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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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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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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脚步很急,她好几年的腿病似乎一下子全好了。

她一手拉着我,走在乡间崎岖的小路,一边叮嘱我:宝儿,小心啊,看着脚底下。

娘啊,你的腿好了吗?

好了,你看,全好了。

娘回过头对着我一笑。

我能看见她额头上一颗颗的汗水,太阳还没完全升到地平线上,她的汗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竟然是那样的晶莹剔透。好似一颗颗珍珠。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薄雾,一时之间,迷茫了远处的群山,迷茫了近处树林,也迷茫了脚下的路。

我忽然看不见我的娘,知道什么时候,她把我的手松开了。

娘!娘!我着急地大喊。

我在这儿呢。循着声音,我隐约看见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一个深沟下面,我能听见她大口地喘着气。

娘!我想抓住娘的手,可是怎么也够不着。

薄雾逐渐散去了,略微有些风。

忽然,我听见娘在哭泣。

娘,你怎么了?

娘抬起头来,我看见她满脸的血。

忽然之间,我就惊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这么多年,同样的梦,我做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几乎都一样。

我知道,自己想娘了,娘肯定也想我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我不禁泪下潸然。

我的娘姓徐,是一个小财主的女儿。有幸嫁给了王家的少爷。

王家可是城南庄数一数二的大财主,房屋几十间,田地近千亩。王家祖上是靠着卖早点发的家,祖祖辈辈靠着一碗醪糟,省吃俭用,攒到了足够丰厚的家业。家族壮大以后,他们的老祖宗就给子孙定了十个字的家谱: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盼望着子孙,做人能够不忘根本,自然也盼望着子孙,能够读书读出一点出息,光耀门楣。

我的爷爷就是王厚德,他有五个儿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分别仁义礼智信。我的父亲就是王传义。

从我记事开始,父亲就只会喝酒使性。他一喝醉了酒,就没有了读书人的样子,满嘴胡说八道,说自己是玉皇大帝,说自己是九天大神,说到高兴处,还会呵呵大笑,然后吐得一地狼藉,最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娘从来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地看着他满嘴胡话,看着他呵呵大笑,看着他吐得满地狼藉,然后默默地扶着他上床睡觉,等他安歇之后,自己才默默地收拾那些地上的脏物。

我讨厌这样的父亲,虽然他也会偶尔教我一些诗歌六义之类的东西。但是我还是很讨厌他。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不知体面,怎么可以这样胡来。

有一次,他又喝醉了酒在那里撒泼,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说了一句:你可真讨厌!

父亲当时愣住了,娘也愣住了。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气的抓住我的手,照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一边小声呵斥道:不许这样说你的父亲!

这是娘第一次打我。当时的我已经八岁了。

我八岁的时候,娘第一次打了我。晚上她也很心疼,抚摸着我的脸,一句话也不说。我当时在假寐,我知道娘在抚摸我的脸,我知道她在悔恨。

然而,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我竟然起不来床,浑身肿胀疼痛难忍。这下子,娘更慌了。她以为是自己那一巴掌打得重了,或者是打错了地方,所以,我才会这样子。

她于是在神像面前使劲磕头,直到额头都磕出了血。

可是磕头求神假如有用的话,那世上还要医生做什么?

但是,假如世上的医生多是一些庸医,也无怪乎乡野百姓求神拜佛了。

在得病的前几个月,我所遇到的医生都是平庸之辈,他们一生行医所谓的神话都被我的这个小病打败了。不知道多少个大夫来了又走了,不知道多少汤药被我喝进肚子里,可是仍然看不到一丁点的效果。

我的身体肿胀,脸却日渐消瘦,面色灰暗,眼窝都深深塌陷了。一副就要进棺材的样子。

所有的人都知道,王家有个小少爷,就要不行了。可怜小小年纪,就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病。现在眼窝都深陷了,要是鼻子再一塌,人就算完了。

那些时间里,娘整日以泪洗面。看着我一天天不吃不喝,她也几乎不吃不喝,每日晨昏,她就跪在佛前祈祷,祈祷能以己身换我寿数。晚上她无数次凑到我的身边,用指头放在我的鼻孔处,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

