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猗氏县城并不大,四边城墙加在一起总共九里十三步,高三丈,城墙最上宽一丈五尺。从唐代开始,一直到清代,都有修葺。东南西北有四座城门。我根据前人的回忆,大体确定了一下其四周边界,东边大体到现在的贵戚坊小百大附近,西边到五一广场附近,南边到现在的新华书店附近,北边大体到县直一园往北几十米。那里现在还有一条大的排水沟,应该就是以前的护城河的位置。这个规模,其实比以前的猗氏故城大不了多少。
就是这座不大的县城,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的猗氏人。古代的许多资料我们无从找寻了,所以只能够有限的记载,来推想当年的庄武王马燧怎样在城东北的演武场操练士兵,年轻的诗圣杜甫又是在哪一条街道哪一家酒肆一边饮酒,一边怀念故乡。诗佛王维的故居又在临猗哪一处?少年时代的才子,曾经多少次策马扬鞭来往在这些街道上?史料中记载说,当年,后唐庄宗就是在这里和军阀朱友谦定下了攻守同盟,双方饮酒甚欢。不知道他们当年究竟坐在猗氏县的哪一个地方,哪一棵树下?只是风云动荡的乱世,土地上哪里能够像现在一样,庄稼成片,桃李成林。平民百姓辗转沟壑,朝不保夕,像野草一样低贱生低贱死,哪里能够像现在一样,挺着腰杆生活,自在而又满足。
后唐庄宗是个音乐爱好者,他的颇有唐玄宗的英武,也有唐玄宗的几分风流。他和玄宗一样喜欢音乐,他对山西的戏曲文化影响至之深远至今有迹可循。及至戏曲蓬勃发展的金元时代,山西的杂剧作家如群星一般闪烁,元杂剧四大家中,有三位都是山西人,其中,关汉卿据说就是临猗人。
说关汉卿是临猗人,是我们县城几位老师的意见。在临猗县城南五六里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叫关原村。关原村的关和原,都是姓氏。原,据说是春秋时代晋国大夫原叔之封地,关,当然是关云长的关。这个村关姓人家自称都是关公的后代,据说至今保存着关氏族谱。族谱上,关汉卿赫然在列。为了纪念关汉卿,临猗县两年之前,还专门在南城丰喜路南最显眼的地方,盖了一座漂亮的大剧院,名字就叫做关汉卿大剧院。大剧院内,经常演出一些本地的戏曲,蒲剧眉户,老年人都爱看。关汉卿的《窦娥冤》,我看过原文,里面有些方言,临猗人现在还在说。戏曲版本的《窦娥冤》,我看过蒲剧的,看过豫剧的,看过秦腔的,看过京剧的,但是,不管怎么比较,在我这个临猗老土听起来,还是觉得王秀兰演的蒲剧《窦娥冤》是最解馋的。京剧太堂皇了,唱不出杂剧中的乡野气,豫剧有些婉转,秦腔有些浮躁,只有蒲剧唱出来,那真个叫好听,王秀兰唱的激昂慷慨处,真的是咬着后牙根向上天控诉的。凭着这种感觉来说,关汉卿就不可能不是临猗人嘛,不是临猗人,写出的杂剧,怎么就这样合我这个临猗乡下人的脾气嘛。
当然,我只是说笑,感觉不能当真。族谱的真假,更需要专家的鉴定。关汉卿就算不是临猗人,看到临猗的老百姓这样厚爱与他,一定会感动地说:给我一个月,我这就把户口迁过来。
临猗县有一个乡叫做庙上乡,这二十年来,庙上的冬枣全国闻名,家家户户种植,极大地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发展。从临猗往西,一拐过去庙上的那个弯,就会看见成片的枣树枣棚,一到早秋时节,枣树上的鲜枣如珍珠如玛瑙一样悬挂在枝头,空气之中都充满了枣的香甜。自古以来就有“河东猗氏县出大枣,子如鸡卵”的说法,如鸡蛋一样大的枣至今已经无从搜寻考证了,但庙上的冬枣却真正成为当代临猗走向全国的一道靓丽名片。
庙上乡城东城西两村中间,曾经有古解梁城,在城西村的东边,有石碑一方,这就是晋司空王卓神道碑。一直以来,有人对这块碑的真伪曾有疑问,后来著名的史学家岑仲勉经过详细考证,认定这块碑文是真的,而且就是唐代的碑刻。研读中国历史的,都知道岑仲勉先生。他是中国建国之后中山大学的一级教授,和陈寅恪先生一样,都是当时中山大学历史系的泰山北斗。他是碑刻研究的大家,著作向来以严谨著称,所以,他的结论一出来,基本上就是盖棺定论。
碑文追溯了王氏家族的起源,说明王卓一支来自太原,因为各种原因,定居猗氏。然后,有确切地记载了王卓的后世子孙一共四支,隋代的王聃子和碑刻的建造者王颜是桑泉房一支,王维和王缙弟兄二人就是猗氏房一支,并且王颜声明,按照谱系,王维是自己的族叔。
祖先的追溯,远矣渺矣,无从考证。但是碑文关于王卓后世子孙的记载,与史书若合符契。也就是说,墓碑的真实那是不容否认的,王维就是地地道道的临猗人。
