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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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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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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 年

父亲走走停停,我也走走停停。

脚下的小路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天尽头都有什么,我当时从未想过。倒是头顶的梧桐树的枝叶,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这些梧桐树一个个枝干粗壮,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再长几年,说不定都能成精。茂密宽阔的梧桐树冠就像皇帝的伞盖,漂亮而又神气。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射下来斑斑点点,在地面上,在我的胳膊上,在我的脚上。空气在这些缝隙和斑点中自由自在地穿梭流动,时不时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虫子!我忽然发现一条很大的虫子,绿色的,在地上蠕动,虫子!

听见我的喊声,父亲回过头来:虫子有啥好怕的。

那条虫子心无旁骛,执着地在走自己的路。但是它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半空中能掉下来一块土坷垃。

它依旧蠕动着,挣扎着,但是白色的汁液不住地往外溢,看起来有点恶心。

土坷垃是我砸的。因为我不敢用脚踩它,但是我敢用土坷垃砸它,同时我还会宣判它的罪行:打死你这个反革命右派分子!

姐姐说,蝴蝶就是这种虫子变的,我有点不信。这么丑陋的虫子!

妈妈说他们小时候吃豆蔓上的绿色的虫子,一个个逮回来,两个指头一挤,白色的汁液就流在碗内,挤上半碗,配上小葱花,作料,炒出来就像鸡蛋一样。我听得都有点恶心。这种黏糊糊的汁液,怎么吃?

我讨厌这种虫子。只要见到了,我就要使用必杀利器土坷垃。

后来我回想起来,感觉自己真是恶贯满盈,那些虫子挣扎的时候会不会诅咒我,就像壁虎断了的尾巴一样,扭动着画着圈诅咒残害它的人。于是我赶紧在心里念了好多遍阿弥陀佛。

那时,我大概五六岁吧,记不清了。但是梧桐树和阳光点点的画面,就像雕刻在脑子中一样,几十年来,始终拂不去。

父亲早就忘了这档子事,就像我早已忘记了儿子小时候的许多事。大人和孩子的记忆不在一个频道上。所以,没办法共振。

何况,父亲在最后的那几年,几乎痴呆了。他谁也不认识,就知道自己的村子叫什么。儿子他不认识,女儿他也不认识,孙子他更不认识。他看见人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你是谁?我大声给他说我是你儿子,转过脸,他又会问你是谁。

据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父亲晚年的记忆七秒也不到。

他谁也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娘。邻居们风风火火给我报信最多的就是,阳子,赶紧去看看吧,你爸爸又去找他妈妈去了。

他见人就问见了他妈妈没有。也有人可怜他,给他指指家门说你妈在那里呢。有人就恶狠狠地告诉他,你妈早都成鬼了。他听见妈妈已经变成了鬼,就会流着眼泪哭泣。你能想象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汉,满面皱纹,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一边哭着一边喊妈妈吗?他晚年的形象在村里都成了一道风景。别人一看见他慢腾腾地走路,一边走一边张望,就会说这老汉又来找他妈妈了。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四个字:妈,你来了。言语中透着无尽的欢喜,就像我回想起来那些高大的梧桐树,还有斑斑点点的阳光时那样无尽的欢喜。

父亲的脚大,手也大,一看就是个天生下苦的坯子。算命的鲁大师说脚大站的稳,手大抓得牢。这句话没错,可是在父亲这里似乎就要打个折扣。父亲这一辈子,抓什么都没抓牢过。

祖母总说他笨手笨脚。后来母亲也说他笨手笨脚,做个什么都要工钱。母亲喊道:称心,给我把那边那个咸菜搬过来。父亲照做了,可是在半路上,这个坛子却碎了。称心是我姐姐的名字,母亲从来不直接喊父亲的名字。

母亲说那么大的手,连个咸菜坛子都抓不住。

父亲辩解道这不是被绊了一下嘛。

绊了一下也应该抓紧坛子啊,可真是!

那我不就摔倒了?

母亲生病了,躺在床上,父亲帮着做饭,一刀下去,把自己的手指头给切破了,鲜血直流。母亲斜眼看着他,一半心疼一半不满:啊呀呀,看看你,做个啥都要工钱!

你看你,我愿意切到自个的指头上?

这句话真是一语中的。愿意切到就切到了,那是神功盖世,正因为不愿意却切到了,那不正是笨手笨脚的特点吗?

