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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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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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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九

天色是阴沉的,远处的青山隐约可见。

柳叶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享受着微风吹过的清凉。忽然,一阵浓云翻滚,似乎暴雨就要来临。她正要转身离开,那个面貌奇怪的老人再次出现,笑着看向她,笑的叫人毛骨悚然。他张口向她说了一句话,嘴巴一张一合,但是柳叶却听不见一个字。

柳叶一下子醒了过来,浑身大汗淋漓。

这是第三次,一个多月以来,第三次做同样的梦,梦见同样的情境。

她一闭眼,似乎能清晰看见老头的嘴巴一张一合。他究竟想要说什么呢?柳叶始终想不出来,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义。

想不出来就干脆不想,她看了看表,才三点四十。宋城睡的正香。她不想打扰他,于是侧过身去,闭上眼睛假寐。这时,楼下面音乐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那是王奶奶。她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了,一到半夜,就咳嗽,一咳嗽就是半天。好想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夜很寂静,几乎都可以听见楼下有人走路的声音,倒水的声音,还有说话的声音。

柳叶和宋城是同乡,也是同班同学,上高中的时候,就悄悄开始发展地下关系,两个人都考上大学之后,就留在了这个城市。柳叶去了一家公司上班,而宋城自由惯了,不想被拘束,于是开始自己做生意。

可是,世上的钱,哪里是那么好挣的。

最艰难的时候,两个人口袋里的钱加在一起不到一百元,深夜回到家的时候,两个人再也控制不住悲痛,坐在出租屋内抱头痛哭。不过,好在他们坚持了下来,那段困难期也成了他们三十多年来最珍贵的记忆。

柳叶喜欢操心,大事小事她都记在心里,有时候一件小事也会搞得她头痛失眠。直至现在依旧如此。而宋城在这三十年来,彻底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男人。稳重,沉默,轻易不发脾气。柳叶着急的时候,他常常只说一句话,你别管,有我呢。这可能就是女人和男人的区别。

柳叶和他一起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从感情上心理上对宋城有一种强烈的依赖。尤其是退休了,儿子结婚搬出去之后,好像两个人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每天不用那么刻意加班加点,也不用每天算计赔了多少赚了多少。两个人在小区不远处开了一家小面馆,只卖小面。就这么个小店,他们心平气和地经营着,每天只营业四个小时,也就是一个上午。下午他们要休息,晚饭后要一起散步。这是他们这两年严格遵守的规律。要是遇到刮风下雨之类的恶劣天气,他们就坐着家中,看看电视,玩玩手机,下下棋,或者一起回忆一下曾经的流金岁月,一边感慨时间的无情。

在这个世界上,时间是最虚幻的东西,无形无相无声无色,时间也是最实在的东西,似乎又有形有象有声有色,每一根白发,每一道皱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身影,都刻满了时间沉甸甸的痕迹。从春到冬,从生到死,不会快一秒也不会慢一秒。柳叶每次翻看旧照片的时候,都会在猛然之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一瞬间,时间就把一切催老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竟然迷迷糊糊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宋城不在床上,应该是去了店里。

她梳洗了一下,就来到店里。这几年来,五元钱一碗的小面价格始终不变,所以来吃小面的多是一些老顾客,彼此都熟悉了。柳叶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就来到里边帮宋城打下手。

柳叶长得不漂亮,但也不丑,尤其是步入中年之后,反而越来越耐看。宋城却不一样,年轻时就是个帅哥,中年之后身材也一直没有走样,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六七岁,初次见面的人总是说宋城是她弟弟。

这一年多,柳叶的腰背总是损的厉害,站的时间长了,就跟抽了魂一样。所以,店里边一直放着一把躺椅,得空她就赶紧坐在上面放松一下。前些时间宋城说要不把小面店关掉,两个人拿着攒的那笔钱,过几天慢节奏的日子。柳叶开始不愿意,怎么说呢,她感觉心闲生余事,现在虽然忙一点,但还算充实,要是一旦歇下来,还不知道会歇出什么病呢。看她不愿意,宋城也就不再说什么。可是最近,她却开始有那么一点动摇。

人少的时候,柳叶对宋城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和前几天的一模一样。

宋城回过头,看着躺在躺椅上的妻子,淡淡说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对着卫生间西墙跟呸呸几下,跺跺脚就好了。梦是反的,有些事不能往心里去。对吧?

