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一

我又失眠了。

准确的，应该说我又又……失眠了。因为自从过年以来，连续多少天失眠的经历，我对失眠已经习惯到麻木，麻木背后似乎又有些恐慌，恐慌背后却仍然是麻木。

我的张师娘，从四五十岁开始，就一直失眠，现在八十岁了，每天只有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即使是这样，每晚也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听她说起，曾经感觉很奇怪，在心里想，不会吧，睡着真的有那么难吗？

那个时候的我，基本上是倒头就睡着了。没感觉到睡个觉还有这么艰难。

等到我将近四十岁的时候，失眠迈着骄傲的步伐，不约而至。

接下来，每一年，他都会不定期拜访。来的悄无声息，去的异常艰难。

这种突如其来的访问，时常叫人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就比如说这次失眠来访前的那个白天，我难得一天心情灿烂，准备好了，决定第二天要做一件大事，好好看书写字，好好思考一下以后改怎么打算。可是到了夜晚，躺在床上，才发现，这个倒霉的不速之客，又在黑暗之中，眯着两只深不见底的小眼睛，一半阴沉一半笑，笑里藏刀幸灾乐祸地注视着我。就像一只猫得意地看着落入他的魔爪之中走投无路的小老鼠一样。

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因为长时间隐藏在阴暗之中他身上的阴冷，还可以闻到似有似无的一缕发霉发酸的味道。我知道，他在舔着嘴唇和牙齿。

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假如，我能够确定他究竟盘踞在八卦中的哪个方位，就可以立刻甩出一把小李飞刀，毙其命于刹那。

然而，我不能。

我只能如怨妇一般瞪着两只眼睛，前后左右四维上下打量眼前的黑暗，我想，自己九百度近视的的眼睛，此时应该是世界上最精密的扫描机，精密到能够把笼罩在身边的几百层的黑暗一一分解开。分解成块，再分解成面，再分解成丝丝缕缕，然后再把这些丝丝缕缕一根根合成面，合成块，再合成这笼罩着四维上下的无尽的黑暗。

此时，我的两只耳朵的灵敏度似乎也被调动到最佳状态。要知道，平日里我在办公室那就是半个聋子，有时候听别人一句话都费劲。气的那几个女同胞总是嚷嚷：聋子，不和你说了。可是现在，对，就是现在，就在这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我的耳朵竟然一下子好了起来，竟然一下子成了传说中的顺风耳，似乎一根头发掉落地上，我都能分辩出来究竟震荡了几次，造成了几次机械波，甚至还可以计算出这些机械波传播到的遥远的远方究竟有多远。

听着自己近在咫尺的每一下清清楚楚的呼吸，应该说是呼和吸，还有门外窗外房间外的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风吹过来的声音，窗帘抖动的声音，远处的几个人窃窃私语的声音甚至飞虫飞过拍打翅膀哗啦啦的声音—内心真实五味杂陈。郁闷，烦躁，不甘，无奈。

看了看表，已经一点多了，也就是说，我躺在这张柔软的大床上，已经两个小时了。我使劲把眼睛闭上，告诉自己不允许再想任何事情。可是，半辈子的油盐柴米，似乎在这一瞬间，都不约而同前来拜访。一幕幕，一帧帧，就像走马灯一样，真是活灵活现，历历如在眼前。

我看到我的父亲手之间夹着香烟，正笑眯眯地坐在那里下象棋，我看见母亲还在老院子里的厨房做饭，我看见我第一次喝醉酒扶着墙走路，我看到黑豹转着圈在咬自己的尾巴，我看到了我们第一次拍全家福，也是唯一一次的全家福，……我甚至看到了小时候，有一次自己站在院子里，为了一块糖果哭泣。

你看，失眠就是这样神奇。平日一转身就忘记了门究竟锁还是没锁的我，竟然在这个黑漆漆的夜晚，躺在这张床上，把四十年间的大小事情，一一捋了一遍。我的脑细胞，一个个是空前的活跃，疯魔，张牙舞爪，但彼此之间配合的却又天衣无缝。假如，当时的脑电波能够同步转换成文字，应该是又一篇媲美《尤利西斯》的意识流大作。