笨手笨脚的父亲只适合做笨活粗活苦力活,搬砖,扛水泥,打胡砌,扛麻袋。交公粮的时候,粮站专门叫父亲去,因为老梁的手大脚大,人也实诚,干活的时候从来不吝惜力气。他搬坛子搬不稳,扛起麻袋却是健步如飞。他拿菜刀拿不稳,拿起镰刀一上午一个人就能割别人两个人才能割的麦子。

他就喜欢干这些活。一看到这些活,他就满心欢喜。这不就是天生的下苦的料!

父亲双手的指关节特别粗大,手掌特别粗糙,像是裹了一层细砂。他抓起一根泥萝卜,两只手来回一搓,萝卜上的泥土几乎就是干干净净。他把核桃放到地上,攥紧拳头使劲一砸,核桃就砸开了。所以,当电视剧中出现什么铁砂掌之类的镜头,村民丝毫不感到惊奇,嗤!就这?老梁也会啊。

是的,笨手笨脚的老梁会的东西其实很多,比如说犁耧耙磨,比如说碾麦扬麦,他赶着耕牛,兴致勃勃地在田地里耕作,他扬起铁叉,满心欢喜地抖动着黄灿灿的麦穗,烈日的灼烧似乎就是催化剂,不断地激化着他勃勃的生命的力量。这个时候,他眼角眉梢的欢喜,真是从内心迸发出来的。大概在他认知中,只有经过汗水浸泡的生命才是最真实最可贵的,只有经过辛勤付出的收获才是最真实最可靠的。他相信有神,也相信有鬼,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一双臂膀一双大手。他在兴致勃勃活着的时候,应该早就忘记了世界还有最残酷的两个字:流年。

我觉得流年这两个字很好,像水一样,冷冷的,淡淡的。似乎包容万物,其实一无所有。父亲的流年,就像被风吹过的沙漠,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生命的痕迹。

有谁记得哪一片庄稼地是老梁曾经种过的呢?

有谁记得哪一条路是老梁曾经走过的呢?

又有谁记得老梁眼角眉梢曾经的笑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样子?

晚年的老梁,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红光满面,风风火火,只能像一尊泥捏的偶像,缓慢地行走在他曾经健步如飞的村巷之中田间地头。他带着一顶极不合时宜的蓝色的帽子,一边行走,一边张望,嘴里不停的唠叨着:妈,妈,谁见我妈了?

他当年的蓬勃活力被流年遗落了,后来的狼狈难堪最终也会被流年涤荡一尽。我的所有的文字,也只不过是想要鞠捧流年的几滴清水,挽住岁月的几缕清风,做一些尽可能的怀念和祭奠。

父亲年轻的时候从来不戴帽子,老了老了帽子倒成了他装扮的标配。那顶蓝帽子他戴了好多年,他其实早都忘记了这是我的母亲给他买的帽子,但是似乎在内心的最深处,有一个执拗的声音告诉他,要戴着帽子。

那一年赶集,母亲一眼就看见了这顶帽子,她说老梁的头发都快掉光了,戴着帽子好歹遮挡一下寒气。也就是在那一年,母亲走了。母亲走的那一年冬天,天气似乎特别冷。我们家院子里放置了多年的水缸在一夜之间冻裂了,西墙跟的一株牡丹,来年再也没有发过新芽。就连阿黄迈着四只脚小心翼翼走路的时候,颤抖的下巴似乎都在念叨着冷啊冷啊。

就在那个冷冷的冬天,父亲意外地把那顶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顶帽子此后一直在他的头上,除了睡觉,他到哪里都会戴上,夏天也不例外。别人说老梁啊,这么热还戴着帽子。父亲笑笑说了老了,毛都掉光了。不戴就觉着冷。这句话是他还清醒的时候说的,后来他糊涂了,就只知道帽子非戴不可。似乎帽子已经成为了一种象征,一种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仪式,自然也成为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倔强。当他临死的那一刻,还把手伸出来紧紧抓住已经掉下来的帽子。

他抓住了帽子,却早都忘记了陪伴他一生的妻子,还有当初心肝一样的三个孩子。

从此之后,我们就真的成了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的飘蓬。没有了根的羁绊,我们倒更像是尘世之间忙忙碌碌的影子,来处和去处,都一样渺渺茫茫,愈远愈微。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后来回想起来所有的事情,我们总在细细搜寻,看看那一天,到底有什么反常之处。没有,一件也找不到。房檐上的瓦没有无缘无故掉下来,案板上的碗也没有无缘无故打碎,家里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地方。要是非要强寻,那就是那天上午,院子里梧桐树的枝干上,竟然飞来了两只花喜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然后又展翅飞走了。

这是我老婆说的,她非要这么说。我没有看见,更没有听见,因为当时的我正在厕所憋着劲头努力呢,根本没注意到什么喜鹊麻雀。大冬天的,这两只喜鹊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就喜欢神神叨叨的。何况就算是真的来了喜鹊,那也应该是好事来到,为什么恰恰相反呢?

