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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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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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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杂记之七--南 门

根据县志记载,唐代的庄武王马燧修建的古猗氏县城主体在现在的贵戚坊村往北那一块。此后,历经宋元明,加以扩建修缮,遂有后来的规模。千载以下,虽风雨霜雪,县城的城墙城楼基本完好无损。到了明朝末年,天下大乱,兵祸四起,古老的猗氏县城也被损坏。到了清朝,重新修缮,才算是完好如初。

从唐到清,四个城门的名称变了好几次。但是,名字只是官方的说法,乡野百姓,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词语,就只用东南西北来称呼四个城门。

在我记事的时候,临猗旧城早已经拆毁殆尽,到现在基本没有什么物证遗存下来。只有城北窄而深的一道壕沟,提示后来者,这里以前是旧城的护城河。虽然旧城早已经不复存在,四个城门和城墙上的砖石早已荡然无存,泥土早已和脚底下的泥土融为一体。但是当年的一些地名还是留了下来,比如说,东门口,桥破口,南门口等。

当然,都仅仅成了一个纯粹的名称,没有墙,没有桥,更没有门。

三十年之前,南环路北边就是县城,南边就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进了南门口,往左就是当年临猗县的汽车站,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充斥着难闻的汽油味柴油味。汽车站里面的路面并没有硬化,而是用炉渣铺垫的。虽然不讲究,但是下雨的时候好歹不粘脚。

当年,公交车不像现在的电车一样,干净整洁,公交车的管理,没有现在这样严格—必须是一人一座,到点就走。司机和售票员恨不能把乘客都变成二维的,摞在一起,卷在一起。座位坐满了,过道里站满了,司机这才慢悠悠发动汽车,一点一点往前挪。挪出了车站大门,还要再等上一等。售票员扶着门框,斜着身子,向着外边大声吆喝着,招揽着旅客。

从起点到终点,一个小小的车厢,什么时候都是人挤人。到了一个站点,有人或许要在这里上车,也有人或许要在这里下车。要下去的人喊着,麻烦让一让,麻烦让一让。要上来的人则喊着麻烦挤一挤,麻烦挤一挤。可是怎么让呢?又怎么挤呢?所有站着的人都踮起脚尖,随着人群的抖动微调着自己的腰身屁股,空气都挤成了条条块块,丝丝缕缕。前面后面站立的人于是扶着栏杆,抓着车上的横杠,一个个踮起脚尖,身子一个个都向上伸长着,如同悬挂在烤炉里面的烤鸭。即便如此,售票员还不满足,还会站起身来,向着后面大声喊:大家都再挤一挤啊。

见没人搭理,售票员就会一直喊:大家都挤一挤嘛。

后面就有人说话:再挤,就成扁的了。

就是挤成纸的,也要叫后面这位大妈坐上车。啊呀,大妈快来,我扶你一把。售票员夸张地说道。

有人在后面叫道:不敢再往后挤了,肚子里的孩子都快挤掉了。

一车人哈哈大笑,但是还是竭尽全力挪出一点点空间来。当最后一个人艰难地把肥大的屁股挪进车厢里,车门终于吧嗒一下合上了。车辆又开始缓缓起步,快速奔跑,然后又是不规则的颠簸。

车站码头,自古就是三教九流汇聚的场所。人流量大,做生意的也都汇聚到周围,指望这些过路财神能给自己增添一点收入。临猗车站自然也不例外。其实,在当年,车站附近的小吃无非这么几样:包子、油条、烧饼、饺子、面条,要说大鱼大肉,那多数是没有。当年这些人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卖包子的中年男人,姓甚名谁我不知道。他高而瘦,脸颊瘦削,常年挎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面铺着白包袱,包袱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大包子,上面依旧盖着一层白包袱。他一看见有车进来,就会快步走上前去,嘴里如打机关枪一样说着包子两个字,因为他说的太快了,所以听起来就是一连串的“包”音。多年之后,很多人还能回想起这个当年挎着篮子嘴里不停地喊包包包的男人,把他当做县城的一段古经来谈。