我的父亲那些天里不再饮酒,整日愁眉不展,一个劲感叹自己造了孽。年近三十才有一子,不料竟然也不能保。

祖父私下里甚至为我看好了坟茔,买好了过世后的穿戴。又专门托人想要给我配一个冥婚。当父亲私下告诉娘这些事情的时候,娘禁不住嚎啕大哭。她不住地打自己的脸,哭着说都是她害了我。

只是我知道,这一切怎么能怪娘呢。我几乎每天夜里都是噩梦连连,那是魂将被勾走的征兆。可是一天夜里,我竟然梦见一只彩色的小鸟,衔来一颗红色的果子。我第二天告诉娘的时候,娘竟然惊呼起来,原来她也做了一样的梦。

就在那天清晨,一个人叩响了我家的门。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满面尘灰。他用阅尽沧桑的嗓音对祖父说,我来给少爷看病。

此时的祖父,早已经没了主意。乡下城里能请到的大夫全部请了,虽然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个野路大夫,但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兴许还会真的有转机。祖父赶紧弯腰鞠躬:您能救我孙子,您就是我们家的恩人。

可能是娘的一片诚心终于感动上苍,这个过路的行医在听说之后,特地绕道前来,诊病之后,他给我开了十副药,特地叮嘱,要用妇人的头发烧成灰做药引子。娘毫不犹豫剪下自己的头发。

接下来的十天之内,娘每天亲自给我熬制汤药,上午中午晚上各一次,煎好了汤药,还要亲自扶着我喝下去,因为我当时浑身肿胀无力,就算是坐着也很困难。

说来也奇,三副药下去,肿就消了,我就感觉自己身上有劲了。娘高兴得在神佛面前磕了好几个头。喝到第七副的时候,我就能自己坐起来,喝到第十副,我就可以站起来,虽然还要扶着人,还不会走路。娘不要别人照顾我,她小心翼翼地搀着我,一步一挪,一步一挪,终于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难训练,我终于可以自己走路了。娘坐在地上,畅畅快快哭哭了一次。那一次,我也哭了,父亲也哭了。就连轻易不落泪的祖父也扶着门框啜泣着。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大劫。婴儿时期,娘如何疼我,我记不住了,但是,这一次娘如何衣不解带地照顾我看护我,我却一辈子记在心里。

娘的腿受伤也是因为我。

那一年,我和大伯家的家俊、家秀还有三叔家的家驹一起玩耍。几个男孩子只要在一起,到哪里都是一场灾难。我们中间,数家俊最大,才十二岁。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在争着背诵先生教的课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斯文的游戏变成了追逐和打闹。

一旁坐着的大人刚开始只是提醒我们,慢点跑,小心点。不要摔倒。

不知道谁首先把战场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然后又转移到了堂屋,我们的吵闹声似乎把天都要揭开。终于,一声清脆的当当声,算是为这场追逐按下了暂停键。

堂屋内,条几上的一只花瓶被打碎了。

被谁打碎了不知道,可是他们都说是我。家秀还信誓旦旦地说,看见我从那边跑过来,碰到了花瓶。

那可是祖父最宝贝的一件东西,据说是老祖宗刚发家的时候买下的。不料被我这个不肖子孙打碎了。

祖父阴沉着脸,父亲更是恨得牙根痒痒。他满嘴喷着酒气,拿着棍子就要打我,不料一棍子打在了前来护我的娘的腿上。娘哎吆一声,就躺在了地上。

她的腿养了好长时间,但是却落下了毛病,一到天阴下雨,就开始疼,甚至稍微走的时间一长,也开始疼。父亲很是懊恼,说是大概伤到筋骨了。娘却笑着安慰我们,没事,反正我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在我的印象里,娘就是这样,任劳任怨,即使受了委屈,也从不埋怨任何人。她越是这样说,父亲大概就越感到内心不安,所以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没有出去喝酒,而是坐在家中,看书写字,说是要考取功名。