大舅哥家的儿子结婚,我们收拾好了,就急匆匆出了门。

那一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明媚,喜气洋洋。我骑着那辆电三轮,老婆喜气洋洋地坐在后面,见了谁都要眉开眼笑地说一句我娘家侄今天结婚呢。好像天底下的人都认识她娘家侄一样。偶尔有熟悉的人搭上一句话是大林还是小林?她立刻笑嘻嘻地说小林小林。

那时的我们,根本没有料到后来的事情。

当邻居家的大壮匆匆忙忙给我打手机的时候,我根本没听清一个字。我的身边太吵了,结婚的典礼正在进行中,司仪可着劲地大声说着俏皮话,洋鼓洋号使劲地敲着吹着,鞭炮噼噼啪啪响着,人群喧哗,所有的声音就像海面翻滚的波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震得人耳朵根都发麻了。

我听不见,待会给你回过去。我对着手机大吼了一声。

过了一会,大壮竟然来找我了,他是骑着电车来的。虽然是冬天,满头是汗,他是着急的。

啥事这么着急?

急事,急事!他大喊大叫。

到底啥事?我感觉有些不妙,心里隐约觉察到应该和父亲有关。

满娃伯昏倒了!

他这句话说的很虚假。回到家中,我们才知道父亲已经硬的透透的,他躺在长凳上,脸上盖着红布,右手中还使劲抓着那顶蓝帽子。

其实,在别人发现他之前,他就已经凉了。

那是一条小巷,小巷里边长着三棵大槐树,老干虬枝,枝叶遮天蔽日,宛如大伞。自从多年之前地主婆在这里吊死之后,一到刮风下雨,就能听见女人小声地哭泣。还有人曾见过这个老女人白衣白裤坐在树下,红着眼睛,舌头伸出老长。说归说,毕竟几十年的事情了,谁也没有当真。可是有一年冬天半夜,刘家的小儿子也在同一棵树下吊死了,穿戴的整整齐齐。直接吓昏了早上起来倒尿盆的三孩娘。女人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半个村沉睡的人。大家看着这诡异的景象,都沉默不语。槐树招鬼,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条件稍微好点以后,几户人家纷纷搬走了,只留下以前几个旧院落东倒西歪勉强站在那里。小巷子里因为很少走人,越发显得荒败不堪。偶尔有人抄近路从这里到南巷可以少走上百米。

六队捡垃圾的哑巴,整天拿着塑料袋子在村里转悠,忽然就看见了已经趴在地上的老梁。他认识老梁,但是他不会说话,只能连比带划前去找人。别人以为他要塑料瓶纸箱子,都摆摆手说没有没有。哑巴急得一头汗。只有王老五看明白了。这个胖老头在那一瞬间知道了哑巴是要叫他们去救人,有一个人躺在地上。

大嫂着急的满脸是泪:我出去的时候,爸还在看电视,我就出去买了一把菜。怕他跑出去,走的时候还专门把家里的大门插上了。

是啊,家里的大门插上了,可是父亲竟然能够跑出去,他从哪里跑出去的,我们一直想不通,大嫂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大门依旧插着,这一点有许多人可以作证。因为他们抬着老梁在路上才遇见了大嫂。大嫂连滚带爬地开了门,房间里边的电视还在咿咿呀呀响着,可是在房间内看电视的父亲却被几个年轻人抬着站在院子里。

大嫂其实说了谎,她买完了菜,路上遇见了菊花妈,两个人坐在连登家的门口聊了一会闲话。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多长时间。这一点菜店的胖女人和菊花妈可以作证。

那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老梁是怎么出去的?又是怎么走到那个小巷的?所有人都在猜测。坐在大队门口的树桩子上晒太阳的那群老头老太太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走过去了,有的还赌咒发誓说老梁根本就没从这里过。说的也是,那么大一个人,不可能从这里走过去而没被发觉。这么多老头老太太虽然老眼昏花,可是锁定一个人,却比最精密的雷达还要精准。

