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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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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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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身影

在父亲突然辞世的那个下午,我们才惊奇地发现,父亲的身影是那样黯淡,模糊,就像一堆幻化出来的石膏粉塑像,只要用手指头轻轻一碰,立刻就会粉碎,重新变为粉尘,随着空气中流动的风四散而去。

能够证明父亲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只有桌上那张冷冷的遗像,他在那里笑的像一个弥勒佛,嘴巴张开着,大门牙掉落的地方就成了黝黑的深不见底的洞。只是那张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从六十岁以后,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十五年,父亲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人人都要走在这一步。母亲无可奈何地叹息着,也仅仅是叹息。她在父亲死后,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一滴也没有,每天照旧吃喝,吃完了就去找老伙伴们打牌。

我刚听见这句话,在心里还怨恨母亲的凉薄,对一个几十年相伴的枕边人,竟然没有一丝深情。可是当我在暗夜辗转难眠的时候,仔细搜寻父亲曾经的身影,却蓦然发现,原来这些年来,我们从来没有注意过,父亲的身影怎样从坚实厚重逐渐开始模糊虚化,直到最后成为粉末灰尘随风四散。

原来我们比母亲还要凉薄,还要无情。

父亲身材很高大的,站在人群中总是比别人高出多半头,一眼就能看见,很轻松就可以找到。小时候,感觉父亲就是一座山,一棵树,可以依靠,可以乘凉。还是一张床,随时随地可以躲进他的怀抱。我是家里的小女儿,父亲把我惯简直得叫两个哥哥嫉妒,叫别人笑话,笑话他没有见过女儿。

我黑夜不睡觉,即使再疲惫,他也会抱着我在院子里来回走。我发高烧,他抱着我一路狂奔直到保健站,鞋子跑掉了也不知道。每次到巷子里闲逛,他都会把我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再大一点就会紧紧拉着我的手,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别人抓走。我有时候淘神,故意松开手跑出几步,父亲不慌不忙,一两步就跨过来,抓着衣服一把就把我提起来,然后轻声说:可是不敢乱跑,可是不敢乱跑。尝试的次数多了,也就逐渐放弃了。那时候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就像倒霉的孙猴子,似乎无论向什么方向跑,都不能跑出父亲的大手。

父亲一辈子很勤劳,也很俭省。两个儿子要成家,他不勤劳不俭省都是不可能了。村里人笑话他说:别人是一分钱最多掰成两半花,老贾恨不能碾成面面花。

八十年代后期,大多数人都在吃穿上开始讲究了,父亲仍然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人家都说,老贾的裤子是专治刺溜虎(蒺藜),一屁股下去,刺溜虎刺就歪了。父亲哈哈一笑,从来不当回事。

大哥定亲要彩礼,父亲从柜子里拿出一沓钱,很自豪地数了又数,大哥的婚礼还算风光圆满,父亲那一天腰板挺得直直的,神采奕奕,一杯接着一杯给亲朋敬酒,好话说了几箩筐。那天的烟酒用的都是好的,席面也很丰盛,人家都说,都说老贾平时抠搜,可你看这酒席,这才是好钢使在了刀刃上。

二哥还在上学,父亲就开始准备彩礼钱,每天仍然要到水泥厂装卸水泥。有人说老贾你不要命了。叫老大添一些就够了。父亲摇摇头:这就是我的责任么,我还活着,怎么能难为孩子们呢。有人说,实在不行,把老二招赘出去,自己身体要紧。父亲仍然摇摇头:我死了怎么见先人么。

二哥结婚的时候,婚宴也很热闹,席面也很丰盛,父亲照样一杯又一杯给亲朋敬酒,照样一句又一句说着吉祥话。只是,谁都能看出来,他曾经挺拔的腰背,佝偻的厉害,肉眼可见的沧桑,就像是将要倾倒的树。

我结婚的时候,父亲满眼含着泪,但是又竭力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婚礼结束,我们站在一起拍照,他努力把自己的腰背挺直再挺直。好好的过日子啊,这是他走的时候给我说的一句话。但是几天后,我回到家才发现,父亲虽然满含着笑容,他的后背却似乎佝偻的更加厉害,人也变得苍老,似乎是一下子没了精气神。母亲说,男人背上都有三根筋,你们三个把你爸爸脊背上的筋全部抽走了,全部抽走了。

我生下儿子没有多久,父亲就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好多天。后来才发现,他的声带出了严重的问题,医生说必须手术,而且此后不会再发声了。我抱着他的手哭泣,他拍拍我的头,用尽最大的努力一个字一个字对我说:憨女,爸爸好着呢。

这是父亲一生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之后,他就进入了默声时代。

手术后,经过调养,父亲的精神状态似乎比以前还好了许多。他看得见,听得见,就是不会再说话,即使想说话,他的没有了声带的喉咙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用笔写在纸上。