那一年,父亲都三十六了。

但是,命运的玩笑开的有点大。就在父亲雄心勃勃准备应考的时候,朝廷却传来消息,取消科举。父亲一下子被打击蒙了,他痛哭流涕了一整天,长吁短叹了三五天,然后又出去重操旧业,饮酒麻痹自己。

他整天烂醉如泥,因为饮酒过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男子汉的东西也终于举不起来了。这是父亲在酒馆烂醉的时候,呵呵大笑着给别人说的。旁边的一群狐朋狗友都哈哈大笑,因为王家的二少爷---应该是二老爷竟然是这样的有趣之人。

他能不能举最终无人考证,他没有看过医生,整天把酒当做水一样来喝,身体又怎么会好。他不知道的是,就因为他这句或许只是玩笑的玩笑话,却给娘最后的遭遇埋下了一枚炸弹。

祖父只是秀才出身,但是因为家产丰盈,在本县好歹也是一个有名望的乡绅。有名望的乡绅都注重脸面,祖父也不例外。父亲这样子胡闹,他自然很不满意。他满心盼望着子孙们能够光耀门楣,可是眼看着儿子彻底成了一个酒徒,他的一腔怨气无处发泄,于是开始抱怨娘,他以一个将近七十岁老人的心态觉着就是因为娘太纵容才会叫父亲这样肆无忌惮。

这样的抱怨其实毫无道理,可是一个老人,自己无能管好儿子,却要这样迁怒于别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娘默默的承受者一切抱怨,背地里只有独自流泪。但是她的泪水,父亲却不会再看到了。因为他整天昏昏沉沉,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想做什么,又怎么能指望他看到妻子的委屈和泪水呢。

我长大之后才明白,正是因为父亲的无能和堕落,所以,家里的其他人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的妻子和儿子。

家秀当年诬陷我打碎了花瓶,只是一个小试探。他们对娘的污蔑,才是令人发指。

我从打碎花瓶那一年起,就没有和家秀再说过一句话。即使面对面,我也当做没看见他。他后来到上海央求我给他找一份工作,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甚至都没有去见他,只叫人过去传了一个口信,简简单单四个字:无能为力。那一刻,我真有一种强烈的报复的快感。

我知道他恨我,但是他却不知道我对他的恨已经深入骨髓。假如不是他污蔑我,父亲也不会打我,母亲的腿就不会长年累月地疼痛。假如不是他的小试探,就根本不会有后来所有人对我娘的污蔑。所以,我没有叫人揍他一顿,已经是很客气了。

我十二岁的那一年,已经要出外上学去了。到县城的新学堂,却接受新教育。娘很高兴,她连夜为我缝制了被褥,用手摸了又摸,又拿出一个桃木做的小剑,亲自挂在我的衣服的扣眼上,她抚摸着我的头,温和地说:眼看就成了大孩子了,要学会照顾自己,到了学堂,不要贪玩。好好地学出个样子来,也叫你爹和我高兴高兴。

我父亲弟兄五个,只有大伯学有所成,中了举人,又是长子,祖父和族人平日里也是另眼高看。也正因为如此,家秀在污蔑我的时候,别的人才会毫不怀疑,举人老爷的儿子,怎么会污蔑一个酒鬼的儿子呢。我们堂兄弟中,家俊的学业极为优秀,总是被老师表扬,可惜他到了省城上学,竟然学会了喝花酒嫖妓,闹得纷纷扬扬的。伯父竭力周全才算是保住了他的学业。

娘怕我也走了歪路,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说着说着,还流出泪来。

父亲不争气叫娘受了一辈子委屈,我又怎么会叫她再伤心呢。我的学业比家俊的还要优秀,算法国文,总是被表彰。那一年多,娘的脸上总挂着笑容。就连李奶奶都笑容满面地对别人说:我们家小少爷那是要登黄榜的。

她不知道已经没有皇榜了,可是她却相信也竭力叫别人相信,王家二房的这个小少爷绝非常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奶奶是我父亲的奶妈,平时也在这个院内照顾我的起居。