老梁最后的行走路线也成了一个谜,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在后来告诉大人说,这个疯老头,磨磨蹭蹭,一路念叨着要找他妈妈。他看见了孩子,竟然满面欢喜,眼睛里露着光,颤抖着声音说道:妈,你来了。小孩吓得赶紧就跑。可当有人问他在哪里看见的,他却说不清楚。不能不叫人怀疑小孩是在重复以前的记忆。小孩的奶奶可以证明孩子没有说谎,因为在门外玩耍的小孩慌慌张张跑进来,嘴里喊着疯老头疯老头。孩子奶奶走出大门查看,路上却空无一人。老人似乎还听见老梁一遍又一遍叫妈的声音。

父亲趴在地上,眼睛微闭,鼻子嘴上全是泥土,牙齿都被磕出了血,右手还蹭破了一块皮,血已经凝结了。地上很冷,但是他似乎不知道,就那样安静地趴着。阳光穿过槐树的枝干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几只麻雀就在不远处跳来跳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风吹来了,有点冷,毕竟是冬天。

他应该是走到那里摔倒了,脸部着地,于是再也没有起来。按理说,他虽然痴呆,但是身体上不至于虚弱到都不能大声呼喊或者爬不起来,所以,我们推测,他应该是走到那里,心脏病或者脑血管病发作才遭遇不幸。这个猜测后来也得到了石医生的认可。

再有三天,就是腊月了。父亲却走了。

他在最后的一刻,都还在满世界找寻自己的妈妈,我的祖母。

在父亲最后的世界中,他的母亲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在其他人的回忆中,祖母却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泼辣刁蛮,倔强而又孤独。她总是像打量强盗恶魔一样打量着这个世界,还有这个世界上的多数人。

祖母的厉害,方圆几里都是有名的。她就像一只暴躁的老母鸡,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和筋骨都绷得紧紧的,随时随地准备和任何胆敢招惹她的坏蛋们拼个你死我活。她的成名之战,是拿着一个沾满粪汁的大粪勺,把邻居家的两个儿子吓得落荒而逃。从此之后,他们见了我的祖母总是侧目而视毕恭毕敬。她的封神之战,是在开大会的时候,把乡长骂了一个鬼吹火,乡长夫人不服气男人受了委屈前来挑衅,又被她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直接气歪了嘴。

她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脸上的线条也是偏于坚硬缺少柔情。这是我的母亲对她的描述。邻居家的老太太要是稍微有点文化,绝对会知道目露凶光四个字,是形容祖母神态的最佳词汇。可是她只会说你奶奶看人的眼光像狼狗一样。

她有男人,但是却守着活寡。

因为男人跟着一个女人跑了,跑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男人不喜欢这个像男人一样的婆娘。

她只好守着自己唯一的儿子。

她这一辈子活的倔强而又孤独。就像荒原里一匹禹禹独行的母狼。

她的倔强,扛过了人情冷暖,扛过了冷嘲热讽,扛过了人世间所有的悲痛,却没有扛过一场小小的痢疾,她拉了好几天,最后腹内空空,拉了满地的血水,临死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毛蛋。

毛蛋是我大哥的小名。

大哥是我们三兄妹中,唯一对祖母有记忆的人。

他记忆中的祖母似乎和别人口中的大相径庭。她身材也不是太高大,却很温柔,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对待他这个长孙更是百般宠爱。

他说我想吃糖,祖母念念咒语,一定能给他变出一颗糖来。

他说我想吃鸡蛋,祖母念念咒语,立刻就能从罐子里变出一颗鸡蛋。

小时候的他总以为祖母会魔法,只是没想到魔法也有失灵的时候。那一次,他只想吃一块煎饼,祖母念了好多遍咒语,始终没有办法给他变出一块煎饼,看着他哭泣的样子,祖母的眼泪也从虚弱的脸上滑落。她躺在床上,拉着大哥的手,低声叫着他的小名,然后死去。

祖母死的时候,才刚过四十岁。在现在来说还是年轻人,但是在当年,四十四十就要吃死食,就开始进入等死的行列了。一到四十岁,男人女人的裤子都要绑腿,大褂也成了女人们衣着的标配。

祖母死后将近二十年,祖父回来了。他的腰背挺得直直的,他的瘦削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悔恨。