这些观点,中国社会科学院陈铁民先生2018年在《文学遗产》第二期上发表文章《王维为蒲州猗氏人考》说的明明白白。有唐代碑志存世,有岑仲勉先生的考证,有陈铁民先生的结论,可是至今不要说百度的词条上没有更正过来,就连临猗本地学校的教育都不曾给学生普及王维是临猗人。不得不说,临猗县的文化宣传工作还是有点滞后。
张嘉贞祖孙三人是因为当了宰相而被史书津津乐道。相较而言,王维的官职始终没有做到多大,但是他的大量的经典诗篇,书画及理论,还有谜一般的人格魅力,给中国文化增添了别样的风采。他的温文尔雅,他的闲散适意,尤其是他的多才多艺,不必说唐代,就是在整个中国封建时代的诗人中,都是屈指可数的。
青年时代的王维,可以说是名满天下,名满天下的王维,自然有一番冲天的抱负。中国的读书人,几千年来的梦想,不外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外乎致君尧舜上,不外乎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外乎马上征战纸上功名,出将入相,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
可是,大唐太荣耀了,大唐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开元时代的诗人文士,一个个就像盛放在玛瑙碗之中的珠玉一样光芒四射,开元时代的那些名相重臣,更像是银河里的群星一样璀璨夺目。一个年轻的进士,纵然是精通音律,纵然是精通绘画,纵然是精通诗歌,在这样的群星之中,能有多少机会崭露他的治国平天下的才干?
当歌舞喧嚣沉寂之后,当一切的荣耀退去之后,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多少次孤独静坐的时候,王维一定深刻反思,反省了自己的内心。
我相信,他一定发现,自己的第一步就已经走错了。
王维十七八岁就以诗文闻名,当年轻的他来到长安城,第一次向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展现自己的才华,是在岐王的引荐之下,来到玉真公主宅邸。他拿着一把琵琶,向玉真公主弹奏了一曲自己谱曲的乐曲《郁轮袍》,其音哀婉,动人心魄,满座之客,皆为动容。后来王维又向玉真公主展示了自己的诗歌,公主惊叹地说:这些诗歌不就是平时吟诵的吗,我还以为作者是古人,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年轻人。后来,在公主的引荐下,王维第二年就进士及第。
唐代的读书人,在进士考试之前,都要寻找达官显贵请托,这是当时的规矩,所以,李白曾经写过《与韩荆州书》就是想为自己请托。
王维千不该万不该,来到公主府邸弹奏琵琶。
东晋的戴安道,善于弹琴,有一次,武陵王派人叫他去王府弹琴,戴安道拒绝了,他高傲地说:戴安道岂伶人也哉!颜之推在家训中也讽刺那些叫自家子弟学习乐器,干谒王侯贵族门下的士大夫们。北齐宗室广宁王高孝珩善于吹笛,北齐灭亡之后,在一次宴会上,周武帝自弹琵琶,命他吹笛伴奏。高孝珩说:“亡国之音,不足听也!”周武帝坚持叫他吹笛,他只好服从。笛子才举到嘴边,高孝珩就泪下呜咽,悲不自胜。周武帝也只好不再强求。从此之后,高孝珩忧愤交加,没多久就死了。
这就是古代士族阶层对待在公开场合为王公贵族演奏音乐的态度。他们音乐造诣再怎么高,也不会把自己沦落到优伶之辈。因为那样的话,就会被所有人轻视。广宁王高孝珩为什么伤心,他不但伤心故国沦亡,而且还伤心自己贵为王子,一朝竟然沦为了优伶之辈,供他人取笑。
年轻的王维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一曲《郁轮袍》演奏下来,一切似乎都已成了定局。无论他有多少才华,也无论王公贵族怎么捧,在这群人眼中,他都只是掌中的玩物而已。一个大唐极有权势的公主,一个年轻俊秀的才子,怎能不叫人想入非非?所以不论是当时还是后来,都有传言说年轻的王维被玉真公主包养了。
流言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无所谓真假,无所谓对错。就像是地狱中最恶毒的魔鬼的涎液,流到哪里,就恶心到那里。这些从某个王侯的门缝里,显贵的酒席上,甚至最肮脏的妓女口中所散播的流言,足以埋没一个年轻人所有的才华,扼杀他所有的志向,阻断他所有的进阶之路。所以,才华横溢的王维一直郁郁不得其志。安史之乱前,他五十多岁,官职才到从五品,直到死去,官职才不过四品。