她还和我娘说:少爷以后要是为官做宰,你就是诰命夫人,比所有人都荣耀。

娘嘴上不说什么,但是眼睛里却闪着光。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有一次我放假回到家,快到家的时候,就见街上有几个人对我窃窃私语,我一看他们,他们眼神躲闪着,似乎共同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却知道肯定和我家有关。

等到我进了家门,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下人们看我的眼神躲闪着,表情是那么不自然,就连笑容都是那样假模假式。

家宝少爷回来了。我刚进祖父院门,老妈子就大喊。

祖父屋内的人本来还在说话,听到这一句,立刻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就像深不可测的静水潭。

祖父正在吸烟,大伯父站在一旁照应着。我的父亲坐在椅子上,满脸颓丧。他的眼睛中几乎看不到光,就像是个死人一样。

我按照规矩先向祖父请了安,祖父询问了我的学业,我如实回答。祖父连说好好好。

退出小院,撒腿就跑到了我们家的院子。

娘!

我大声喊。

没有人回答我。我在院子里房间内找了一大圈,都没有看到娘的影子。

我问小翠:我娘呢?

小翠怯怯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一把抓过她的手,眼睛里闪着恶狠狠的光:你赶紧告诉我,不然,我就把你赶走。

太太她,太太她,小翠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哭了起来。

难道娘死了?不会的,我是儿子,他们再混账,也不会不讲礼仪。我烦躁极了,愤愤地说:你哭什么!

李奶奶挪着小脚走了进来,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小翠,有啥说啥,太太回个娘家有啥可隐瞒的?看把少爷急的。你出去吧。

李奶奶,我娘呢?想起所有人的鬼鬼祟祟,我不相信,娘只是回娘家这么简单。

太太回你姥姥家去了。她换了一个说法,但是意思表达仍然不变。

为什么?

你姥姥近来身体不太好。

我仍然不相信她的话。可是这是我目前能听到的唯一的答案。

到了姥姥家,我果然见到了娘。

见到娘的那一刻,我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李奶奶陪着我坐了一路的马车,她刚下车,就拉着娘的手,抱怨说:小少爷不放心他姥姥的身体,非要亲自过来看看。你看,这不是你娘吗?一进家门就满世界找娘。

她的后半句话是对我说的。

娘听见这话,开口笑起来。只是,我有一种错觉,总感到这笑容的背后有这一层淡淡的忧郁,不像以前那么开心。当然,我很快就想通了,姥姥还病着呢,她怎么能开心起来。

姥姥躺在床上,伸出一只手摩挲着我的手背,一边唠叨着:好孩子,难为你还惦记着姥姥。姥姥没事,很快就好了。

娘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我的头,叮嘱说:到学堂可要好好学。千万不要淘神,给娘丢人。都成大人了,一个人在外边,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知道了。

我一边大嚼着娘递给我的零食,高兴地说道。

来,把这个戴上。她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个小菩萨。

记着啊,走夜路的时候,一定要走马路中间。菩萨会保佑你呢。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娘一定有满腹的话想要和我说,只不过,千言万语,最终都浓缩进了这简单的一句话里。

转眼就到了寒假。我这段时间在学堂极为刻苦,每门功课都学得很好。我把成绩单整理好,准备回家给你娘一个惊喜。我能想象,娘一定会笑得像一朵花一样。

像上次回家一样,还是赵五赶车前来来接的我。赵五一路上闷声不响,除了吆喝牲口之外,就是低头抽烟。我很奇怪,平时赶车接送我的萧三哪里去了。赵五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凝重,只有短短的几秒,便笑着说:萧三家里婆娘生孩子了,请假回去了。

嗷,那可要恭喜他了。

赵五呵呵一笑:可真是要恭喜他。

回到家中,我看见大门上贴着大红喜字,门楣上挂着大红灯笼,院子里的喜庆似乎还未散去。

谁成亲了吗?多半是家俊。他已经十七岁了,家里早已给他订好了城南梅家的姑娘。那个姑娘有点胖,可是家境却是一等一的好。他在省城胡闹,对家早已知晓,所以接连催着要成婚。

