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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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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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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杂记之六--巍巍鹳雀楼

鹳雀楼在永济,距离我们县并不远,开车去也就是几十分钟。

现在的这座鹳雀楼,并非古代遗迹,而是永济市政府在本世纪初新修建的一座水泥钢筋的仿唐建筑。新修的鹳雀楼,在以前鹳雀楼原址以西,不仅仅是一座高楼,而是以楼为中心的一座小型园林。

园林的大门也是仿唐建筑,大红的油漆大门门额上高悬着鹳雀园三个字,是启功先生的书法。进入鹳雀园,前面是一座拱形桥,桥下是一个弯弯曲曲的水池,池内水波粼粼,游鱼嬉戏。曲池两旁,种着依依的垂柳,柳条轻拂着水面,很有些诗的味道。过了拱桥,就是平整的小广场,广场的两侧,分别有一个小花园,花园内还竖立着鹳鸟的雕像。

广场的对面,就是威严高大的鹳雀楼。

鹳雀楼坐落在一座高达十米的台阶之上,它的总高度达到七十三点九米,仰头向上望,一层又一层的台阶,还有头顶的蓝天白云,越发映衬的鹳雀楼雄壮威严。

这次复原鹳雀楼,设计师们参考了大量的唐代建筑以及壁画资料,所以,落成以后的鹳雀楼虽然全部是水泥钢筋建筑,但建筑工艺师极尽其巧,从外面看上去,飞檐斗拱,一柱一椽,都仿佛是木质结构。

鹳雀楼从外观来看四檐三层,走进去就会发现,里边其实是六层,每一层的梁柱斗拱额头都画满了彩色的装饰,每一幅图案都参考唐人风俗,构图简洁,色彩雅致,整个壁画和建筑浑然一体,典雅,大方,大气。

从一层开始,鹳雀楼中的每一层,都有一幅幅壁画以及雕塑,用细腻的线条,鲜明的色彩,优美的造型,讲述着蒲州的历史,讲述着鹳雀楼的历史。

当年,宇文泰的儿子宇文觉篡夺西魏政权,建立北周,北周明帝二年,在河东设立蒲州,这就是蒲州名称最早的由来。

宇文泰的侄子宇文护前后执政长达十五年,是北周实际的掌权者。这是一个狠人,在他手中,废了两个皇帝,立了三个皇帝。在当时的北周政坛上,那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他为了长期和北齐进行军事对抗,在黄河东岸的高地上,主持修建了一座高达三层的瞭望楼。

鹳雀楼,据说并非这座瞭望楼的真实名字,只是因为地处黄河之滨,鹳鸟和喜鹊之类的禽类喜欢栖息其上,故而得名。北周时代,它叫什么不得而知,最起码在唐代,人们就已经称它作鹳雀楼。

这座三层高的木质楼阁建成之后,更是给波涛汹涌的黄河之滨平添一道亮丽的景色,登临此楼,有群山默默,河水汤汤,龙据虎视,下临八州,俯视舜城,旁窥秦塞。胸中豪气,油然而生。

隋唐而下,多少文人墨客,登临此楼,谈笑古今。他们泼洒笔墨,赋就诗篇,用满腹的才华和金玉一样的文字,尽情抒发着对这片土地和山河的热爱和赞美。

开元年代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闲居老家绛州的诗人王之涣偶尔来到蒲州城游历。他迈着轻捷的步伐,来到鹳雀楼,登临到最高处,举目远眺,西边黄河之水浩浩荡荡,苍苍茫茫,更远处,则是开阔的平原,林木茂盛,阡陌交错,东南方,就是连绵不绝的中条山脉以及华山山脉,群山蜿蜒起伏,山色青翠,像水墨画卷一般。阳光明亮地照耀着大地,山,水,树,人,还有这座巍然挺立的鹳雀楼,都交融在一片静谧苍凉之中。微风徐来,吹动了诗人头上的纶巾,还有飘飘的衣袂,也吹动了他洋溢在心头的就要喷薄而出的诗才。一首惊艳当时,流传千古的诗歌,就这样诞生了。

这就是中国人几乎妇孺皆知的一首诗歌,题目叫作《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大气磅礴的诗歌,整首诗歌只有二十个字,没有一个字写到鹳雀楼有多高,但是,读者却在一瞬间就可以领悟:唯有登上这样的高耸入云的高楼,才可以极千里之目,才可以观风景之美,才可以览山河之广。

一座山峰,即使景色再秀美,没有了人文气息,似乎就缺少了神韵。

一座建筑,即使再富丽堂皇,没有了人文气息,似乎就缺少了灵魂。

你能想象没有王勃辞赋的滕王阁吗?