没有问之前,柳叶就知道他会说这句话,结果还真是。她有点不乐意地说: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别当真,就是个梦。来,吃片肉,压压惊。他笑着把一片牛肉塞到她嘴里。柳叶笑着咽了下去,这事就算过去了。

十二点多,两人吃完中午饭,回到家稍微休息了一会,然后起来,下下了几盘围棋。他们两个的水平都是初学,几十年来了无长进,还是大学期间学的那几招,宋城以前有个毛病,输棋超不过三盘就急眼,几十年过去了,这个毛病不知不觉转移到了柳叶身上,他倒是一脸平静云淡风轻。

柳叶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我和你谈恋爱,和你打拼,给你生孩子,给你攒钱,你连一盘棋也不肯让着我,真是,男人一个个就是没良心。一见她上纲上线,宋城就连忙举白旗。时间久了,输棋也就成了习惯,丝毫不显山不露水,双方也都不觉得别扭。

柳叶偶尔说:你怎么也赢上几盘,否则多没意思。

宋城笑笑:你听过那只跳蚤的故事吗?我也就这水平了。

下棋只是他们生活的小插曲,寻找乐趣而已,谁也没有当真。

眼看到了四点多,两个人又开始准备晚饭。虽然这是每天在家中做的唯一的一顿饭,通常却非常简单,两碗稀饭两个小菜而已。

吃过晚饭,沿着每天的路线,两个人慢慢走着。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

这几年城市的规划很给力,街边的小公园里边绿树红花,看着都养眼。

刚刚过了中秋,早上和下午开始有了凉意,柳叶抬眼看去,大街上车水马龙,正是下班的晚高峰,各种型号哈颜色的汽车以及穿梭往来的人群,就成了这个时间段的主题曲。

街道旁一家理发店的音响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曲,男人用沧桑的嗓音一字一字唱着:

花开了又落

车来又车往

走过了多少个人

这里留下多少青春

当初的梦想

都变成了过往

还有心爱的姑娘

好像堵在了路上

……

这里不是北京,但是这个理发店的那几个小帅哥似乎非常喜欢听这首歌。宋城和柳叶每天路过,听的次数多了,差不多都会唱了。

有那么几十秒,宋城唱出了声。他的嗓音还算醇厚,虽然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但是听起来还有那么一点滋味。

柳叶唱歌有点跑调,却很喜欢听歌。一次在看电视节目《开门大吉》的时候,你都不敢想象,她能听出很多歌曲,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居然连这几年的流行歌都能听出来,这着实叫宋城惊讶了一番。

呀,你简直可以参加节目了!他故作夸张。

算了吧,还是给别人留点活路吧。柳叶毫不谦虚。

不行,浪费了这么好的资源多可惜。你考虑一下,叫我也想一下,我有什么梦想。

呵呵,你看我又老又丑,到台上再把别人吓着。

宋城一本正经说道:当你拿到奖金的那一刻,你就是最耀眼的星!

今天,宋城唱歌的时候,柳叶却有些心不在焉。周围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喧嚣尘上的人群的嘈杂声,搅得她有些心烦意乱。有那么一刻,她扭头去看宋城,看见他的一张一合的嘴巴,她感觉一愣,一瞬间似乎有一千亿个流年闪过,她用眼睛,仅仅用眼睛,就看懂了他在唱什么。她的眼前忽然闪过梦中那个老头阴阴的目光,还有不断抖动的嘴唇。

她想,她应该知道了他想说什么,可仍然琢磨不透他在说什么。

一个骑电摩的小伙子一闪而过,就在转身躲闪的一瞬间,她猛然间就想清楚了,对,那个古怪的老头,对她说的那句话是:十月二十九。

什么意思?

不知道。

下午出去散步的时候,柳叶特别留心了一下,似乎没有听见楼下的王奶奶咳嗽。散步回来的时候,她又留了一下心,还真是没有听见。老人家应该是在睡觉,她太累了。毕竟,快九十岁的人了。她上楼的时候,走得特别轻特别慢,生怕一不小心发出声响,惊扰了老人的睡眠。

他们刚走了几个台阶,只听见开门的声音,王奶奶的小儿媳妇肖红走出来。

散步了?

刚回来。

柳叶和宋城相视一笑。

王奶奶好点了吗?柳叶问道。

今天好像咳嗽是好点了。肖红轻轻说道,但是就知道睡觉,不吃也不喝。

咳嗽这么长时间,老人家可能是太累了,休息好了就会好起来。柳叶轻轻说。

肖红平静地说:唉,谁知道呢。我看着情况不是太好。谁知道呢。

柳叶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打了一个岔:王奶奶九十岁了吧?

虚岁九十三了。

真是好福气,该享的福也享了,儿孙又这么孝顺。

肖红听见夸奖,咧嘴一笑,然后悄悄说道:老太太今天早晨清醒的时候,你猜叫我做什么呢?

柳叶摇摇头:是想吃什么?