在祖父房间,我看见伯父坐在那里,父亲和叔叔们也坐在那里,就连大娘和几个婶婶也在,唯独不见我娘。奇怪的是,大娘旁边却坐着一位我不认识的女人。

家宝回来了。来,叫爷爷看看,学得怎么样。

我把成绩单递过去,爷爷看毕,抚着胡须呵呵大笑:长进了,长进了。这孩子以后是我们家的千里驹啊。

其他人附和着。

来,家宝,去那边见过你娘。

顺着祖父的手指,我看见那个女人正襟危坐,一脸漠然。她看见我看她,于是勉强笑了笑。

娘?我还是有些奇怪,我娘不在啊。

伯母站起来拉着我,笑道:这个就是你娘,你父亲前几天才娶的新太太。来,乖孩子,给娘鞠个躬。

我一下子蒙了,只感觉有些头晕。什么?新太太。那我娘呢?

祖父正色说道:很多事情以后你就会知道的,来,给你娘鞠个躬,见个礼,咱们这样的人家,长幼尊卑,不能坏了规矩。

父亲默不作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我。见我没有鞠躬,他便狠狠咳嗽了一声。

以前所有的反常很快在我脑海中走马灯一样转了一遍,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于是也用眼睛狠狠地盯着父亲,一字一字说道:你哪怕娶一百个女人我也管不着,但这不是我娘。不要说管她叫娘,就是叫她一声姨娘我也不会。永远不会!

那个女人也一脸难堪,竟然掏出一块手帕嘤嘤哭泣起来。大伯母赶紧凑过去安慰。其余的人脸色都猛然一变。祖父剧烈地咳嗽起来,伯父赶紧站起来给他拍打后背。

逆子!父亲狠狠地说道。

你休了我娘,从此后,不要说这个女人,就是连你,我也不会相认。这些话我几乎是喊出来的。面对这么多人,十四岁的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勇气。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大伯父呵斥道。

祖父喉咙里呼呼响着,就像风箱一样。

父亲顺手抄起一个茶杯,朝我砸了过来。

我连忙躲闪,茶杯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背起书包,我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扭头就走了。任凭后面的人怎么愤怒,怎么叫喊,我也没有回头。

永别了,这个万恶的家。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我就没有准备再回来。也真的从此没有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即使祖父死亡。我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改成母亲的姓氏。

我倒姥姥家去寻找娘,但是一样没见到。

据说,有人污蔑娘和萧三有染。因为萧三家里贫苦,又有个七十岁的老娘,娘就时常把我不穿的旧衣服送给萧三的孩子。这都是正大光明的事情,却被人恶意泼脏水。萧三一家被祖父逐出镇上,永远不能回来。

娘被父亲休掉。

这个污蔑娘的人是谁,我不能确切知道,但可以肯定就是王家家里的人。有人说是大伯母,当年,娘因为一句话不慎,得罪了大伯母,大伯母于是就对娘吹毛求疵。也有人说是三婶,因为家驹很笨,而我一个酒鬼的儿子,却那么聪明。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了。

娘被父亲休掉之后,就回到了娘家。但是不被娘家待见,于是在一个黎明,彻底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她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姥姥在女儿走后,不多久就死了。而我的舅舅,不愿意多提自己的妹妹一个字。

有人说,娘受不了屈辱,在我从姥姥家走之后,她出家做了尼姑,也有人说,她跳崖自尽了。因为莫名其妙的羞辱,她只有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因为流言碎语,不论是王家还是徐家,从此都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一个失贞的女人,给所有人带来的只有耻辱。

我的娘没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一个坟堆都没有。天上飘过的云,地上刮过的风,河里流过的水,还有世间走过的人,都不能告诉我,娘究竟在哪里。

十四岁那年,从家出走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但是我只知道,我把娘丢了。

我的娘,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没有预料到,那次见面,竟然是我和娘最后一次坐在一起说话。