可是，我只是一个躺在床上努力想要睡着的人。仅此而已。

躺着睡不着，侧着睡，左侧睡不着，换成右侧，实在不行再趴着，换个姿势，再换个姿势，胳膊放在被子外面，再放进来，腿伸直了，再蜷缩起来。

然而，无论怎么折腾，就是不能入睡。

身体明明困倦到了极点，可是头脑反而越来越清醒。

两个小孩，早已睡得恐怕惊雷都叫不醒。

小孩应该不会失眠，就像我们家小姑娘，沾着枕头就睡。他们太单纯了，脑子中间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东西，所以，就达到了佛的状态，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哭就哭，该笑就笑。真真叫人羡煞。

我于是再次睁着眼睛，数羊，闭着眼睛，数羊，打开催眠音乐，关掉，再打开，学习别人教的吐纳之法，呼，吸，呼，吸，越折腾，身体接近崩溃，头脑似乎反而越精神。等到折腾的感觉自己都已经不是自己了，形骸和精神都将要分离了，已经到了半夜三四点了。好容易迷迷糊糊迷瞪了一小会，五点半的闹钟准时响了。

唉！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年轻人，精心打扮了一个上午，兴致勃勃前去约会，快到了，才发现自己的裤裆不知道什么时候烂了。

有多少愤怒，就有多少尴尬，有多少尴尬，就有多少委屈，有多少委屈，就有多少不甘心。

可就算是一万个不甘心，也不能不在心里边承认一个事实：自己渐渐老了。神经系统变得不再那么健康，身体的零件也开始慢慢退化。他们开始不那么协调，不那么服从你的指挥。他们不再和你同心同德，而是开始背叛你甚至敲锣打鼓讨伐你。

这无关正义与非正义，只是一场又一场的残酷的斗争。

反复斗争之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就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以后的失眠，会越来越多。

此时，通常都会开始怀念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偶尔熬个通宵，稍作休息，早上起来，仍然生龙活虎。

可是现在呢？

不要说熬夜，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失眠，一夜下来，第二天，晕晕乎乎，懵懵懂懂，含含混混，糊里糊涂。眼睛痴呆了，脸皮麻木了，手脚慢了，呼吸慢了，反应更慢了。别人和我说一句话，都要先有一个反应的时间。

什么？吃饭？什么是吃饭？对啊，早上吃的什么呢？

一切的感觉，整个人就像一块木头。

不，就是一块木头。

更可怕的是，这种状况不是一天，而是连续好多天。

二

以前也有过多次失眠，但是似乎都没有这一次这么持久。

我查看了百度，查看了抖音，在朋友圈里发了失眠的消息，也问了医生朋友，反馈回来的方法和药也是各不相同。

有的说是肾虚，要补肾，有的说是肝郁，要舒肝，有的说是心神不宁，要养心安神。

妻子说，去看看中医调养一下吧。

我不是不相信医生，但是这个小县城好的中医实在是太少了，基本等于零。前几天，我到药店买两瓶开塞露，店员拉着我，把他们药店类似的药全部给我推荐，这个是好药，那个也不错，恨不能叫我全部买走。现在为了一个失眠，而去看医生，这简直是唐僧去了盘丝洞--自投罗网，我怕他们按着我就是一顿宰，宰完了，我的钱包空空，失眠却依旧。

《西游记》中，总提到一种叫做瞌睡虫的东西，孙悟空动辄抛出一把瞌睡虫，小妖们就会呼呼大睡，这个时候，就是地动山摇也不会醒。可是，现实的世界上会有这种神奇的东西吗？

肯定不会。

假如有，我一定要像抢米抢油抢盐抢退烧药的大妈们一样，疯狂买进。给几间卧室装满了瞌睡虫。然后合理计划，平均使用。保证我下下辈子都不会再失眠。

神话传说中，宋朝有一个叫陈抟的道士，不管春夏秋冬，走到哪里都能睡着。而且有时候一睡就是三年！老天，这也太神了吧！他是修道之人，应该是掌握了深度睡眠的技巧。只可惜，他修炼的方法没有流传下来。不然的话，可以帮助多少像我这样整天因为失眠而苦恼的人。那要积多大的功德啊！