肖红低声说:人家告诉我,先把她的老衣买好,她要看看。

柳叶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泛起了一阵悲凉。

人这一生,真是可怜,真的和灰尘一样,和野草一样,生老病死,谁又能掌控呢!似乎无形之中,有那么一只大手,轻轻一动,这个世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所有的生灵就开始一刻也不停息地忙碌。等到忙碌完了,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拍了拍肖红的手,轻轻叹了一口气:顺了老人家的心愿吧。需要帮忙你就叫我,千万别客气。

肖红也拍了拍她的手:客气啥,邻居这么多年。对了,我还要通知老大和老二,叫人家回来见上老人一面。

也是,弟兄三个商量着,怎么好怎么来。

说完了,她就和宋城上楼去了。宋城站在楼门口,点了一支烟,默默地听她们聊天,此时还剩一个烟把,还要使劲抽上两口。

不知道为什么,上楼的时候,她又想起了那个丑陋的老人,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数字。

当天夜里,柳叶睡得很好,没有做噩梦。接下来的几天也一样。但是,多少天来,这个数字就仿佛被刻在了脑子里。恍惚之间,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十月二十九。

这个日子难道有什么特殊含义,她不知道,但是她有预感,一定会有事情发生,一件预料不到的事情。

难道?大概,很可能吧……

王奶奶老家在河南,当年跟着父母群逃荒到了这里,嫁人生子,落地生根。身子骨本来硬硬朗朗的,可是去年冬天,身子骨似乎一下子塌了。每天夜里几乎不停地咳嗽,看了多少医生,也不见起色。前些日子,似乎是得到了一个偏方,服用下去,稍微有点作用,也就是那么一点作用。就这一点点起色,已经叫做有人如释重负。

肖红五十出头,还没退休,但是已经在单位里被边缘化了。没有什么繁杂的工作,每天就是到单位签个到,然后赶紧回家照看老人。她丈夫弟兄三个,老大去了美国,老二去了省城,只有老三最不成器,留在了父母身边。老大几乎不回来,三年五载回来一次,一家人还不够亲热的,所以也从来没有指望人家伺候公婆。老二在省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中秋节春节能回来一次,也算是孝顺孩子了,人家媳妇在大学教书,见了人没有一点亲热劲,一脸的高冷,看见公婆,先躲得远远的。所以,也不能指望人家伺候公婆。理所当然,伺候公婆的担子,就全部压在了肖红两口子身上。

好在肖红这个人性情开朗,什么都看得开。她和丈夫三强做生意,虽然生意做得不大,但是足够家里的吃穿用度,省着攒着,也给孩子买了房子结了婚。两个老人,不就是做饭多两双筷子的事情嘛,几十年她已经习惯了。她不计较这些,也不争竞这些。伺候老人,各凭良心。虽然日子普普通通,但是她却把家里过得有滋有味。

婆婆经常夸她,她却淡淡一笑:这都是你修来的福气。你们这一辈人,还有我们孝顺,到了我们这一辈,以后老了多半就是敬老院。

肖红这句话柳叶深有戚戚,她们这一辈人,从小耳濡目染,还知道孝顺老人,心疼孩子。到了下一辈,要工作,要挣钱,要还房贷车贷,要给孩子报辅导班­,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关心一下老人?

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距离也不是太远,柳叶每次给儿子宋飞打电话,听到最多的一句就是妈,我忙着呢。下次再说,下次再说。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一笑。她是着急想抱孙子,可是儿子似乎就没有近期生孩子的打算,一说急眼了,就只有一句话:你别管我。

柳叶说:我也懒得管你,只是我们一天比一天老,你要是再拖几年,我都没精力给你看孩子了。人家还是一句话:有保姆呢。

他一说这句话,柳叶就生气。宋城倒是看得开,安慰她说:人家说的挺对的啊,他不麻烦咱们不是更好?有时间咱们也多出去走一走散散心,看看远处的风景。其实柳叶也不是真生气,她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公婆去世得早,自己这几十年也没有人帮着不也一样过来了?她是怕自己早早地走了,连孙子都没见过。就在上个月,她的一个同学刚刚没了,前一天几个人还在一起吃饭说笑呢,第二天就听说了噩耗,柳叶伤感得睡了整整一天。人这一辈子,匆忙的都来不及感慨。四十还是中年,五十就已经进入了老年。剩下的时光就是掰着手指头开始倒数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们两口子开始商量着,要不要把小面馆也停了,出去转一转,过几天属于自己的生活。宋城说,他举双手双脚赞成,一辈子蜷缩在这个地方,每天来来往往的街道上几棵树几个垃圾桶几个流浪狗都数得清清楚楚,为老人,为儿女,从来没有为自己打算过,也从来没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就在今天下午散步的时候,他们还商量这件事,趁着儿子还没生孩子,好好悠闲几年,孩子一生出来,他们又要开始下一轮忙碌了,少则三四年,或者八九年,谁能说得准呢。

