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午,陈巧都是第一个来到这里。除非天气特别恶劣。
她把三轮车停好,小心翼翼地把蜂蜜摆好,再把一张写着纯蜂蜜三个大字的纸牌放在前面,最后在在小板凳上坐下,要么织着毛衣,要么绣着十字绣。只等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人能够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前来询问。
纸牌上的字是她男人写的,他第一次用毛笔写字,所以写的歪歪扭扭,笔画粗细不一。陈巧虽然看着这几个字不好看,但是没有太在意,毕竟自己只是卖蜂蜜的,又不是来卖字的。左手那边修鞋摊子上的几个字,写得比这还丑,右手卖花的没有招牌,再右边卖香囊的也没有招牌,香囊那边算卦的刘三倒是会写毛笔字,可是他那几个字,在陈巧看来,也不过是毛毛虫爬过一样,吓唬一下平头百姓也就罢了,在行家看来,恐怕也是入不了流的。
卖花的王姐家就在附近,她每天要到了十点多,才用三轮车推着大大小小几十盆花走出巷子,来到街口。她往地上放上两三盆长得俊的,然后就坐在自带的一把交椅上,一边大声说笑着,一边梳理着头发。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陈巧很奇怪,这个女人究竟在家里干啥,十点多了,才来到大街上梳头发?大街上人来人往,难道就不会不好意思吗?
可是王姐似乎从来没有不好意思过,次数一多,陈巧也就见怪不怪了。王姐有时候甚至会端出一碗饭,就那样坐在大街上,慢条斯理的,一口一口吃完。陈巧逐渐察觉出来了,王姐这是在炫耀呢,炫耀自己的优势。毕竟跟前这五六家摆地摊的,就她和卖香囊的韩大娘是城里三坊的人。三坊的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说起话来似乎都是粗声大气,不知道藏着掖着的。不要说人,就是三坊的狗都比村里面的狗要高贵。对面有一家卖羊杂的黑三,他们家的狗从来就是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都要绕着走,人家高兴了,伸个懒腰让个道,不高兴了,任凭你怎么打喇叭睡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算是交警来了,希望狗主人能够配合一下,黑三仍旧是爱答不理,说出一句话来,就能把没见过世面的小交警呛死:那就是个畜生,你们爱怎么怎么着,就是打死也行,别来烦我。
小交警一瞪眼,刚想说个啥,他立马冷笑一声:你还跟我瞪眼?你们家队长来了,也不敢和我这么说话。
这句话倒是事实,交警大队队长是他表侄。
陈巧在大街上摆了半年的地摊,啥都看见了,又啥都没看见。
活了四十多岁,有些事情装聋作哑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所以,没有顾客几个人坐在一起胡拉乱扯的时候,她也能嘻嘻哈哈说上几句,可是一说到具体的人和事,她就开始沉默,要么用别的话打岔,要么扭过头去,假装招呼路过的客人:天然的枣花蜂蜜,来一罐?
每当这个时候,王姐就会向她投来轻蔑的一瞥。陈巧看见了那一瞥,但是仍然假装没看见。
不要看王姐只是个卖花的,可是据她说她的祖上也是城里的乡绅,县志里都有记载。她大声说道,脸上露着无限的自豪。
她说她们家这一支算是家族里混得最差的,其他的那些叔伯以及兄妹,都在政府衙门吃饭。她的一个叔叔在省城扶贫办,所以他的小侄子就去了邻县的组织部,混的是风生水起。她的小姨是市里边分管什么的一个副市长,她的一个堂叔,是县城建局的局长,还有她的表哥在工商局,表姐在税务局……,就连她小姨当年的司机,现在都在交通局当了一个主任。陈巧像是听着最传奇的故事,一脸崇拜地看着王姐。她其实比陈巧还小两岁,可是,陈巧也一样随着别人叫她王姐。她说的这些,真真假假,陈巧从来不去考证,管他呢,反正吹牛也不上税,就当是听个新鲜。要她真有亲戚在这个局那个局,她还至于每天在这里卖花?可见城里人就是爱有天没日头地胡侃。可是她也不能说她就是胡侃,因为曾经有一次,她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也恭恭敬敬叫她王姐。
王姐说,她女儿在美国留学,一年花费五十万,这个数字,叫陈巧的嘴巴张得像烧瓦窑的窑口一样大。王姐说,她就是闲不住,劳碌的命,不愿意打牌,家里也不叫她打牌,怕人多口杂,说出不必要的闲话来。卖花什么的,也就是打发时间而已,不然的话,这漫长的一天又一天,可要怎么过。
王姐说她之所以卖花,是因为小姨喜欢鲜花,所以她每月都会送去一些。每次见到了鲜花,她的小姨都会欢喜得不得了。走的时候,小姨总会给她带上一些别人送来的礼物,有五百元一两的茶叶,有三百元一斤的车厘子,还有,还有……
知道什么是车厘子?有一次,王姐忽然问道。
卖香囊的韩大娘听得入了迷,迷惑地重复了一句:什么是车厘子?