唉,假如当时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我一定不会离开,我要守着她。假如当时我知道,她在那个时期所受的委屈,我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当时,十四岁的我毕竟还太小,根本无从预料这个社会竟然是如此的险恶,如此的叫人恶心。

我叫画师给娘画了一幅画像,按照我的叙述,画师竟然画的惟妙惟肖。这幅画像,一直挂在我的客厅内。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里,我始终把娘给我的小菩萨和桃木剑挂在身上。我已经把娘丢了,这是娘留给我的礼物,我不能把它们也弄丢失了。

多年之后,父亲来找过我一次。

他的第二次婚姻仍然是失败。新娶的太太对他很冷淡,因为讨厌他是一个酒鬼。他醉酒的时候,她连招呼都不会招呼一下,更不用说像娘当初那样给他擦拭,给他洗漱,给他做醒酒汤了。

新太太迷恋上了大烟,整天歪在床上喷云吐雾,对此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不闻不问。好在王家还有足够的金钱供给她吸食鸦片膏。他则整天依旧饮酒不辍,喝醉了就嚎啕大哭。直哭到似乎要把心肝都吐出来。

这样的婚姻的确很乏味,他们彼此都很苦恼。但是也无可奈何,再乏味的日子总要往下走,直到走不动为止。

所有的人似乎对这一切都习惯了,或许偶尔有人有所非议,但是,这种闲言碎语也很快就被生活的无聊乏味琐碎湮没。

王家也在走下坡路。我的祖父死于一场风寒,下葬的时候,我没有回去。我恨王家的每一个人。

因为家俊嫖娼赌博欠下高额的外债,我的伯父被气得口吐鲜血而死,家秀整天游手好闲,兄弟二人似乎比赛着争当败家子的冠军,他们的父亲留下的那点家底很快就被败光。当邻村的一个财主来拆房子的时候,我的伯母只有坐在里面嚎啕大哭,她紧紧抱着床柱子死活不肯出来。

你们要拆房子,就砸死我吧。她发疯一样大喊着,砸死我吧!

她的哭闹,最终为她保下了那两间卧室,但是她从此不得不给别人浆洗衣服来弥补家用。再伤心的生活也要过下去,不是每个人都有我母亲一样决绝赴死的勇气。

父亲的新太太不多年也去世了,据说死的时候尸体黑瘦的都成了骨头架子。父亲蹒跚着脚步,来找我的时候,我一时间真的没有认出眼前这个衰老丑陋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

他的眼睛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光,浑浊的像是一潭死水。他的头发因为常年饮酒,几乎全要掉光了,剩下稀疏的几根披散在惨白的脑袋上。他力图想要把自己装扮得周正一点,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顶礼帽,当然或许是买的。只是,他的腰背已经佝偻得像一只虾米,这顶礼帽衬托的他越发显得可笑可怜。

他拄着一根拐杖--那是我祖父遗留下来的—站在我的面前,低声喊道:家宝。

他才五十多岁,就已经显出将死的气息。我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再怎么恨这个家,但他始终是我的父亲。小的时候,我也得到过他的亲昵和疼爱。我想起了他给我讲解诗歌时的意气风发,慷慨洒脱,似乎,转眼之间,一切都成了遥远的过去。

他呆呆地看着我客厅里悬挂的娘的肖像,嘴唇哆嗦着,眼泪大地大地地往下掉,最终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哭泣,我就当做是他对娘的忏悔。那一刻,我就彻底原谅了父亲。我给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然后把他送回家。

这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见面,不久之后,他就死了。

父亲一死,过去就彻底成了过去。

埋葬了父亲以后,家秀就过来找我,央求我给他寻找工作。我明确拒绝了。不料,一天我的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是家秀,一个是大伯母。

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我无能为力。

家秀没有说话,大伯母缓缓开口说道:我们不是来求你的,是要和你交换。

她的满面堆砌着假笑,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她抬头看着我。

交换?我轻轻地笑了,拿什么交换?