最后大体达成了一个意见,年底就关门。明年春天就出去走一走。柳叶想去南方,苏浙一带转一转,感受一下南方的温柔旖旎,西湖是必不可少,普陀山也必不可少,苏州园林也必不可少,要是有时间,再去上海也看看。宋城想去草原还有敦煌,他说从小时候在画报上看到草原和敦煌的风景图片,他就念念不忘。可是小时候没有经济基础,后来有了经济基础,没有时间,现在正好是天赐良机,经济不成问题,时间也不是问题。柳叶说先去苏浙,再去敦煌。宋城笑着说好好好,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你是老大你说了算,这句话宋城说了几十年。

两个农村来的年轻人,几十年打拼,在这个城市中生根发芽,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二人也真是做到了相濡以沫互相扶持。柳叶当年最看重的就是宋城的德行。三十年之后,更是感觉这个老家伙没有选错。

回到家中,柳叶叹了一口气:你说这人啊,一上了岁数,这身体素质真是直线下降。你看王奶奶,半年前还是硬硬朗朗的,可是这才几天,就病成这个样子……..我以后老了,还不知道是个啥样子,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弃我。

宋城笑着说:你看你,又来了。到时候,你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已经是我这辈子烧了高香了,我哪里还敢嫌弃你这个皇太后。哎,奇了怪了,电视遥控呢?……我明明记得就在沙发上啊……啊,在这。

今天不看电视了,陪我说会话。

看完新闻,看完新闻。看看特朗普又会作什么妖,这个傻老头,还有那么点可爱。

你别说,美国人还真是,什么人都敢选成总统。

人家那是装傻,可不是真傻。要不然能有上亿资产?这好歹也算是一号人物。

也是。咱们小区的物业贾经理,你看和特朗普像不像?不是说外形,是说那个憨样。尤其是那个脑回路,真是异于常人。我和肖姐私下里就叫他老特。

宋城呵呵一笑:是有那么一点意思。是都有点二。

不得不说,中国文字博大精深。仅用一个看数字,就精确地描述了一个人的状态。

当天夜里,柳叶睡得很安稳,没有做噩梦,甚至没有做梦。以后的好多天也一样,每天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然后睡到自然醒的感觉真是很好。她也总结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太焦虑了,每天都在为儿子生不生孩子焦虑,必然直接影响了心情影响了睡眠。宋城像鹦鹉学舌一样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一边麻利地清洗着碗筷。

这天下楼的时候,又见到了肖红和三强,他们到门口去接从美国回来的老大,在省城的老二前天回来过,看看没什么大事,第二天一早又回去了,说是交接一下工作,过两天再回来。中午回来的时候,柳叶听见肖红家里说话的声音很高,似乎在争执什么,听见三强说了一句我就看不惯他。又听见肖红说说话都小声点,不要惊到老人。

柳叶没有停下脚步,轻手轻脚地上楼去了。 刚拐过弯,就听见楼下开门的声音。听起来应该是三强和他大哥走出来了。肖红在后边悄悄说,不要说那么多没用的,就这一个老人了,咱们各尽各心,不要吵闹,叫外人看笑话……大哥,你就住家里,不要在宾馆。

三强大哥说道:照顾老人就够你辛苦的了,哪能再打搅你们。没事的,白天我就过来,你休息休息,晚上就辛苦你了。

三强很不耐烦地说道:你先回去吧,我们一会就回来。

门关上了,脚步声也走远了。

柳叶稍微等了一小会,才轻轻把门打开。她不想叫下面知道,自己在听他们谈话,即使是路过无心听到,邻居之间,距离感非常重要。一旦越界,双方都会尴尬。所以,有些事情,尤其像家庭矛盾,必须看见装作没看见,听见装作没听见,知道装作不知道。

奈何天下的楼板都不怎么隔音,即使不愿意听,两天之后的下午,柳叶还是又听到了一点三兄弟的争吵,间或夹杂着王奶奶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到底隔着一层楼板,声音听起来不清楚,柳叶正在边看电视边午睡,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半睡半醒中,她看见宋城往外走,便随口问了一句你去干啥啊?宋城没有回答,她又追问了一句,他头也不回地说排队。排啥队?排队干啥?她不愿意多想,闭着眼睛继续睡,忽然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心中一激灵,就醒了。睁眼就看见宋城刚从卫生间出来,一边走一边擦手。

你不是出去了吗

我啥时候出去了?

