痕,竟然如此相像。
绣户朱门,深深帘幕,终究抵不过岁月冷冷的双眸。
当年王谢堂前燕,看惯了今昔变迁,当它们飞入寻常百姓之家,呢喃梁间檐下的时候,究竟在给子孙们讲述着怎样的悲欢离合的故事?
从此处往东走百十米,路的北面有一座高大的牌楼,上书三个大字:崇相西。我以前就居住在大牌楼旁边的单元楼内。牌楼是前几年才修建的,水泥钢筋仿古建筑,大红的柱子,金黄的琉璃瓦,矗立在一群城中村的高低错落的房屋之前,看上去很有些不伦不。牌楼的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一人多高,一旦居民有嫁娶,石狮子的脑袋就会被蒙上红布。牌楼的对面就是县城最热闹也是最杂乱的一条街,可以算是县城的小吃一条街,农副产品一条街。早上四五点开始,摆摊的就陆陆续续出摊,从东往西,水果白菜胡萝卜,瓜子花生热油糕,应有尽有。
这条街上,有浙江人开的理发馆,有东北人开的花店,有四川人开的杂货铺,还有河南人开的早餐店,青海的回回老马,占据着街上最好的位置,开了第一家兰州拉面,四川的两口子,占据着拐角的一个小门脸,卖卤肉卤菜红遍了全城,几个年轻人,在街北一个巷子口,开了一家蜜雪冰城,夏天里,狭小的店铺内,真是人挤人,汉堡店,炸鸡店,玩具店……,似乎做生意的人都喜欢选择这里,因为这里是全城的中心,客流量大。白天里,大家还要上班,客人或许还少点,一到夜间,大家好像约定了,三三两两走到这条街上,各个店铺的门前,都摆好了桌子椅子,叫卖之声,喧闹之声,一直要持续到夜晚十点左右。
假如,时空真的可以穿越,这三位埋骨乡梓,魂归故里的宰相,看见了此情此景,不知道有何感想?即使是处在唐玄宗的开元时代,当年的猗氏县城可曾有这样的人间烟火?可曾有这样的太平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