那个曾经诱人的的小寡妇也成了一个老女人,整个人像一棵枯萎的老树,满脸皱纹,身上的皮肤松弛得像是泛滥的黄河水面,她张着嘴说话,声音却小的像是蜜蜂嗡嗡。

他来了我们家好几次,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我从门缝里偷看着这个陌生的老头,他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高声喊着父亲的名字说:你要作孽的。

父亲高声说谁作孽谁知道。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叫你进了这个家门。

祖父高傲的身躯猛一激灵,似乎一下子坍塌下来,他走的时候,嘴里嘟囔着,脸上黯然神伤。

过了几天,祖父竟然在租住的小院外挂起了中医的牌子:梁氏医馆。虽然父亲嗤之以鼻,说他就是个江湖骗子。但是前去看病的人竟然还越来越多。父亲的烦恼也日益增加,因为大多数人不知道祖父叫什么,只知道那是老梁的父亲。祖父在给病人诊脉的时候,往往会有意无意说一句我们家满囤如何如何,更加深了人们对老梁的不满。因为眼前这个老头慈爱有加,可是老梁竟然会因为几十年前的往事不认自己的亲爸,心胸也太小啦。心胸也太小啦。

可怜的父亲,那时就像个闷嘴葫芦,有苦说不出口。他只好喝闷酒。母亲也劝她,算了吧,大盆总能扣住小盆,陈芝麻烂谷子,就掀篇了。父亲一瞪眼,一句话也不说,看着堂上祖母的遗像,泪流满面。

父亲的体格壮硕高大,像他母亲,性格却好得多。因为没有父亲,他就是家里的男丁,就要出面应付各种事情,所以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与人为善,学会了尽量不争不吵就把事情办了。只有在接纳祖父这件事上,他表现出了无比的执拗,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倔劲。

毕竟多吃了几碗饭,祖父比父亲淡定的多,他不声不响不怒不闹。每天放学的时候,他到学校门口看我。我承认,刚开始我并不想理他,但是时间一长,我就开始动摇了,后来就被他的小零食彻底收买了。当我第一次开口叫他爷爷的时候,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乖孙,乖孙,他抚摸着我的脑袋,低声叫道。

多年之后,当我抚摸着自己孙子的小脑袋,我才在一刹那体会到祖父当时的孤独。

大哥和祖父始终亲近不起来,祖父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到了快要成亲的年龄了。姐姐对祖父也是淡淡的,就像是对着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她总骂我是小叛徒,小叛徒就小叛徒,我根本无所谓。可是父亲似乎对我不满,每次我不小心提起祖父,他总是瞪着眼睛看着我,要是恰好是吃饭的时候,他就会用筷子敲着盘子,大声呵斥道:废话真多,吃饭也占不住你的嘴。

这句话很奇怪,饭又不是胶水,还能把我的嘴巴粘住?

母亲有时候做点好饭,背过父亲,会偷偷叫我给祖父送过去一碗。自然而然,有时候家中实在周济不开,母亲也会打发我向祖父打一点秋风。姐姐的学费没有着落,大哥的彩礼少那么一点,父亲摔伤了胳膊需要住院等等。祖父从来没有推辞过,倒是母亲叫我给他说过的一些暗示的话一次也没有实现过。比如说,母亲教我借钱的时候总会附加一句告诉你爷爷,咱们家猪仔就快出窝了。按照正常的理解,母亲应该是暗示,小猪出了窝就会还祖父的钱。可是等到小猪卖光了,母亲也绝口不提还钱的事情。

我很尴尬,祖父好像根本就没这回事。

直到大哥结婚的时候,父亲和祖父的关系才逐渐有所缓和。

家里明明还有一个老祖宗,父亲没有办法干净利落地把这个老头撇到一边,要真是那样,大家的口水都能把他淹死。何况,祖父还带来了两千元贺礼。

在当年,两千元绝对不是个小数目。母亲眉开眼笑,大哥也眉开眼笑。父亲无可奈何地第一次低头。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多好!