我明明看见你出去了。

我这刚睡醒, 这不刚洗了手脸。你不是在做梦吧?

那就应该是在做梦。可是我看的清清楚楚。

你没发烧吧?我看看,他走过来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

我问你去干啥,你说排队。

哈哈哈,排队干啥?抢鸡蛋?说吧,下午想吃啥?要不烧点汤?

不知道……这才三点多,要不等会吃点酸汤挂面吧。忽然想吃了。

好。

宋城走到阳台蹲下看他的花,看了一小会,就站起来,刚走了几步,忽然扶着墙,高声说道:柳叶,柳叶,我怎么忽然头晕。

柳叶一下子坐起来,赶紧走过去,扶着他:是不是刚才起猛了?告诉你多少次了,年纪大了,起坐的时候都慢点,慢点。你就是不听。

宋城不回答,满脸的汗水。

看着宋城一脸苍白,她这才慌了,赶紧扶他到床上躺下:不要紧吧?你别吓我。

宋城轻声说:不要紧,我闭眼歇一会。

柳叶到了客厅赶紧给儿子打电话:飞飞,开车过来,你爸不太舒服。你拉着他到医院检查一下。

这次儿子没有推脱,很快就过来了。

三人到了医院,托熟人把应该做的各项检查都做了,血压血糖血脂心脏肺部啥都没有毛病,用医生的原话说就是,一个个都好好的。可是,宋城就是头晕,没有办法,医生只好说,要不先住院观察两天?柳叶生怕回家再出什么意外,于是点头说行。儿子说他来陪床,柳叶说算了吧,你爸爸也没啥事,明天你过来换我一下就行。

第二天一大早,院里的几个专家过来给宋城会诊,柳叶耐心等待了一上午,得到的结论仍然是各项指标正常,至少目前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头晕可能只是暂时的眩晕,开一点常规药就好了。今天就出院,没必要住着。柳叶赶紧找来熟人搭话说,家里就我一个人,万一有个啥,我也干着急,要么就在医院多呆两天,眩晕好了,就回家。医生说真的没有任何问题,这样吧,今天先吃药,观察观察再说,到明天好点的话,就可以回家了。回到家多休息。

哪里有医生害怕病人花钱的啊,柳叶感觉这个医生挺靠谱,她觉着宋城可能就是前段时间有点劳累了,所以多休息肯定就好了。宋城服了药,她就说你休息吧你休息吧。宋城笑着说似乎头没那么晕了。柳叶就乐了,敢情这是仙丹,还不知道到没到肚子里面,就起作用了?宋城说我身体棒着呢,真的感觉没有那么晕了。柳叶说不晕就好,看这进度最迟咱们后天就回家。

宋城睡着了,柳叶就出了病房门,来到走廊里,随便往前边走了几步,电梯旁边就是楼梯,她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忽然忽然听见细微的声音,往拐角处一瞥,就瞥见一个女人坐在那里。

是一个女人,她坐在楼梯上,双手掩面,肩膀耸动着,不时传来几声啜泣。唉,医院这个地方,是生老病死的聚集之地,到处都是伤心之人。这个女人应该是遇到了人生的大难处,又无人可以倾诉,所以才躲在这里,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柳叶一阵纠心,她本来想要上前安慰几句,转念一想,萍水相逢,自己的那几句粗糙的安慰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或许还会徒增她的烦恼。

她于是轻轻地调转身子,又沿着楼梯一步步走了上来。

宋城还在睡觉,呼吸平稳均匀。她看着他的容颜还有鬓角的白发,内心一阵感慨。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是她曾经的恋人,是她三十年的丈夫,是她儿子的父亲,也是她现在感情上的依靠。三十年的岁月,血脉交融,终于和一个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都分不清究竟有几分亲情,几分爱情。

第二天一早,宋城早早就醒来了。他感觉精神很好,头也不晕了,应该是医生开的药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这一天多,真正休息好了。

柳叶同样到医院门前的早餐店,买回来一杯豆浆两个包子。看到宋城啥事也没有,她心里满满的欢喜。宋城不想吃,只喝了豆浆。

唉,住到医院,我才彻底想通了,过几天就把小店打出去,不干了,干不动了。

好!柳叶回答得很干脆,丝毫没有犹豫。

歇上半年身体,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南方,看看江南水乡。

好!看完了水乡我们就去草原,就去敦煌。

啊,大草原,我梦里期盼了三十年。

别贫了。

你想过没有,我们现在什么也不做,以后没钱了怎么办?