刘三这个时候插话了:就是樱桃。
樱桃?三百元一斤?老太太蒙了。
嗤,王姐嗤笑一声,你知道个球,还樱桃,这可是美国进口的水果!车厘子是英语单词的音译,知道什么是音译吗?
几个人都摇摇头。
就是……比方说,沙发就是音译。
韩大娘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这是樱桃木做的沙发,那可是稀奇,樱桃木发木慢。
旁边的几个人都大笑起来。王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今天,陈巧来的时候,带来了两盆花,很是不起眼的两盆指甲草。那是男人随手种在门前的小菜畦里,却长得蓬蓬勃勃的,开出了一串串桃红色的小花。陈巧想着,城里人或许会稀罕这个玩意,于是就顺手挖了几棵栽在旧花盆里,带了过来。
陈巧站到旁边,左看右看,感觉这几盆花就是好,一朵朵花是那么精神。早晨的阳光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这几盆指甲草,就连街道两旁树枝间的麻雀都忍不住偷窥,跳跃着,叽叽喳喳叫着真漂亮啊。陈巧只感觉神清气爽,眼睛泛着明亮的光芒。她从小就看惯了指甲花,似乎从来没有发觉这种不起眼的花竟然这样美丽。
她刚坐下不久,就看见一个男人推着一个手推的平板车,慢慢悠悠走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走到陈巧旁边停了下来。
他看了几秒,开口问了一句,但是他的舌头应该有问题,陈巧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抬头看了看,男人朝着她憨厚地笑了一笑,还有点羞涩。他伸出手指比划着,陈巧更是没看懂他想表达什么。原来是个哑巴,她在心里想。
哑巴看她没明白,索性也不再比划,推着小推车就到旁边,陈巧这才看见,他的小推车里盖着雪白的包袱,应该装的是热气腾腾的馒头或者包子。
陈巧没吭气,只管做自己的手中活计,心里想,你可长点眼色吧,这个母老虎来了,能把你吃了。
哑巴还算有眼色,又稍微挪了挪,占在了卖香囊的摊子上。韩大娘每次都来得比较晚,基本都在九点以后,他起早在这里买点馒头,应该没问题。
男人掀起雪白的包袱,露出了里面热气腾腾的馒头。馒头蒸得还不错,个头挺大,粉白粉白,一个个就像是姑十六七岁女孩的雪白的脸。男人又从盛放馒头的箩筐底下拿出一个纸板,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手工馒头。
陈巧看了看,和自己的那张纸板写得不相伯仲,一样丑。
路过的人偶尔有人停下来,询问馒头怎么卖,男人用手比划着,意思是一元一个,五元可以给六个。
清晨的凉风吹拂着街边的国槐树,枝叶之间发出一阵阵刷拉拉的声音。
然而,不凑巧的是,今天还没过八点半,卖香囊的老太太就来了。似乎是她冥冥之中算准了今天有个哑巴要占她的摊位卖馒头。
她离着有好几米,就冲着男人大声喊道,这是我的地方,你不能在这里。老太太虽然上了岁数,但是中气十足。
男人虽然哑巴,但是耳朵倒不聋,他冲着老太太比划了一下,点点头,讨好似的笑了笑。老太太说:吆,这还是个哑巴,怪可怜的,你稍微挪一挪,这样摆着,咱们两个就挤在这一个摊位上。可是,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以后要在这里摆摊当然可以。我这摊位是花钱买来的啊,你说应该怎么办?