你能想象没有崔颢诗歌的黄鹤楼吗?

你能想象没有范仲淹文章的岳阳楼吗?

不能,绝对不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宇文护给了鹳雀楼以形体,王之涣的这首诗歌却给了鹳雀楼注入了灵魂。真正的千年不朽的灵魂。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秋八月的一天,河中府尹赵惠伯带领着一群文人,登上了鹳雀楼。这一日,秋高气爽,万里晴空。他们登上雄伟的鹳雀楼,四处眺望,只见青山如黛,河水如练,平原逶迤,树木葱茏。不由得心旷神怡。抬头细看楼宇的墙柱之上,题写着一首前辈诗人畅诸的诗歌: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短短二十字,也写出了鹳雀楼的雄伟以及风景的壮阔。黄河从北向南流经蒲州,再往前,就拐了一个弯,从西向东而流。远远看去,似乎是滔滔河水,流进了南边阻挡的中条山。最后一句的入和断,两个字用的极其贴切。虽是想象,然不无传神。

众人看见这首《登鹳雀楼》连连称赞。于是也忍不住诗兴大发,纷纷作诗以逞胸中之才。赵惠伯手下有一个叫李翰的年轻人,提笔为这些诗歌写了一篇序言《河中鹳雀楼集序》:

后周大冢宰宇文护军镇河外之地,筑为层楼,遐标碧空,影倒洪流,二百余载,独立乎中州。以及佳气在下,代为胜概。四方隽秀有登者,悠然远心,如思龙门,如望昆仑。

河南尹赵公受帝新命,宣风三晋,右贤好士,游人若归。小子承连帅之眷,列在下客,八月天高,获登兹楼,乃復俯视舜城,傍观秦塞,紫气度关而西入,黄河触华而东汇。龙据虎视,下临八州,前辈畅诸,题诗上层,名播前后。山川景象,备于一言。上客有前美原尉宇文邈、前栎阳郑鲲、文行光达,名重当时。吴兴姚係、长乐冯曾、清河崔邠,鸿笔佳什,声闻远方。将刷羽青天,追飞太清,

相与言诗,以继畅生之作,命余纪事,书于前轩。

可惜的是,一千五百年过去了,这几个兴致勃勃的登临者所吟咏的诗歌,已经都遗失在岁月的风尘之中,只留下了这篇序言。我们也就只能在千年之后的时空中,痴痴地想象,那一天的鹳雀楼上,一定是佳作频现,笑声连连,微风吹拂着每一个人的衣襟,每一个人的髭须,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是那样的舒展。

遗憾的是,这次集会,还有一个小尾巴。

赵惠伯因为攀附宰相杨炎,两三年之前,由河中府少尹升任为河南尹,现在杀了一个回马枪,于建中二年正月又转回到蒲州任职河中府尹,河中观察使。本来是官场得意,可是谁料到,这次集会之后不久,因为奸相卢杞要打击杨炎,他就被连带构陷入狱。一番拷打之后,被贬为费州多田县尉,后被杀害。

史书记载:炎之罢,卢杞引严郢为御史大夫,共谋炎罪。即逮捕河中观察使赵惠伯下狱,楚掠惨棘,锻成其罪,卒逐炎崖州,惠伯费州。天下以郢挟宰相报仇为不直。然杞用郢败炎,内忌郢才,因按蔡廷玉事,杀御史郑詹,出郢为费州刺史。道逢柩殡,问之,或曰:"赵惠伯之殡。"郢内惭,忽忽岁余卒。

两千年的封建王朝,官场之上,翻云覆雨,你永远也不知道,悲剧究竟在哪一天会猝不及防地到来。

只是赵惠伯在临死的时候,会不会怀念曾经八月的某一天,晴空万里,他带着几个诗人,说着笑着,满面风光地登上了鹳雀楼,饮酒赋诗,不亦乐乎?