嗨,想那么多做什么。我还有退休金呢。大不了,咱们就到小区门口摆个小摊,我就不信,天还会把咱们饿死。趁着还走得动,我们也好好享受两年。

享受两年。以后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撒到草原上,下辈子,我要托生成一个草原人,骑着骏马捧着野花来找你。

乌鸦嘴,呸呸呸。大早上的死呀活的。

乌鸦嘴乌鸦嘴。

一阵沉默之后,宋城又说道:我们回家吧。总在这住着不是个事。

好吧。柳叶愿意一切都顺着他,只要他安然无恙。

很快办理了出院手续,打电话叫来宋飞,又回到了家中。

一进小区,就遇见几个熟人,柳叶热情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旁边单元的小凤仙牵着她那条短腿柯基在小花园里遛弯,那条小狗平时见了他们挺亲热,今天不知怎么了,总是冲着他们叫,似乎是不认得了。

小凤仙不用上班,专职任务就是吃喝玩乐。好在这姑娘聪慧,知道远亲不如近邻,所以,尽管在外边怎么耀武扬威,在这个小区见了街坊总是客客气气。

别叫,别叫----阿姨,您可千万别介意。

没事的,可能我们刚从外边回来,身上的味道变了,所以它闻不出来了。

啊呀,哪里,它昨天受了一次惊吓,所以从昨天到今天一直这样。

怎么了?

阿姨,您不知道,昨天您楼下的王奶奶没了,人来人往特别多,又有人响了一个炮,它就吓着了。

什么,王奶奶没了?

是啊,现在已经送到殡仪馆了。

这两天在医院,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也没有见肖红给自己打电话,她大概知道宋城住院了,所以不好意思吧。

不知道为什么,柳叶心中忽然一动,她赶紧翻看了一下手机:十月二十九日。看来,那个折磨了她好长时间的梦,真的应在了王奶奶身上。

路过楼下的时候,就见到几个邻居站在楼门口聊天,一看见她,纷纷打招呼回来了。没事吧。柳叶很有些调侃地说道没事没事,他就是装病。啥仪器都做了,啥项目都检查了,专家会诊也没诊断出啥来。吃了几片药,睡了两天,好了。

几个人都说,没事最好。花几个钱给医院,买个安心。

楼上的苏娘指了指肖红家:还不知道呢吧,王奶奶没了。

刚在小花园路过听说了。

苏娘又竖起两个指头:他家老二媳妇过来了,板着个脸,说是要分遗产。

真是不要脸,一边的孙婆婆愤愤不平,还是大学教授,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有啥遗产?

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也就是肖红好性格,换做我,早把她赶出去了。

柳叶知道肖红的无奈,他的儿子在省城上班,多少还要依靠着二伯父。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撕破脸皮。可是万一被逼的没了退路,脸皮也就不值钱了,撕破了反而是一种掷地有声的宣告。

你们聊着,我先上去了,这才两三天的功夫,我怎么闻着自己身上都馊了。宋城笑着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这里不止三个女人,家长里短,且得一会子呢。只要没人打断,两个小时也不会结束。

你去吧,我马上就上来。

肖红呢?

去殡仪馆安排去了,多亏了她,不然王奶奶且有的罪受呢。

就是就是。其他几个随声附和。

也不用担心,他们家老大挺好的,不会叫肖红吃了亏。

是啊是啊,好人得有好报,这才是天理。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这世上没天理的事还少吗!说来说去,这不过是人们的一片善心善愿罢了。

柳叶又随便聊了几句,就回到家中,打开门,就看见宋城在自己衣服上闻来闻去,他看见柳叶进来了,还很疑惑地说道:这才两三天,我身上满是医院的味道。

那是消毒水的味道,洗个澡,把衣服洗一洗就好了。

要不你先洗?

还是你先洗吧,我等一会。柳叶换了宽松的睡衣,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扔进洗衣机里,呀,洗衣液快完了,我下去买一桶,啊,宋城。

知道了。宋城在卫生间里回答道。

柳叶打开门,刚要迈出脚步,又收了回来:算了吧,还够今天用。明天出去顺便再买也是一样。

两三日操劳,她也确实有些累了,于是歪在沙发上,伸直了双腿,长长伸了一个懒腰。

可真舒服!