车站西边后来建起了郇阳市场,这是临猗县第一个大型的服装批发市场,仿古的大门楼,上面铺着绿色和红色的琉璃瓦,当年可是非常气派的建筑。每天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到节假日,前来购物的大人小孩更是把一个市场挤得满满当当。

后来 ,汽车站也被盖成了商场,车站只好迁移到南门十字口的东南角上,这个车站没有使用多长时间,就又在原地盖起了五交化大楼,车站只好再次南迁。不几年时间,南门口的十字口,西北是郇阳市场,东北是新华书店,西南是引黄局的大楼,东南是五交化大楼。南环路以南,以前绿油油的庄稼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楼房和成片的家属区。无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这里总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是整个县城最热闹的地方。

只是,几十年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很少有人会知道,就在这里,一百多年前,高大的城墙的角楼旁,曾经刮过一阵血雨腥风,有一个年轻的烈士,血洒于此,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上好多天。

这个人,就是郭村的师永谦。

当历史进入近代的时候,列强的入侵,帝国主义的枪炮,彻底炸醒了中国人的黄粱美梦。中国人不再沉浸在自己地大物博文化繁盛的幻境之中,有许多人,在震惊之余,就开始用眼睛重新打量这个世界。腐朽的满清政府,鼠目寸光的政治环境,已经严重制约了历史前进的车轮。整个中国,由上而下,暗流涌动,多少仁人志士,奔走呼号,为国家为民族的前途命运,椎心泣血。

当时在临猗大地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虽然不了解先进的科学技术,不了解先进的科学文化,但是,凭着一腔热血,团结在一起,想要推翻这个罪恶的政府,彻底摧毁腐朽的满清王朝。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临猗农民,就居住在临猗各个乡镇,各个村庄。平日里以务农为生,暗中却在联络组织自己的武装力量,准备给清政府予以痛击。我们站在现在的角度,可能感觉他们辜勇有余智谋不足。但是,当我拂去岁月的风尘,翻开历史的篇章,第一次读到这一段段记载的时候,真是有一种看惯平原,初见泰山的震撼,一时之间,万千感慨,齐涌心间。

我没有想到,一百多年前,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竟然有这样血性十足的一群人,竟然有这样慷慨赴死的英雄!为义而生,为义而死。虽田横五百士,又安能比肩哉!

这些人中,岳长胜和师永谦就是杰出的代表。

岳长胜,临猗县西张岳村人,练得一身好武艺,二十岁左右给人押镖谋生。1900年,二十八岁的岳长胜因缘巧合,结识了反清帮会哥老会的成员并加入其中,于是他联系各地首领,在河东建立起了哥老会的中条山堂。他又鼓动自己的好友高家垛的高海峰等人加入。由于堂会事务繁忙,岳长胜分身无术,高海峰又推荐自己的表弟--郭村的师永谦加入哥老会,并掌管猗氏事物。

1904年10月,哥老会和华兴会联合在长沙起义失败,第二年,各地哥老会纷纷准备复仇,岳长胜也积极决定秋后在中条山起义,不料由于临晋县的一个哥老会员酒后失言,被清政府的密探得知,于是时任猗氏县县令的酷吏陆叙钊对猗氏的哥老会成员进行了秘密的残酷的捕杀。

满清政府刽子手们的残酷无情令人发指,面对帝国主义列强烧杀抢夺,他们完全没有勇气和硬气,更没有底气和脾气,反而像打了鸡血一样,把屠刀坚决对准了自己的同胞。

高海峰是个文人,能写会画,又善于写诗,当陆叙钊派来的暗探谎称是哥老会员时,他丝毫没有起疑心,不但送了他一把写着满奴两个字的扇子,而且还给他引荐了师永谦等哥老会首领。

一张网就此设好,一场围捕就此开始,一次屠杀就此祭好了屠刀。许多仁人志士就此血染河东大地。

高海峰被杀害的时候,四十四岁,师永谦被杀害的时候才二十四岁。陆叙钊是刑名师爷出身,做事狠辣,把擒着师永谦当做大功一件,恶狠狠地逼供他,一时间,打得师永谦死去活来。陆叙钊洋洋得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已在指掌之中的猎物,一脸奸笑地靠近他,低声问道:汝可有供否?