群山苍苍,河水汤汤。那一天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酒杯里美酒的香味似乎还在空气里氤氲流淌,写就的诗歌墨迹似乎还未干透。转眼之间,一切,就成了历史的陈迹。

一个人的悲喜,在岁月的长河中,简直就是一粒尘沙,一缕烟云。

大唐耀眼的繁华,转眼就成了文字中的传说。

百载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五代之后,随着长安的衰落,蒲洲也开始沉寂起来。古老的鹳雀楼,仍旧挺立在黄河之畔,默看着变幻无常的风烟,静听着奔腾万里的水声。鹳雀们仍旧在夜间来到这里栖息,文人墨客们仍旧会登临此楼,指点江山,吟诗作赋,慨叹古今。

假如说,北周给了鹳雀楼以生命,唐朝则给了鹳雀楼以灵魂,宋朝留给鹳雀楼是一个暗淡的背影,金朝则留给了鹳雀楼一片伤心,千古遗憾。

金宣宗1222年,金朝与蒙古和谈破裂,十月,双方在蒲州展开了激烈的战争。守护蒲州的金朝将领为了阻止元军渡河,一把火烧掉了蒲津桥以及鹳雀楼。这座矗立在黄河水滨将近七百年的名楼,就此灰飞烟灭。只剩下苍苍的蒹葭,呜咽的河水,默默地凝望着残垣断壁。

呜呼,得亦造化,失亦造化。复何言哉!复何言哉!

幸运的是,有一个年轻人,在鹳雀楼被焚毁之前,给魏巍鹳雀楼留下了有史可据的最后一首诗歌。这个年轻人,就是段克己。

段克己,山西稷山人。他们父子兄弟,在金朝也算是科举名门,金正大七年(1230),段克己与弟弟段成己同登进士,清朝《稷山县志》记载“与弟成己俱以才名,礼部尚书赵秉文目曰二妙,大书双飞二字名其里。”只是他们生不逢时,四年之后,金便亡国。兄弟二人隐居龙门山二十年,自耕自读,终身未出仕。

1222年之前,我们只能这样书写,因为没有资料去考证确切是哪一年。我们假设这一年是2220年,二十四岁的段克己游历蒲州,登上高耸入云的鹳雀楼,激情满怀,写下了一首《满江红.登河中鹳雀楼》:

古堞凭空,烟霏外、危楼高矗。人道是、宇文遗址,至今相续。梦断繁华无觅处,朱甍碧甃空陈迹。问长河、都不管兴亡,东流急。侬本是,乘槎客。因一念,仙凡隔。向人间俯仰,已成今昔。条华横陈供望眼,水天上下涵空碧。对西风、舞袖障飞尘,沧溟窄。

这首词,应该是我们所能看到的登临鹳雀楼所作的最后一首绝唱。几年之后,鹳雀楼就在一片大火之中,走完了他荣耀与沧桑并存的七百年。等到五十年之后,1272年的冬天,元代的名臣王恽慕名来到蒲州,和几位同僚兴致冲冲来到鹳雀楼遗址,展现在他们眼前的鹳雀楼只剩下了断壁残垣可堪凭吊。

王恽,字仲谋,号秋涧,河南卫辉人。元代著名的文学家诗人政治家。是元世祖忽必烈时期的名臣。他在少年时代跟着老师学习,就听说了鹳雀楼的雄伟,于是就萌生了想要登临的愿望。忽必烈至元九年(1272),他任职平阳路总管府判官,平阳路的治所就在现在的山西临汾市,距离鹳雀楼并不是太远。这年十月,他和一些好友,专门来到蒲州,登临鹳雀楼。此时的鹳雀楼,已经被烧毁五十年,周围杂木丛生,蒹葭苍苍,只留下一些颓败的墙壁台阶,尚可勉强登临。

他在鹳雀楼故址上盘桓眺望,看大河开阔,看群山巍峨,看汀州原野的佳木葱茏,看千载烟云从眼前一一闪过,不无遗憾地写下了一篇《登鹳雀楼记》:

予少从泌阳赵府君学,先生河中人,故儿时得闻此州楼观雄天下,而鹳雀者,尤为之甲。及读唐李虞部、畅诸、王之涣等诗,壮其藻思,令人飘飘然有整翮凌云之想。拟一登而未能也。

至元壬申(公元1272年)春三月,由御史里行来官晋府,因窃喜。幸曰:蒲为属郡,且判府职固厅幕而开,掌有专务……西南河关胜概,固形于梦寐中矣。

其岁冬十一月戌寅……,按事此州,遂获登故基,徙倚盘礴,情逸云上,于是俯洪河,面太华,揖首阳,虽杰观委地,昔人已非,而河山之伟,云烟之胜,不殊于往古矣。于是咏采薇之歌,有怀舜德,起临河之叹,而思禹功。座客顾笑,举酒相属,何其思之深而乐之多也……,今虽罄适尽夙昔登临之美,而不睹瑰伟嵯峨之观,乃知胜赏有数,乐事之不可并也。