男人乌拉乌拉比划一阵,老太太一摆手:我也听不懂你在说的啥,你能听见吗?……能听见,那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只要出摊,每天给我一个馒头就行,就一个,就当是我的租金了。哪天我要是不干了,这个摊位就给你,你给工商的交钱就行。喂,咱们要是说好了,你可别说我老太太算计你,要不你就换个地方。
男人思考了一会,点点头。陈巧心想,这老太太,可真会算计。一个馒头,也就够她一天吃了。唉,自己怎么刚才就没想到呢!要说这还是人老成精。这就算坐着,一天的馒头先到手了。这么大馒头,成本怎么也要五毛,一天五毛,一年就是一百五十元。陈巧悄悄在心里算计着。
韩大娘看了一眼陈巧,又看了一眼她的花,为了缓和刚才的气氛,她笑着说道:以前在瓜田里常种指甲草,好多年都不见了。
陈巧也笑着说:说的是呢,现在孩子们都不喜欢这个了。
老太太侧着身子一坐下来,就拿起针线,戴上老花镜,有模有样地缝制起来。陈巧知道,她的那些香囊,多半是买的成品,什么手工制作,也不过就是个噱头。老太太针上的那几根线,这一上午都用不了。可是只有三两块钱的东西,谁又会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较真呢。
大街上的人逐渐多了了起来,匆匆忙忙,来来往往,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倦麻木还有孤独。
陈巧已经习惯了这些,她拿出一个小的十字绣,专心致志绣了起来。老太太说:你可别修那个十字绣了,费眼睛,费脖子,我那儿媳妇绣成了一幅牡丹,眼睛花的啥也看不见,上个厕所都要扶着墙。脖子疼的转不过来,看了多少天医生,这才好点。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学着自己儿媳妇脖子转动的样子,陈巧噗嗤就笑了。
反正坐在这里也没事干,我也不着急,每天绣多少算多少。
唉,真是走到哪里说哪里话。我年轻的时候,都没动过针线,老了老了,却干起了这个细活,穿起针线做起香囊了。你说这是不是都是命。老天爷说,你这个女人,年轻时懒得不拿针线,我就罚你天天绣花。呵呵呵……
陈巧还没笑,她倒自己先笑起来了,笑完了又说:你老了肯定是享福的命,你看看这小针线做得多好。啧啧,手还真是巧。
陈巧说,我的手也是很笨的,老了能修到你这样的福气,我就知足了。
狗屁福气!老太太嘴巴一撅,八十岁了还在这里做小买卖,这也叫福气?
身体硬朗朗的,这还不是福气?陈巧笑着说。
那倒是,我们这一茬一条巷子,六个媳妇,就属我活的年纪最大,身体最好,剩下那几个,早早都没了,活着的,也都走不动道了。我这身子骨,那就是天生受苦的。我看了,到死也不能休息一天。
休息不休息,那还不由你?你就是领导啊。
哈哈哈,也是。可是我不愿意坐在家里等死,坐在家里,我都喘不过气,也不想看见儿子媳妇的脸。能挣扎着动一动,我就喜欢坐在这条大街上,看看高楼大厦,看看这条街道,看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实在没看的,就看看树上飞过的鸟都是好的。
你们这辈人都这样,我妈妈也是,七十八了,还要种地。谁说也不听。
哑巴一直站着听她们聊天,老天太说:你怎么不坐下?啊,没带板凳,那就坐在车把上,站着多累。下次来的时候,记着带个小板凳,不然腿受不了。
八点半左右,修鞋的两个老夫妻来了,因为儿媳妇不能容忍,他们只好来到城里摆摊。老头补鞋,老太太收钱,有时候老太太也捎上一把白蒿或者香椿芽什么的,在旁边卖。五月端午节的时候,她还会到地里割上几把艾草,一元一把,多少算是一点收入。他们惊讶地看了看买馒头的男人,男人朝着他们笑了笑。
馒头咋卖呢?老头问道。男人比划着,老头低声说了句,原来是个哑巴。
卖香囊的老太太说:可不是,要不是看他可怜,我绝不会叫他在这里卖馒头。不过你们别当着他的面说他哑巴,他能听得见。
男人连忙冲着她做了一个揖。