除了不会说话,他能做的事情很多,他能像以前一样下地干活,他还能烧火做饭,他也能帮着看孙子接送孩子上学放学……那些年,他很满足很快乐。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都长大了,和他交流也开始变少。他每天在家里,只能和我母亲交流,到后来,就和他养的那几盆仙人球交流,他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他。父亲写字越来越少,偶尔写了,也只是简简单单一两个字。他的坚实的背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化到几乎透明。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慢慢地,父亲几乎成了一个隐形人。我们聚会,他很少往前坐,总是默默坐在沙发的拐角上或者门旁的一把圈椅上。每当我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谈论着天气谈论着美食谈论这衣服谈论着农产品的价格谈论着周围的婚丧嫁娶谈论着自己和别人的喜怒哀乐的时候,父亲只是坐在旁边默默倾听。他没办法插嘴,大概也不想插嘴。他的佝偻的脊背越发弯曲,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拉着他的身子,使劲靠近大地,靠近,再靠近。

我们只关心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的存在。高兴的时候,和他打个招呼,闲聊上几句,他都能坐在那里乐上半天,脸上的笑容荡起一层层幸福的波浪。

因为不能说话,父亲喜欢上了吸烟,一根接着一根。他的身影似乎在云里雾里的缥缈之中,越发黯淡起来。有时候不经意看过去,似乎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面容,看不清眉眼,更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有时候他一个人可能坐得太过无聊,就会歪倒在沙发上躺椅上昏睡过去。

回房间睡去,你看看你。母亲对他喊道。父亲抬起身子坐起来,看看大家,羞涩地一笑,似乎在为自己的走神感到愧疚。当他脚步踉跄地向内室走的时候,真的像一个虚无模糊的影子。他的曾经高大伟岸的身影,早已经倒塌了,倒塌在三个哥哥和我成长的每一个脚步中,倒塌在孙子们欢快的尖叫声中。

有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天气很暖和,虽然是冬天,可是太阳看起来心情很好,用他的红扑扑的面孔俯视着大地。一切都感觉是那么惬意。父亲骑着电三轮,欢乐的心情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洋溢出来。我没有看到他的笑容,更没有听到他的笑声,但是,我知道,他的掉了门牙的嘴巴一定像孩子一样向上翘着,他的眉眼一定是向下弯曲的,浑浊的眼睛在那时一定是炯炯有神的。他对每一个遇见的熟人都打着招呼­,用两声短促而清脆的喇叭声来问候你好。每一个熟人也都和他照着招呼,说一声游去啊,或者慢点开啊。他生怕别人看不见坐在车斗内的我和儿子,扭着脖子用手指一指,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是脸上早已经笑成了一朵牡丹花。要是有人能夸我们家儿子一句:小外孙这么帅啊!父亲的牡丹花就能立刻铺满整条道路。

父亲苍老模糊的背影,似乎一下子清晰起来,舒展起来,就像是一棵老病的苍松,仍然尽可能地倔强地舒展着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他的双手紧握着车把,身影随着道路的起伏而弹奏出一串串欢快的音符。

那天上午的阳光可真好,那天上午的微风可真好。天地人一切似乎都在最好的状态相逢。这是父亲最后的几年留给我的最清晰的一幅画面。

我后来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的漫不经心,父亲的身影才会越来越黯淡,最终成了一缕青烟,从这个世界消失,无迹可觅。

暑假里,儿子习惯在舅爷家呆上几天。

那年暑假,我一样把儿子送了过去,自己就回了家。可是第二天一早,儿子就跑回了家里,一脸不安。

我问他怎么了,怎么跑回来了?

他张口就是:妈妈,我怕。

我一下子恼了,大白天的,你怕什么!

儿子小声说:昨天我和凯旋哥哥一起睡的,可是到了半夜,就听见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铁链子在地上拉动的声音。我一下子吓醒了,赶紧摇醒哥哥,可是他说他什么也没听见。我再也没睡着,早上就回来了。

我简直感觉这孩子就是在胡说八道,小小年纪,神神叨叨的。但是看他脸上的表情,却又不像是在说假话。

那你对舅爷舅奶怎么说的?

我说我忘了拿作业。

我从来不信这些东西,所以也就没当回事。儿子本来就胆小,可能是做了什么噩梦。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十天,父亲就没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

回想起儿子的话,我惊骇得冷汗都留了下来。

父亲走后许多天之后,我有意无意和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一脸平静: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从你爸爸开始用脚尖走路,我就知道,他活不长了。地下的那些死鬼,每天夜晚都来叫他,他说不出话,可是我知道,他又梦见那些死鬼了。你没有发现吗?你奶奶一辈子强势,但是老了老了,走路轻的几乎听不见。身子很肥胖,但是看起来就像是纸做的。你爸爸那些日子走起路来也是轻飘飘的,好像纸做的,我就知道,他活不长了。

母亲倒是看得开。这些话,我本来不信的。但是现在我信了。

父亲走得很突然,谁也没料到。

前一天下午,他兴致很高,远远跑到村南的养鸡场,买了一只大公鸡,本来打算第二天叫我们都过来吃。可是第二天一早起床之后,母亲见他还在睡,就没叫他,说叫他再多睡一会。父亲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做饭的时候,母亲隐约地看见父亲从房间里走出来,朝她笑了笑,一转眼,就成了一个缥缈的影子,消散在空中。母亲心中一惊,赶紧到房间内去看,才发现人已经走了。他的灵魂,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大洗之前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截麻绳,不长不短。母亲知道那是他走路的时候顺手捡来的。当时还说这个老汉,买鸡就买鸡,半路还捡一节麻绳做什么。等到快起灵的时候,总管才发现,忘记买麻绳,父亲捡的那一小节麻绳,绑在法罐上,不长不短,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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