不一会,就听见宋城走出卫生间的声音,柳叶真是懒得怕起来,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洗完了?我还是等一会吧。

你想睡就睡吧,我来给咱们烧点汤。

柳叶本来想说还是煮点酸汤面吧,猛然间心里一阵恍惚,又把话咽了回去。

宋城一边走一边又问:疙瘩汤?我在调个黄瓜丝,多放点醋,这两天口里淡的舌头都发木。

柳叶赶紧说要不你歇歇,还是我来做吧。

宋城呵呵一笑:没事,没那么矫情。

宋城在那边就开始动起了手。刀具在案板上的敲击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炉火燃烧的

声音。一切听来,都是那样和谐惬意。什么是人间烟火气,这就是啊。

柳叶斜靠在沙发上,耳边的声音似乎是摇篮曲。

迷迷糊糊中,柳叶忽然听的宋城大喊一声柳叶,头晕!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以为自己还是在做梦,但是忽然感觉不对,一下子坐了起来。就看见了她后半生终身难忘的画面:只见宋城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靠着墙,身体向地面倾斜再倾斜,最终支撑不住,轰然倒地。锅里的热气蒸腾着。

柳叶似乎听见一声清脆的钢琴琴键敲击的声音。

宋城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看着柳叶,眼神中充满了不舍与绝望。

这幅画面,就像是一场噩梦,定格在柳叶的脑海中。

她愣了几秒,然后猛然扑过去,撕心裂肺地喊道:宋城!

十月二十九日。

这注定了是柳叶再也不会忘掉的日子。

这一天,她的宋城走了。和她相濡以沫了三十年,给了她三十年的爱和温暖的男人,就这样走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柳叶,头晕。

柳叶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的噩梦竟然成了真。早知道是这样,柳叶宁愿跪在大佛寺的神像前,虔诚地为宋城祈祷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甚至一辈子。

然而,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

在葬礼上,她一滴眼泪也没有。她感觉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她一次又一次掐自己的大腿胳膊,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三四个夜晚,她不开灯,借着外边的光亮,就这么睁眼坐在沙发上,从黑夜坐到天明。她把所有想陪她的人都赶了出去,她说没事我想静一静。

每天夜里,宋城都会回来,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那里看着她,静静地,像一个腼腆的少年。她一根一根数着他的白发,一条一条数着他的皱纹,一次又一次看着他的熟悉的面孔。他仍然不说话,腼腆地笑着,就像是曾经腼腆的少年。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用眼神在给柳叶回忆往事,他们怎么认识,怎么怦然心动,怎么拉的第一次手,怎么写的第一封信……

还记得我们刚来这里住的那间房子吗?

哪能记不得?柳叶轻声说,一个小单间,没有单独厕所,房东管大妈粗声大气,但是人其实极好。我怀孕的时候贫血,还是她给我买的红糖和鸡蛋。

好想再去看看。宋城叹了一口气。

回不去了,那里早已拆迁了。管大妈前几年就走了,我们还去送葬呢。

还有那个小花园,好几年都没去过了。我就喜欢那树海棠花,一树娇艳,就像满天的云霞。真好!

我也喜欢。以前,我们常去那里,一坐就是半天……你第一次做生意赔了许多钱,傍晚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你不知道,我当时就站在你背后的那块假山石旁,默默看着你一支接着一支吸烟……你回来之后,还告诉我,这次做生意挣了,我们很快就会有很多钱。

你原来知道我在骗你。可是,你当时笑得看起来真开心啊。

不,你没有骗我。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你以后挣了很多钱。我之所以笑,是因为高兴我的男孩终于成熟了长大了。

柳叶,没有你,就没有后来的我。你第一个月发工资,就给我买了一套西装,说是男人在外,要打扮得好一点,可你只为自己买了一条丝巾。我穿上西装,看着你满眼含笑的样子,心里难过极了。我暗暗发誓,一定不会叫你跟着我受苦。

不要说傻话,我没有受苦,跟你过了三十年,不,四十年,从恋爱算起,我每天都是快乐的。从我决定跟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男人。

我是个好男人?

是。我冬天手脚冰冷,你每天夜晚给我暖脚暖手,我腰背不好,洗碗拖地你几乎全包了,我讨厌烟味,你从来不在家里吸烟,我生病住院,你撇下生意不做,也要照顾我和孩子。我出院的时候,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喜欢吃小面,你就专门学做小面,开了一家小面馆。他们都说你做的小面好吃,又有谁知道以前你连切菜也不会。宋城,你是个好男人,遇见你是我的福气。

宋城,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柳叶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在家里絮絮叨叨的时候,儿子每天都是一个人蹲坐在门外,泪流满面。从宋城死后,谁都能看出来,她的精神恍惚,不分白天黑夜,有时候甚至认不清人。她不叫任何人陪伴在她身边,她不相信宋城已经死了,总是说他还会回来。

宋飞想开门叫醒母亲,但是又怕万一母亲吵闹叨扰了邻居。在门外听着母亲一夜一夜絮絮叨叨,他早已悲伤到难以自已。他没有想到,像山一样的父亲就这样既匆匆走了,更没有料到,原来坚强的母亲竟然是这样的柔弱不堪一击。

假如,假如,但是,有多少个假如能够叫时光倒流,有多少个假如能够叫父亲死而复生呢?