这篇小记,大约应该算是鹳雀楼迟来的余韵。从此之后,黄河之水屡次泛滥,黄河河道屡次更改,到了明代,嘉靖四十一年(1562),黄河发大水,冲进蒲州城内,城外的鹳雀楼当年仅存的断壁残垣,也逐渐掩埋在泥沙之中,终于消失,消失到干干净净,无迹可寻。

在四大名楼中,最早建成的是鹳雀楼,而最晚复建的,也是鹳雀楼。有很多年,许多人几乎遗忘了鹳雀楼。若不是新世纪的复建工程,我们又从哪里能够体会到古人当年目极千里的感受?

每一次登鹳雀楼,我都不会坐电梯,而是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上攀登,虽然有点累,但是却亲身体验了一下什么叫做“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记得第一次跟着我去鹳雀楼的时候,儿子才两岁,跟着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走,直到走的实在走不动了,才撒娇要我背着他上楼。第二次再去的时候,他就可以自己一步步登到最高层。

鹳雀楼的每一层都有很多壁画塑像,他遇到熟悉的画面,就会指着给你看,那是女娲补天,那是舜耕历山,那是司马光砸缸……

鹳雀楼的楼顶,有一座王之涣的塑像,诗人当风而立,左手拿着纸张,右手持着毛笔,衣带飘飘,眉眼之间似乎正在闪现着诗歌的灵光。

儿子在最顶层围着诗人看了又看,趴在栏杆上东边瞧一瞧,西边瞧一瞧,南边瞧一瞧,北边瞧一瞧。兴奋地伸着手指说,看,黄河!

是的,那是黄河。

这是只有到了最高处,才能深切体会到的目极千里,云水一色的感觉,这是只有到了最高处,才能感觉到宇宙之广阔,天地之大气。

我曾经几次登上鹳雀楼,因为时间季节不同,每一次感受都不相同。春天的鹳雀楼是美的。

二月的春风,逐渐吹开了千朵桃花,万朵梨花,逐渐吹绿了柳芽,吹绿了远处的群山,吹暖了奔腾的河水。此时登上高楼,南望中条,蜿蜒如龙,西眺黄河,逶迤如带,远处的平原敞开了胸怀,拥抱着这一处层层的绿,那一处层层的红,那一处层层的粉,那一处层层的七彩斑斓。直到所有的色彩点点滴滴都融化在远处的天地之间。你才会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叫做自然,什么叫做造化。

夏天的鹳雀楼是美的。

夏天是热闹的,鹳雀楼也是热闹的。苍松翠柏,柳树冬青,杂草灌木,近处的原野,远处的群山,都是一遍又一遍的绿色,一层又一层的绿色,一堆又一堆的绿色,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绿到化不开。一道黄色的黄河水,奔腾着,欢唱着,从这一片绿色中间流过。巍峨的高楼,绿色的大地,黄色的河水,再加上三两只飞翔的洁白的鸟,想一想吧,这是多美的画卷!

秋天的鹳雀楼更美。

秋天是让诗人最心动的季节。万里寥廓的晴空,总能触发慷慨豪迈之情,吟诵出如珠玉一样优美的文字。站在楼上,四处远眺,远处的山川,田野,近处的河流汀州,就连树木草丛的一枝一叶,似乎也渐渐疏朗起来。然而,这分疏朗之中,似乎总有那么一点诗人的淡淡的忧郁。此时的鹳雀楼,就像是屹立在天地之间的诗人,七分爽朗之中,总有着淡淡的忧郁。

天风秋色自徜徉,极目云间雁一行。这是我曾经站在鹳雀楼上吟诵出的一句诗,仅此一句,此后多年,再没有凑成整篇。当时景象,不能再见,当时情怀,不可复得,这叫我越发相信文字是人世间的精灵,只可在蓦然回首处偶遇,不能做寻寻觅觅的强求。

冬天呢?

我没有在冬天去过鹳雀楼,但是能够想象,北风忽起,大雪飘飘,天地之间刹那间银装素裹,远处的山,近处的河,树木平原,一切都浑然一体,此时的鹳雀楼,一定会有别具风格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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