大伯母呵呵一笑,眼珠子一动不动,整个人就像是发现猎物的美杜莎一样邪恶。

用你最想知道的事情。

我的心立刻揪了起来,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娘,一定是娘!

我扭过头,盯着她厉声说:快说,我娘在哪里?

不着急,她微微一笑,我还没说交换条件呢。她就像是一个胜券在握的猎人,死死地抓住了我的命脉。

好吧,什么条件都行。

呵呵,这可是你说的。给家秀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另外还要给我五千块银元。怎么样,条件还行吧?毕竟咱们是至亲骨肉,我不会狮子大开口。

娘,你疯了吗?家秀喊道。

我没疯。我这叫漫天开价,你可以坐地还钱。这个女人,一脸得意。

好!我没有犹豫。只要能找到娘。

好吧,这是欠条,我已经写好了,你签个字就行。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所有的事情,早有准备。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签好字,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女人。她早已没有以前那么优雅,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只有眼睛里的光还像以前那样狡黠。

说吧,我的娘在那里。

那一天,有人来到你爷爷面前,告诉他,你娘和赶车的萧三有私情。你爷爷开始不信,但是架不住那人信誓旦旦,而且还带来了证人。你爷爷感觉到王家的颜面受到了侮辱,于是就决定给他们两个最严厉的惩罚。

我知道,他叫人赶走了萧三,又叫父亲休了我娘。

呵呵,伯母冷笑道,赶走的只是萧三的老娘和孩子,至于萧三,他们把他活埋在井里,就是咱们家北面那口枯井里。这件事谁也不知道,除了你爷爷还有你父亲兄弟几个。

我的头立刻就要爆炸了,身上的冷汗立刻涔涔流下来。我不相信,我们家里会发生这样残忍的事情。

你不信?伯母斜着眼看了我一下,可以叫人挖一下枯井就知道了。

那我的娘呢?也被害死了吗?我着急地问。

这倒没有。你娘离开王家的时候,苦苦哀求我们不要告诉你真相。她在娘家停了一段时间,但是一个失贞的女人,娘家又怎能容下她?

诬陷我娘的究竟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

我给你钱。

给钱也不行。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难道是你?

怎么会是我!要真是我,我还有胆量坐在这里和你讨价还价?

那是谁?

这样吧,看在至亲骨肉的份上,等我死的时候,会告诉你。

看来,这个女人是铁了心不愿意告诉我,我只好不再追问。

你娘离开娘家之后,走投无路,本来是想到山上出家为尼的,可是,一个女人,还瘸着一条腿,又能走多远?

她是不是跳崖自尽了?

是。

尸体呢?我问了舅舅几次,他都说不知道。

他是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悬崖之下,草莽丛生,狼虎遍地,应该是早都被野兽吃光了。反正没人寻找过。

她是从哪里跳的崖?虽然多年过去了,我还抱着一丝希望,看能否找到娘的一些尸骸。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是怎么跳的崖。

我盯着她:说,怎么跳的?

有人把她推下去了。

谁?

她当时坐在山上,可能只是想歇一歇。可是那个人把他推了下去。

谁?是谁?!!我几乎大吼了。

这个人已经死了。刚死,你还给他披麻戴孝。

不可能!我眼睛里几乎要冒出血来。我的父亲,竟然是杀害我娘的凶手!我的娘竟然死在了自己的酒鬼丈夫手!这个真相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是我能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感觉自己胸前憋闷,呼吸都有些困难,血液都好像要凝滞了。我仿佛看见娘坐在山上,一脸惊诧地看着眼前。我又看见父亲站在我面前,双目无神,身形佝偻。他在我娘遗像前的哭泣,难道竟然是在演戏?!

好半天,我才稍微缓和,我质问她:你怎么知道?

她端起一碗茶水,慢慢递到嘴边,小小地饮了一口,又把茶杯放下,淡然一笑:这些都是你大伯告诉我的。你信不信?

她嘴巴一张一合,口中所剩无几的牙齿好像是猛兽口中的獠牙,上面似乎还在滴着血。

她看着我,阴阴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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