飞飞,开门吧。忽然耳边有个温和的声音说。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肖阿姨。

肖红得知宋城去世的消息,简直惊呆了,不会吧,那么好的身体。看到柳叶的样子,心中更加难过。自己家虽然老了人,但婆婆九十岁了,算是喜丧。宋城才五十六七,正是年轻的时候。叫谁谁能受得了。

但是,现在宋飞这样,越发叫人心里难过。

开门吧,不能再这样子了。

宋飞站了起来,看了看肖红。

飞飞,相信阿姨。不要怕,今晚阿姨来陪着你们。

房间里一片漆黑,宋飞打开了走廊的灯,沉浸在幻想之中的柳叶似乎还没缓过神来,直愣愣坐在那里,口中还在喃喃自语。肖红快步上前,伸出右手,啪的一下,抽了柳叶一巴掌。

宋飞立刻着急地喊道:干啥?干啥?

肖红一把推开他:柳叶,柳叶,你醒一醒。

柳叶如同酒醉一样,慢慢回转过来。肖红说:飞飞,赶紧拿冷水毛巾,给你妈擦个脸。

宋飞赶紧打湿毛巾,给母亲擦了擦脸。

柳叶睁开眼,打量了一下眼前人,眼泪顺着脸颊刷的就流了下来。肖红一把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悲痛中的柳叶趴在肖红的肩上,终于放声大哭,如同霹雷一样。

肖红安慰她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一切都好了。哎,你再这样下去,就把飞飞也要累垮了。

柳叶一边哭,一边说:他还说,要和我一起去苏杭,一起去草原,他还说……

她哭的歇斯底里。

宋飞在一旁泣不成声,肖红的眼睛也湿润了。

在这个世上,我们总有一千个一万个兴致勃勃的安排,总是兴高采烈地想象着如何如之何,却从来没有想过,生命竟然会有戛然而止的那一天。

宋城的头七过了,二七也过了。

三七,四七,五七,就连百日也像指尖的流水无声息地划过。

柳叶的心情逐渐像一潭古井,波澜不惊。生离死别,原来真的只在一瞬间,只是这一瞬间,就已经是千年,万年。

从那天以来,宋城没有再坐在小椅子上看着她,甚至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并且,她几乎很少做梦,睡眠竟然像婴儿一样酣然,她多了几根白发,但是精神似乎却一点也没减。小面馆盘出去了,她没事可干,就想要在门口的小超市帮忙打扫卫生,她有退休工资,还有存款,不为挣多少,就为有个事做,占心。

宋飞担心他,说妈和我们住在一起吧。她笑一笑说还是分开好,免得彼此生厌。宋飞眼圈一红说妈,她拍拍他的手说放心,我好着呢。我还不老,自己能照顾自己。你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我就比什么都高兴。

柳叶还是以前的那个柳叶。

这几年,柳叶去过了江南,也去过了草原,她不要儿孙陪伴,一个人跟着老年团,一个人站在西湖边,远眺着小孤山佳木葱茏,西湖水碧波荡漾,一个人站在草原上,遥望一望无际的广阔,还有鲜红的落日,她有一万句想说的话,但最终都化成了一片静默。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会想起宋城,想起他的眉眼,想起他的举止,想起他围着厨房忙碌的样子,想起他偶尔举起酒杯大笑的样子,想起他对自己的爱还有他身上的味道。

但是她不再流泪。思念一个人太久了,这份思念就会刻在骨子里,流在血液里,反而别有一番淡定从容,泪水倒成了矫情的多余存在。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间别久不成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了。要不是有照片,柳叶似乎就要忘了宋城曾经的存在,他曾经的眉眼,曾经的举止,曾经的味道。世界上,似乎就根本不曾存在过宋城这样一个人,他从飞飞爸爸变成了逸晨爷爷,名字早就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有一天,四岁的宋逸晨忽然兴奋地大喊着,手里拿着一个彩色的东西从她房间跑了出来。

蝴蝶,蝴蝶。

柳叶仔细看了看,一脸平静地告诉他:这是发卡。

这是个蝴蝶呢。

是个蝴蝶。

可以给我吗?

你一个男孩子,要发卡做什么?

这么漂亮的发卡,以后我要送给我媳妇。

柳叶噗嗤一声就笑了,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

这不过是个塑料的发卡,装饰了很多五颜六色的小珠子。这是她高中时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一直珍藏在柜子的底层。要不是今天宋逸晨翻出来,她几乎都给忘记了。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宋逸晨的小脑袋,温和地说道:那就送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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