师永谦虽然浑身血肉模糊,但是还是鼓足力气,朝这个披着人皮的豺狼的脸上狠狠地吐了一脸老痰,给出了他最果决的回答。

恼羞成怒的老官僚,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撬开这张嘴了。

既然不为我用,那就彻底毁掉!

陆叙钊是曾国荃在山西时一手提拔的,曾国荃就是有名的杀人恶魔,陆叙钊又怎么可能是善良的天使慈悲的佛陀?

1905年7月25日,这个年轻的烈士被杀害在猗氏县城南门外。

当初,高海峰等人被捕杀害的时候,虽然腥风血雨扑面而来,虽然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师永谦还在坚持组织会众,为起义做准备。有人劝他赶紧逃走,却被他婉转地拒绝了。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可是,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害怕,更没有投降。

呜呼!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这份豪气干云的英雄之气,百载而下,犹有余风。足以令给官府作帮凶而诱捕他的叛徒羞愧而死!足以令残害他的刽子手们神魂俱丧!足以叫后人击节赞赏: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史料记载,在六月中旬的那些天里,陆叙钊等刽子手无日不逮捕哥老会成员,无日不杀害哥老会成员。殷殷鲜血染红了古郇阳的黄土地。

天地为之失色,风云为之悲号!

当时虽然是六月炎天,但是,令人窒息的寒冷依旧穿过家家户户的门缝窗缝,渗透到每个人的内心,钻刻着每一个人的骨髓,刺痛了每一个人的神经。

郭村距离我村并不远,也就三四里地。我的一个同事就是该村人,正好也姓师,我给他发去微信,拜托打听师永谦可有后人还在,至今没有回信。看来,应该是没有音讯了。毕竟一百多年过去了,师永谦即使有后代,也已经过了四五辈人了,没有特别的荣耀,谁还能记得自己曾经有这样一个青年英豪的祖辈呢。

根据清朝县志记载,猗氏县城有两座文昌阁,供奉着主管文运的文昌帝君。靠近北门妙道寺的西边大路上,曾经有一个文昌阁,南门偏东的位置,城墙之上,竟然还建造过一个文昌阁。

城墙在古代是防御设施,更是军事重地,为什么要在其上建造一个文昌阁呢?从风水上来讲,因为这里是所谓的巽位,是风,有顺风顺水的意思,所以在此建造一个文昌阁,就是要把好运气引进城来。而建造在城墙之上的文昌阁,在战争等特殊时期,仍然可以当做瞭望楼来使用。聪明的县太爷,在这里利用手中的权力,轻轻地打了一个擦边球。

一方水土一方人。其实,自古以来,临猗这片土地是粗硬的,厚重的,民风也是戆而直。所以才会有黄帝战蚩尤的传说,才会有关羽那样勇猛的大将,才会有师永谦一样的烈士,很少能出唐伯虎一类的风流才子。要说诗佛王维,那只是个例,不知道临猗县的土地钟集了多少年的精华,才孕育出这样一个风流蕴藉玲珑剔透的才子。这一个人物,就把临猗的灵秀之气消耗殆尽,此后一千多年,临猗县再也没有这样的人物出现。

但是,真要从迷信的角度看,城墙之上的文昌阁,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小作用。

我查看手头的县志,发现一个现象。从宋代直到清朝的进士举人中,县城内的几个里坊人数最多,而且很多是祖孙几代兄弟几人都名登金榜,树立牌坊。这在当时,该是多么大的荣耀!