其实，要是想开了，也就是一个小失眠，从战略战术上双重蔑视他，看他能怎么办？大不了，就像我的张师娘一样，天天吃安眠药。

人常说没心没肺，倒头就睡。能够失眠的人，大概都应该算是有心有肺有头脑的人。

你看牛顿他老人家，每天几乎只睡眠两三个小时，可不也一样活到八十多？

当然，我不是牛顿。我是想说，像我这样野草一样人，虽然达不到牛顿的高度，但在几百年之后，竟然也可以享受到和他老人家一样的失眠之苦，是不是很有些意思？

在别人听来，这些话也只是傻瓜的自我安慰。

自我安慰终究无济于事，还是要抓紧时间治疗。于是我就到药店，买了四盒安神补脑丸，心里想着，四盒下去，心神总应该到位了吧。我以前失眠经常吃这个药，可是，这次吃了两天，似乎没有看到什么功效。药钱花了，失眠照样活蹦乱跳。而且因为长时间睡眠不好，又感冒了，浑身发冷，鼻涕不断。安神补脑药品说明书上说：感冒发烧慎用。

我一下子无所措手，心里越发厌烦起来，这可怎么办？

鲁迅在日记书信中，也频频写到失眠。要么是为家里的烦心事难以入睡，要么是因为牙疼，要么就是因为半夜门口的两个女人吵架，还有可能就是熬夜熬的太深了，也睡不着。他没有明确写明吃了什么药，怎么治疗。只有一则日记写道：夜失眠，尽酒一瓶。我看到这则记载，心里想，这可是个好法子。你看晋代的阮籍，一喝酒就是大醉几十天，他哪里还有时间频繁接待失眠这位不要脸的小人？陶渊明也说我醉欲眠卿且去。看来，喝了酒就想睡觉，酩酊大醉，看来的确不失为治疗失眠的一个好方法。

然而，我要上班，要接送孩子，总不能每天醉醺醺的，一身酒气，成何体统！可见，这个方法对鲁迅适用，对阮籍适用，对陶渊明也适用，对我，就有那么一点不太适用。

看来，我也要像孙悟空一样，踏遍三山五岳，遍寻良方了。

到了单位，几个同事说我，你就是闲的，每天没事干去你家小院里面搬花盆，从动挪到西，从南挪到北，出上一身臭汗，累的不行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我想了一想，也是。

那一年，我二十多岁，骑着自行车去壶口瀑布，骑行了七八天的山路，一路之上攀爬辛苦，回来之后，上课都不敢坐着，讲完了课，只要一沾板凳，就魂游太虚去了。那是我二十多年来，睡眠最好的时候。每天站着上下眼皮直打架，哪里还有失眠的立足之地。

再三权衡，我觉得这个方法最好。要有健康的神经必须先有健康的身体，要有健康的身体就离不开坚持不懈的运动。运动，是治愈一切身体与心灵创伤的最有效的办法，况区区失眠，又焉有不见效之理！

我决定向失眠宣战。

首先，要坚持慢跑或者快走，每天自己严格要求自己。以前，运动方面，我坚持的挺好的，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就懒惰了，于是身体像佩奇一样肥胖了，神经系统也开始像河边的芦苇一样柔弱了。失眠这种小人在这个时候趁机而入，当然是如入无人之境。

早上运动有点太冷，中午有点热，那就下午吧。沿着公路，还可以顺便欣赏一下道路两边的绿柳依依，舒散一下心情，对健康百利而无一害，挺好。

其次，不能再熬夜。这么多年，我太喜欢熬夜了，有时候甚至半夜一两点才睡觉。古人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该休息的时候偏要胡折腾，陪伴睡眠的时间不足，睡眠当然不高兴。睡眠一走，失眠不就堂而皇之地来了？道理应该就是这么个道理。当然，中医上说熬夜损伤阳气，阳气不足了，阴损之病就来了。我感觉这个解释，还不如我的通俗易懂。

本来，我想写上一篇檄文，题目就叫做《讨失眠檄文》，仔细一想，还是算了吧。万一失眠看到了檄文，当天就被吓跑了，我怎还有机会享受欣赏他丢盔弃甲的惨烈？假如一段时间过后，他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负隅顽抗拒不投降，那时候我用正义作笔，王道作文，慷慨地宣布他的罪恶，然后引英雄之士，导正义之师，一举诛灭之，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