真是可惜了他的不世有的才华,可惜了他的曾经冲天的抱负。
面对淹蹇的命运,他只有竭力向佛教之中逃避,逃避。
王维出生在一个崇信佛教的家庭,他的名和字就是取自佛教维摩诘菩萨。她的母亲崔氏出身于世家大族博陵崔氏,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受她母亲的影响,他自幼参禅礼佛,阅读佛教经典。四十多岁的时候,王维已经决定向山间隐居,他看中了蓝田辋川这个地方。此处有武则天时代的诗人宋之问的一所别墅,他加以改造,就成了流传后世的辋川别墅。
从此,王维开始了半官半隐的生活。
他在这个别墅中,寄意泉石,优游岁月,闲暇时写上几篇诗歌抒发一下自己散淡安足的情怀。据说他的弟弟王缙喜欢给别人写墓志铭,有人求文章错敲了王维家的门,王维开门后,淡淡地说道:大作家在那边呢。
没有人知道王维是否真的喜欢这样的岁月,他在诗歌之中所竭力营造的那种恬淡从容,或许,只是他心中苦闷的一个寄托。
有一则故事,说的是北宋的诗人秦观,有一年得了肠胃病,久治不愈,心中十分烦闷。一个朋友拿过来一幅王维的画作,对他说:你每天看看这幅画,病就会好了。秦观开始不信,后来想反正卧病在床,就当欣赏了。他就把这幅画挂在面前,每天仔细观看,树木花草,亭台泉石,恍惚之中,他仿佛走进了充满生机的大自然,清幽的山谷,清新的空气,静谧的氛围,一切都仿佛给他抚慰。不知不觉,过了好几天,秦观的病竟然好了。这幅神奇的画,据说就是王维的传世名作《辋川图》。
假如用一个字来评价李白,这个字就是傲,傲然而立,眉目之间的诗书和剑气早就化作一道长虹,贯穿了一千五百年的长空。
假如要用一个字来评价杜甫,这个字就是忧,忧国忧民忧天下,一声叹息一声呐喊,至今仍然余音绕耳,叫多少读书人黯然伤怀。
假如要用一个字来评价王维,这个字必然是静字。静到物我两忘,静到自在天成,静到后世不惜用佛来评价他。他把这份静写在诗歌里,点染在石绿藤黄之间,一石一水,一花一木,亭台轩榭,岫烟飞瀑,目之所及处,皆可慰衷肠。画的是风景,流动的是诗歌,诉说的是内心的空灵,这样的画,就连菩萨的病都能医好,秦观的病,又岂能不好?
安史之乱,西京陷落,王维没有来得及逃走,所以和一大帮官员被囚禁起来。有一天安禄山在凝碧池头大设乐舞,梨园子弟纷纷泣下。被囚禁在菩提寺的王维,听见了音乐声,看着眼前的破败,遥想当初的繁华,不由得十分伤感,写下了一首诗歌: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唐肃宗收复西京,以王维是降贼汉奸,打算给他定罪,因为见到这首诗歌,知道王维还心向朝廷。王缙也替哥哥向朝廷求情,愿意舍去刑部侍郎的官职替哥哥请罪,朝廷最终把王维降为太子中允。
此时,王维已经五十多岁了。
他见过了大唐烈火烹油一样的繁盛,也见过了万户野烟的衰败,更见惯了人心的恶与世情的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人生的最后几年,他越发郁郁寡欢,越发清冷孤独,越发向佛教之中逃避。史书记载: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乾元二年七月卒。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忽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多敦厉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
这个十几岁就成名的才子,半生碌碌,最终在无尽的遗憾中委屈中,走完了孤独的一生。享年六十岁。
他的聪慧,他的多才,他的诗歌,他的书画,一切的一切,都被定格在了那个凄冷的午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几千年来,宇宙之中所有的人物,不论是将相王侯,还是平民百姓,不论是聪慧灵秀,还是愚痴憨顽,冥冥之中,似乎都逃不脱命运的一双翻云覆雨手。
假如,生命能够重来,这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会怎样重新设计自己的人生?浩瀚的夜空,只闻虫声唧唧,秋风阵阵。
没有人,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