然而,叫人不解的是,一千多年,除了大唐时代,临猗县的名人还可以用灿若星辰来表述,宋代以来刻在县志之中这么多金榜题名的名字,竟然全部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竟然没有几个人能够再发出哪怕一道流星一样耀眼的光芒。这一千年里,临猗县的历史似乎被封印了。似乎一下子就从唐朝直接穿越到了清朝,到了民国,直到现在。其间,也就是宋朝留下的两座佛塔,临晋镇上的元代大堂,张嵩村的乔应甲留下了几则传闻,闪烁了一点光芒。叫人恍惚之中,才有几分明白,原来,这个地方,也经历过宋朝元朝和明朝。

所以,古人所深信的风水文运之说,似乎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太靠谱。

三年级的一个冬天,二姐带着我去县城赶集,回家的时候,就在南门口的杨树下,看见有一个老头,在那里卖书。我赖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走。当时的二姐也就十五六岁,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向一个同村的人借钱给我买了两本。

我的二姐对我特别溺爱,我后来都已经上初三了,有一次懒得怕走路,站在半路耍赖皮,二姐就背着我走了好长一段路。看见的人都笑,可是那时的我似乎习惯了这种溺爱,一点也不知道害羞。

这两本书是我第一次真正拥有自己的课外书。注意,是书,不是连环画。厚厚的两本,一本是《崂山的传说》,另一本是《四游记》。什么叫四游记呢?就是八仙东游,唐僧西游,华光南游,玄武祖师北游。我每天看上一点,就给别人吹嘘。除了八仙和孙悟空,周围的小伙伴们,似乎对华光和玄武根本不感兴趣。这不能不叫我的小虚荣心的花朵上,凋落了一个失望的花瓣。以至于现在想起来,还有那么一点耿耿于怀。

将近四十年过去了,东游西游而外,我只记得华光有一块很厉害的金砖,玄武祖师修炼,肚子里的肠胃,竟然成了龟蛇,还有崂山上的那些仙人,腾云驾雾变化莫测。这两本书早已经丢的无影无踪,却像是我的初恋一般,一直刻在心里,念念不忘。那年夏天,我领着母亲和儿子,前去青岛旅行,由于时间紧张,未得去崂山一看,至今引为遗憾:当初若去了,说不定,还真能遇见神仙!我曾经两次来到武汉长江边上,想要细细看看,究竟哪里是传说中的龟形,哪里是蛇身。站在长江大桥上,极目四望,晴川历历,草木莽莽,滔滔江水,浩荡前行,抚今追昔,不觉怅然。

上世纪末,我忘记了是哪一年,政府要修建府前广场,新华书店就从百货大楼的北边,迁移到南门口东边。以前的新华书店,只有小小的三层,迁居新址,一口气盖了五层气派的书店大楼。真是窗明几净,一本本图书码得整整齐齐,放在书架上,看着真是一种美的享受。

前几年,新华书店忽然装修一新,两层楼摆设了许多桌椅,供人看书学习。还在二楼的西边,专门开设了一个儿童读书区,区域内书架上所有的童书免费阅读。

一到星期天寒暑假,整个书店上下楼,满满的都是读书的人学习的人。从学校回来的大学生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整洁安静,一座之内几乎没有人大声说笑。孩子们喜欢这里,因为二楼童书区的图书,能给他们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能给他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有一些务工的,路过的甚至老人,有时候也过来翻一翻,看一看。

每一次从这里路过,我的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

慢慢阅读吧,慢慢欣赏吧。有书的地方就是天堂。

天堂的模样,谁能不喜欢呢?

再倒退五十年,一百年,那个时候的人们,就算是梦里,恐怕也没有梦见过这样美的地方。为革命牺牲的师永谦以及历次革命的烈士们,更是没有想到,在他们抛洒热血的地方,多年之后,竟然会真的建起了天堂。

假如,真要牵强附会,真要追根溯源,或许,当年旧猗氏县城城墙之上的那座文昌阁,真的有几分灵气。流风余韵,竟然吹到了一百年之后。

南门曾经是一个门,但曾经的门如今早已经荡然无存。

南门是一个地理位置,又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位置。

它刻录了这个小县城百年以来的无数历史,承载了太多人曾经的记忆。曾经的沧桑与悲凉,曾经的喧哗与骚动,曾经的欢喜与忧伤都在岁月的指缝之间,悄然逝去。

从我记事开始,四十年过去了,南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过四十年呢?

历史从来就是记录与传承。再过五十年,再过一百年,这个名称会依旧存在,依旧会有人用文字用深情记述他们看到的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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