父亲的快乐明显少了,很少像以前那样开怀大笑。没事的时候,他就会一袋接着一袋抽烟。我搞不清楚他究竟在为啥发愁。只看到他的眉头使劲攥成一个大鼓包,似乎把几千年的忧愁都放在了里面。

祖父是个聪明人,他一眼就看出了父亲的心思。

他说:我生了你,但是没养过你,所以心亏。我能动弹就尽量靠自己,不会麻烦你。可是我要是死了,还真要麻烦你把我埋了,就把我和你娘埋在一起。至于你姨,她走在我前面就不说了,她要是走在我后面,你可怜她无儿无女,有一口饭就不要叫她饿着。她要是死了,你就把她埋在在祖坟边上。不要太近,太近了你娘不高兴,也不要太远,太远了她一个人孤单。儿啊,爸爸对不起你,但是假如没有你姨,我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你可以不认她,但是不要恨她,清明节烧纸的时候也给她烧上几张,我在地下也会感恩你的大恩大德。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说的泪流满面,父亲听得泪流满面,那个年老的寡妇早已经泣不成声。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对我们说就管这个老寡妇叫小奶奶。也算是给了她在这个家里一个被认可的身份。

父亲有一次喝酒,饮得酩酊大醉,一路上高歌大呼,恣意放荡。简直和他之前判若两人。常言道人狂没好事,狗狂扎枣刺。父亲一辈子这唯一一次的放荡,带了的后果就是不小心掉进了挖好的自来水引水沟里,一下子就摔断了胳膊。

他的胳膊架在胸前,好几个月,地里的农活攒下一大堆,他急的的嘴上都冒出了火泡,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母亲没有办法,只好驱赶着哥哥姐姐和我,到地里当短工。几十年之后,我回想起来,仍然感觉那是一场噩梦。那么长的地界,一个下午都干不到头,身上的汗水简直都要流干了,抬头望去,仍然是遍地荒草。我就是从那一刻,害怕上了到地里干活,所以才孜孜不倦地学习。目的只有一个,赶紧跳出农门,到城里有一份正当的工作,从此再也不用受日晒雨淋。

祖父那时惴惴不安,只怕儿子就此死了,谁来给他送终。所以一天能来我们家十几次。他从来不进家门,只在门外咳嗽几声,低声喊道小啊,我就跑出来,充当他们之间交流的传话筒。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父亲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怨恨。

祖父的手艺并不精良,可是骗吃骗喝足够了,再加上他的能言善辩,许多人对他深信不疑,都说梁老先生是个好医生。可是我就知道其中底细,有一次我生病了,腿上发软,总是使不上劲。很长时间不见好转,祖父决定给我针灸,他的双手哆嗦着,一针下去,没有扎到穴位上,针上的鲜血长流。他更加慌乱了,连针都忘了拔,就要替我止血。还是小奶奶提醒他先把针拔出来,他才镇定下来,事后使劲敲打自己的脑壳,连连说自己就是个庸医。那个时候的他,就像是村里的傻子王二,满脑门汗水,着急得鼻涕泡都冒了出来。他的瘦削的脸上表情那时非常可笑,就像一只惊恐的猴子。他特意留的白色的胡须都被汗水浸成了一缕一缕,完全没有了平时所刻意表演出来的道骨仙风。

从此之后,无论我们头疼还是脑热,祖父都不会再给我们诊治。

祖父是在一个冬天没的。一连几夜,父亲总是梦见祖母坐在他身边哭泣,问她为什么哭泣,她却一句话也不说。祖父死后,小奶奶也说祖父总是梦见祖母,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把一切都做了安排,包括自己的棺材和老衣他都亲自跑到镇上定好了,还试穿了一下老衣,站在镜子前看了看,喃喃自语:我死后就是这个样子。呵呵。旁边的店家卖了一辈子老衣,还从没有见过这样豁达的老人,于是当做传奇一样给别人说老梁先生大概是快要成仙了。这些闲话传到父亲耳朵里,他回到家泪流满面,坐在院子里一直坐到晚上,这是他第一次为祖父流泪。大概从此时开始,他才真正放下了所有的心结。

祖母的尸骨早已经酥脆了,轻轻一碰就化为粉尘。在冬日的旷野中,父亲放声悲号,枯黄的衰草在凛冽的西风中抖动着,尖利地呼啸着,父亲的嚎啕远远听起来,悲凉而凄怆。

姐姐生性凉薄。从她小时候剪断我的小雨鞋我就知道了,我的姐姐的嫉妒心简直比大地还要宽广。所以,当她知道祖父只给她留下了五百元而给我和大哥竟然每人五千元的时候,她的愤怒猛然间就爆发了。她不哭也不闹,但是拒绝为祖父服丧。即使当父亲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她也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她以前见了小奶奶还算客气,但是自从这件事情之后,她见了小奶奶就好像见了陌生人,提起这个可怜的老寡妇的时候,总是用老妖婆三个字代替。当给祖父送葬的队伍从家里缓慢移动到田野里的时候,姐姐一个人在门口坐着观望,一言不发。听在家里帮忙的村里人说,当看见送葬队伍拐了一个弯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她甚至愉快地唱起了歌。所有人都觉得老梁家的这个姑娘有些不正常,有些疯癫,有些半憨样子。一个还没出嫁的姑娘,就要和两个兄弟争财产,还不为祖父服丧,简直是闻所未闻。也就是从此时开始,所有人都对姐姐失去了信心,本来定好的亲事也吹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给姐姐说媒。姐姐的臭名最起码传到十里之外。