老太太说:你这是干啥,一早上净看见你弯腰鞠躬了。以后别这样,都是在这条街上讨口饭吃。啊,唉,怪可怜的。
八点四十左右,算卦的刘三也来了。
刘三最早就是城关镇醋坊的会计,醋坊倒闭了,他就自己单干。每天傍晚,都骑着他的自行车,驮着两个大壶,一个是酱油一个是米醋,走街串巷叫卖酱油米醋。不认识的人都会相信他那是他自己做的酱油米醋,可是知道的都知道,他的那些酱油米醋,其实也是勾兑的假货。他晚上买酱油米醋,白天就来摆摊算卦。他说他的卦术是跟着终南山一个老道士学的,真真假假谁有去考证呢。
王姐曾经粗声大气地说,这大街上一多半卖的都是假货,对面羊杂店的假羊肉,那多是猪肉做的,九龙小笼包的猪肉都是些猪身上的边角料,人吃了会得癌症的。米线店的米线是发霉的大米做的,馒头店的馒头没有不用添加剂的。唉,这些货,可真真都是坏了良心了。她还半真半假地调侃说刘三的酱油米醋是假的,陈巧的蜂蜜恐怕也是假的。
刘三说,我算的卦可是正儿八经的文王周易,这可是老先人流传下来的,造假不得。
陈巧说,王姐,蜂蜜假不假你说了可不算,只有蜜蜂说了算。
王姐哈哈一笑,说笑呢,说笑呢。不过你看我这些花,枝枝叶叶,那真真是不能造假的嘛。她似乎有意忘记了,真花还可以有假名字。
陈巧内心很不喜欢她说自己的蜂蜜是假蜂蜜,可是又惹不起这个坐地虎,不想和她发生正面冲突。男人常年养蜂,怎么可能有假蜂蜜。不过是偶尔在其中加些白糖或者糖稀之类的,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不是养蜂的,根本品不出来。这已经够良心的了,干啥都要成本,自己也不能只卖吆喝不赚钱。她第一次吆喝的时候心里还有点虚,生怕被别人看出来,时间长了就发现了,城里人有的连麦苗韭菜都分辨不清,怎么可能分辨蜂蜜呢。不可否认,她的质朴的外貌和装扮,也给了买蜂蜜的人很大的安全感。
刘三戴着老花镜,穿着一身半截袖的唐装,再配上他那个小瓜摊,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他看了买馒头的男人一下,然后扭过头去,拿出一支毛笔,在纸上开始写字,不时偷看男人几眼。
哑巴站在那里,招呼着前来买馍的顾客,满脸堆着笑。他的馒头应该还不错,一下子卖掉不少。
九点左右,王姐来了。
她穿着两只拖鞋,一身睡衣,推着小三轮,一步三摇。
她刚站到这里,把小车放好,就对着男人大声说:这是哪片地里冒出来的葱?这里不能卖馒头。喂,说你呢!
男人啊啊啊地比划着,老太太说,是个哑巴,怪可怜的,我叫他在我这里凑合一下。
你就是心好。
谁也没听出来,王姐的这句话究竟是夸奖还是讽刺。
老太太叹了口气: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一个哑巴,能出来卖馒头总比偷鸡摸狗强。唉,我儿子要是有这两下子苦头,我何苦八十岁了还在大街上卖这些东西!
老太太年轻时在这条街上卖过水果,每天按起早贪黑,后来年龄大了,就开始卖粽子,每天仍然起早贪黑,再后来,粽子也做不动了,就在街边摆了这个小摊,好歹能挣几个零花钱。几十年来,靠着做生意也攒下一些钱,可是,架不住儿子不争气。每天只知道招猫逗狗,狐朋狗友聚在一起,真是吃喝嫖赌抽,无一不为。光是局子究进了好几次,钱花的跟流水一样。好容易结婚生了孩子,按理说应该收心了吧,可是人家反而变本加厉。老太太一看,得嘞,这家伙就是来讨债的,索性也不再管他,只把手中的几个钱攥得死死的,任凭混蛋儿子怎么折腾,她是一文不给。
我还有孙子要养呢,都给他糟践了,孙子以后怎么结婚怎么买房?老太太心肠也是太硬,就连老头子得了肺癌,她也一文不出。任谁问都是两个字,没钱。最后老头撑了三四个月,临死的时候拉着老太太的手说,把钱看好。这一句话,叫老太太哭的满脸是泪。
所以,老太太说起这句都是世上苦命人的时候,眼里不由泛起了泪花,旁边几个人也不再多说什么。陈巧心里也是一阵心酸,是啊,活在这个世上,可真是千难万难。要不是自家男人身体不好,自己又何苦在大街上抛头露面。
吆,这可是稀罕物!