姐姐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每天独来独去,傲然地面对所有人。她讨厌这个家所有的人,尤其是我和大哥。每次见到我,她都要骂一句小畜生。当小涛欢喜地喊着姑姑向她跑去的时候,她大喝一声滚,小野种。因为这一句话,大哥扇了她一巴掌。她捂着半边脸,喉咙里发出阵阵刺耳的尖叫。尖叫声听得人恐怖而又寒心,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把自己的头发弄乱,箕踞在地上,大声干嚎着,一边诅咒着大哥和小涛不得好死。

大哥气得暴跳如雷,大嫂气的直接回了娘家。母亲是个聪明人,可是面对此景也是无可奈何。

有人曾骂父亲是没爸的野孩子,父亲一掌挥出去,旁边的小树就折断了。父亲说:这是第一次。再有第二次,你的身子未必有这树结实。那时候父亲刚刚成年。他不但叫人见识了他的力量,也叫人记住了他的理智。可是面对自己蛮横无理的女儿,他哆嗦着双手,始终打不下去。最后只好无力地掉落,他抱头坐在院内,无声哭泣。他一遍又一遍向上天诉说,肯定是自己上辈子做了孽,肯定是自己上辈子做了孽。

正因为如此,当姐姐跟着邻村打工的一个男子私奔之后,父亲根本就没在意,他恨恨地说不要脸的东西,随她便,死到外边更好。这样的东西活着也是丢人败兴,唉,梁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梁家的脸有没有丢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走后,家里安静了许多年。寒来暑往,岁月轮转,我们几乎就要把她彻底遗忘到岁月的烟尘之中的时候,姐姐却回来了。她抱着一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走路,小心翼翼地说话。虽然只有三十出头,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左边脸上有一大块伤疤,看起来应该是烫伤。她跪在大门外,低声哭泣着。父亲和母亲进来出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在门外跪了两天,母亲心肠软了,尤其是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她端起一碗饭准备给她一点吃的。却被父亲厉声呵斥住了。父亲说我不会叫她再跨进这个家门一步,她自己做的孽活该自己受。我不能再叫别人戳我的脊梁骨。你要是走出这个门,就再也不要进来了。母亲说还有小孩呢,可怜的。父亲吐了一口浓痰狠狠说道:眼珠子我都不要了,还顾得上眼眨毛?谁知道抱的谁家的野种!

母亲无可奈何,只有低声哭泣。

还是大哥心肠软,偷偷托人给她送了一点钱。她嚎啕大哭了一会,那天夜里就走了,悄无声息,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有人说在城里见过她在那里乞讨,有人说在南方见过她在那里打工,真真假假,我们从来没有调查过。反正从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过关于她的任何信息。

姐姐走后,母亲整天郁郁寡欢,两三年功夫,她的身体就消瘦到令人吃惊,后来饭也吃不下去,一吃就吐,她说自己就快死了。特地叮嘱她死之后一定要把姐姐的一个发卡放到棺材内。她整天就是昏昏大睡,有一天猛然坐起来泪流满面,说我就知道,她已经死了。她在前面路上等着我,一遍又一遍喊着我妈妈。

她的哭泣叫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伤感。父亲也擦拭着眼泪,喉头哽咽着。等到母亲停止哭泣以后,我们才发现,她已经走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特别冷。我的一生中再也没有过那样冷的冬天。水缸冻破了,牡丹花冻死了。地面都冻成了钢铁一般,棍子敲上去都能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天早晨醒来,地上铺了一层冻死的麻雀。那是一个诡异的冬天,我此生再也没有经历过。

母亲走后,父亲逐渐变得有些痴呆,一天比一天严重,后来,他干脆把所有人都忘了,唯独记住了已经死了几十年的祖母。

算命先生说我们家院子不好,刀把形状,家宅不安。父亲从来不信邪,干脆就把算命先生轰了出去。一张巧嘴,胡言乱语。他这样评价算命先生。母亲死后,他猛然间想起了这件陈年往事,专门把看风水的鲁大师请过来。鲁大师说这个院子怨气太重,要保全家就要损一人。父亲说我们家损了何止一人。鲁大师说死了的从来不算,活着的才算。父亲哈哈大笑,说鲁大师,要真能管用,那就报应到我身上吧。我这一辈子,杀猪杀羊从来没有手软过,作孽太重。就报应我吧,千万不要伤害我的儿孙啊!