王姐回过头看着陈巧的指甲花,大声说道。
陈巧觉得王姐的口气有点怪怪的。她忽然之间就明白了,还真是卖石灰见不得卖面的。自己只想着卖个新鲜,就把这茬给忘了,于是赶紧说道:王姐,你那卖的是花,我这纯粹就是草。
你别说,这几棵指甲花养的还真精神。
嗨,小孩子养着玩的。我们家丫头眼红人家有新鞋,我说我没钱,她说她有指甲草。哈哈哈,小孩子。陈巧虽然是笑着说的,但说的似乎有那么一点可怜。
王姐说,你这一盆五块钱都卖不下,那要卖多少盆呢。现在大街上有专门染指甲的店面,年轻人谁还稀罕这个东西。老年人最多看看景,又有几个人实打实买呢。
这句话其实很中肯,但是陈巧听起来却总有那么一点别扭。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卖几块算几块,不能添斤就添个两。白白扔那里,也怪可惜的。
没事,放这里,我待会帮你卖。
听了这句话,陈巧又有些羞愧,感觉自己刚才是有些多心了。
此时,哑巴拿起一个馒头,一分分为六块,满脸堆着笑,热情地给邻近的几个人一人一块。手不停地比划着,嘴里呜哇呜哇说着。老太太第一个接过来,王姐第二个接过来,刘三第三个接过来,然后是陈巧和修鞋的老夫妻两个。众人把馒头房到嘴里,细细品了一下,煊软鲜香,又劲道又好吃。他们都竖起大拇指,对着哑巴一阵夸赞,哑巴高兴的满脸通红,不住地对众人道谢。
你蒸的?老太太问道。
哑巴摇摇头,开口说了一句话,虽然听着费劲,但是还能听出来,他说的是妈妈两个字。老太太说,真是个孝顺儿子。好样的。我儿子能有你一半勤快,我就知足了。
王姐说:给我来上五块钱的,以后买馒头也不用上柳树街去了。哑巴连忙装好,又特地多装了一个,收了钱,还不忘了向王姐道谢。
王姐笑着说:嗨,小伙子,好好干。
黑三的那只癞皮狗懒懒地卧在大街上,时不时摇动一下尾巴。这只畜生是最懂得享受的,它每天不用像大街上的所有人一样,想尽办法讨生活,它每天吃喝不愁,过的比人还滋润舒坦。在以往,这只狗吃饱了躺上一会,就会慢悠悠回到黑三的家里。可是今天,它睡够了,却没有往回走。因为它忽然看见了哑巴。
它可能是好奇,所以慢悠悠穿过大街,来到哑巴的摊子前,左左右右闻了闻。这只狗虽然赖皮,但是性情还算温顺,不呲牙咧嘴,也不咬人。哑巴一脸惊恐,站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陈巧说,别怕,这狗不咬人。卖香囊的老太太厌恶地说道:去一边去,别在这里晃悠。身上这个味道,可真大。
这只狗也真是,非要从几个人中间钻过去。就在一转身的时候,尾巴不经意扫到了王姐的身上,尾巴上的泥土立刻把睡衣弄脏了一大块,王姐大声喝道:滚,你这吃屎的东西!一边捡起一小块石子,朝着狗砸了过去,不偏不斜,正巧砸在狗腿上,狗吃了一惊,又感到疼痛,于是夹着尾巴支吾支吾叫了起来。
黑三正在门口熬制羊汤,听见了狗叫,于是放下手里的汤勺,走到街边,气势汹汹地问道:是谁?是谁打我的狗?
王姐说:是我。你看看你的狗,把我身上弄得脏的。
它就是条狗,你什么身份,还跟他治气。
咳,看你这话说的,我也没说它是人啊。弄脏了我的衣服,我打它一下,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黑三说道。假如就此打住,那就不会有下面的事,可是黑三偏偏又说了一句,你就是杀了它,也行。
王姐立刻接话说道:黑三,咱们就事论事,别说那么多没用的。我说我要杀了它吗?
黑三凉凉地说了一句:我谅你也不敢。
王姐冷笑道:哎呀,我还真不敢。你是这条街上的老大,满大街上看看,看看还有谁家的狗天天躺在大街上?到了你这儿,真是独一份。
我他妈愿意!你以为你是哪根葱?黑三很显然有些恼怒。
王姐慢悠悠地说:我是人,不是葱。你的狗弄脏了我的衣服,我还就要打。这个理说到天边,我也不怕。你不要以为你在这条街上横惯了,谁都要怕你!
陈巧当时在心里想,这都是怎么了,不能好好说话吗,屁大点事,一个个都跟吃了枪药一样。她拉了拉王姐的手,小声说:王姐,算了吧,气大伤身,少说两句。
王姐猛地把手一甩,大声说道:凭什么是我少说两句?他妈的想在这条街上充老大,还早着呢。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了两步,黑三也不示弱,也往前走了两步。
所有的人都看着两个人,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陈巧有一种黑云压城的感觉,瞬间想逃离这里,立刻马上,连一下也不犹豫的那种。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再加上那么一点点冲动,一场大战就会拉开。
黑三张口想说什么,但是终于忍住没说,淡淡说了一句:你厉害。他低头吐了一口浓痰,转过身去,狠狠地骂了一句国骂“日……”
你一个大男人,说话积点德。张口闭口日你妈,我倒不日你妈。王姐的声音本来就响亮,此时明显提高了一个八度,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黑三,黑三,你听清楚了,你的狗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就要砸它,就这么简单,本来啥都没有的事,你却咬着不放,怎么了,黑白颠倒了?它在你眼里再怎么金贵,在我眼里只是一条狗。
黑三说:它就是条狗,也是我黑三的狗,轮不找你来教训。
它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就要教训它。这个理,说到天边我也不怕。
大街上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这些旁观者们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因为拥挤,道路不通,过往的车辆不停地按着喇叭,越发显得这条街躁动不安。
那条惹事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黑三的脚边,不停地在黑三腿上蹭来蹭去。黑三突然抬起腿,重重踢在狗的腹部,狗长长惨叫一声,一下子飞出去,摔在街当心。它惶恐地爬起来,夹着尾巴低着头想要逃窜,一不小心却钻到了哑巴的裤裆下,哑巴被撞了一下,猝不及防,一下子就向后摔倒了,倒下去的时候,他本能地想拉住什么,却不料把小推车上的柳条筐一把拉翻了,筐子翻在地上,里边还没有卖完的馒头滚了一地。
老太太正坐在那里,见狗窜了过来,本能地一躲闪,小板凳就歪斜了,身体差点摔下去,亏得一旁的王姐眼疾手快,一个窜步上前给扶住了,这才没摔着。否则她那一把老骨头,可就要报销在这里了。韩老太重新坐好,整理了一下衣服,吐了一口唾沫,一边骂道:这该死的狗!
哑巴摔倒在路边的绿化带里,手上被花木的枝条划出了好几道口子,浑身的衣服也被蹭破了好几处,他艰难地爬起来,顾不上浑身疼痛,嘴巴里哇啦哇啦地叫着,两只手指着馒头比划着。
陈巧和周围的几个好心人赶紧帮忙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馒头上都沾了土,卖是肯定卖不出去了,只能喂个鸡狗。掉落在隐蔽处的馒头来不及捡,就被隐藏在灌木丛中的野猫给叼走了。哑巴急得眼泪汪汪,他不知道该找谁,该怎么说,只能是嘴里不停地哇啦哇啦。
黑三似乎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回到炉火旁,仍然淡定地在那里熬制羊汤。
王姐大声喊道:黑三,咱们的事情揭过去不提。你的狗把人都弄成这个样子,你都不能说一句话?
黑三头也不抬:我的狗?谁证明?
大街上谁不知道那是你的狗。
狗呢?你那么厉害,去找狗去,找我干嘛。
狗早就跑了,跑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黑三的这句话,很显然就是在耍赖皮。
围观的人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报警报警。
黑三呵呵一笑:报吧,我也想看看警察怎么处理。
王姐说:黑三,就算公安局是你家开的,就算你是这条街的老大,你今天就忍心真的要欺负这样一个可怜人?
我欺负他?我动手了?动嘴了?我连碰都没碰他好不好。
这个歪理说的,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堂堂正正。围观的人一片哗然。黑三用勺子把锅沿敲得叮当响。
王姐说:黑三,你也是一个男人!
你也别在这里装好人,人家哑巴自己还没找我。你就在这里比比个没完。
我不用装好人,我不是好人,可是也比你强。你欺负一个残疾人,良心能过去吗?
哈哈,这年头,你跟我谈良心?装啥呢?这满大街的人,有几个有良心的?
哑巴男人一边擦着馒头,一边呜哇呜哇,一边抹着眼泪。看起来应该是第一次做生意,就遇见了这样倒霉的事情。
韩老太这时说道:黑三,你看看你们家狗,横冲直撞,刚才要不是小王扶着我,我就摔倒了。要是我摔倒了,你也当没看见吗?但是我没摔倒,所以,你也别怕,我不讹你。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我要说句公道话,大家都在街面上混,开店摆摊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谁也不比谁高多少。你说是不是?你黑三是挣大钱的,不能和这个可怜人一般见识,就这么几个馒头,能值几个钱?你赔给人家也是应该的,就当是给子孙积福了。
自家的狗刚才确实撞到了哑巴,差点把这老太太撞倒,何况老太太八十多了,又是这条街上做生意的老人,黑三就有一万个脾气,现在在也要掂量着。
见他不言语,老太太又说:你想想,公安局来了,即便不能把你怎么样,这一上午的生意还做吗?以后的生意还做吗?反过来倒过去,这个道理一想就想通了。
到底多吃了几年饭,在街上混了几十年,老太太几乎话说的很有道理。
见黑三不说话,老太太又说:我刚才数了数,一共掉在地上二十五个馒头,人家卖五块钱六个,四六二十四,你给他二十元就好了。哑巴怪可怜的。区区二十元,不够买一碗羊肉泡的,还落个好名声。你说是不是?
黑三脑子还不错,还能转过这个弯,赶紧借坡下驴对老太太说:婶子说的在理,今天的事都怨我,昨夜没睡好,脾气焦躁了一点。给人家二十元是应该的,馒头我也不要了。来来,兄弟,哥哥今天再请你吃一碗羊肉泡。
哑巴听见黑三请他吃羊肉泡,也知道人家就是客气一下,赶紧摆摆手,呜哇呜啊一阵,那意思是说不需要了。
周围看热闹的一看没戏了,也就做鸟兽散了。陈巧本来感觉今天一定会出大事,结果,老太太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解决了。她松了一口气,但是同时似乎还有些失落,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受。她四处看了看,算卦的刘三一直坐在那里写毛笔字,八风不动,整个过程,几乎连头都没抬一下。似乎眼前的一切,根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老太太提起馒头问黑三:这些馒头你真的不要了?这馒头蒸的还真是好。
黑三说:不要了不要了,我拿了馒头也没地方放。
老太太回过头来,对哑巴说:小伙,他不要,那我就拿走了。可惜了这些白面馍馍,可不能糟蹋了。把弄脏的地方掐掉,这不就是好好的。唉,你们是没有受过饥饿,六零年那会,可是把人饿匝啦!小伙,记住,明天你还在这里卖你的馍,要不然,你可就吃亏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切又重归平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美丑善恶无时无刻不在轮流上演。一切像风一样吹来,又会像风一样吹走。不到下午,所有人就会把刚才这场小小的闹剧忘记得干干净净,就像风吹过的路面一样。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树上的鸟雀的叫声也开始稀疏起来。已经快十点了,陈巧今天的生意还没开张呢。她抬起头,忽然看见一个人笑眯眯地向她走过来:蜂蜜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