鲁大师的法术似乎灵验了,又似乎并未灵验。

要说父亲最后的痴呆是已经应了报应,可是大哥没到六十岁就早亡又该怎么解释?

大哥的脾气有些暴躁,这一点据说很像祖母。

但是大哥其实心肠非常好,这一点我知道。那一年父亲外出,好多天未归。我不幸得了痢疾,一天里上吐下泻,奄奄一息,母亲束手无策,姐姐翻着白眼,冷冷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我说死一个少一个阎王庙里多一个。大哥从外面干活回来,一看我这个样子,二话不说,抱起来就往镇上跑。到镇上医院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他哭着求医生救救他弟弟,可怜他还没成年。医生给我看病输液的时候,他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地抹眼泪。我强颜欢笑对他说哥,不怕,我死不了。他紧紧抓着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要是没有大哥,我当年就已经被埋在村东的野地里了,到现在早已经化成泥土。

五十岁上,大哥得了高血压,并且因此住了一次院。医生说戒烟戒酒戒肥肉。可是大哥偏不听,他就喜欢吸烟喝酒吃肥肉。医生说你这习惯可不好。要改要改。不然的话,很容易诱发脑梗。果然,没有三两年,他又住了一次院,脾气也因此更加暴躁。动辄就对别人发火。大嫂说你不要这样子,好好养身体,不连累孩子们。大哥说我知道你们嫌弃我,都盼着我早死呢。我知道你在外边有了相好的,想要害死我。大嫂气的浑身发抖,但是还没办法和他争论。看着他狡黠的笑,她知道他就是故意气自己。大嫂轻声说你才五十多,好好养身体,前面路还长着呢。不要胡思乱想说那些没用的屁话。大哥好容易安静下来,大嫂赶紧活动一下腰背。

去世的前些天,大哥一连几夜梦见去世的祖母,躺在床上,满面苍白,拉着他的手低声呼喊着毛蛋毛蛋。他醒来之后泪流满面说我就要死了,祖母来叫我了。大嫂说乌鸦嘴,净说一些丧气话。呸呸呸。你要是敢早走了,前脚埋了你,后脚我就重新嫁人。这次,一定要嫁一个高个子的,有钱的,年轻的,眼睛大的,脸上皱纹少的。最关键嘴还要甜的。大哥笑着说,那你赶紧嫁吧。你嫁了人,我天天坐你们家椅子上看着你们。这次轮到大嫂笑了,她对大哥说我就知道你个坏东西,没有安好心。

那天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对妻子说我要去大哥那边看看,我梦见他来向我道别。我真真切切看见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小啊,以后家里就靠你了。我的鞋还没穿好,就听见外边有人敲门。咚咚咚,声音在寂静的深夜听起来格外清晰。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唉,我的大哥。

大哥死的时候,父亲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堂叔伯们把他拉到灵堂前,叫他再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却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不去,那里有鬼。我不去,那里有鬼。在他的眼中,曾经孝顺的大哥完全就是个陌生人。他到死也没明白这个家究竟都有哪些人先他而去了,只记得自己死去几十年的亲娘。

如今几十年又过去了,我也渐渐老了。有时候静坐无聊,闭幕假寐的时候,这些陈年往事就会一幕幕从眼前滑过。在无情的岁月中,我们满怀着深情怀念失去的一切,人和事,其实都是在怀念自己。

然而奇怪的是,许多事情自己感觉明明记得,回想起来的时候却又那么模模糊糊恍恍惚惚。似乎,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提起大哥,我最先想起的,就是他一脸大汗抱着我去看病,鞋子跑掉了都不知道。提起父亲,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文章开头提起的那些桐树,还有桐树下洒下的斑驳的阳光。提起姐姐,我几乎想不起她的容貌,她后来抱着孩子回家,是我听大嫂说的。我只记得,她撇着眼睛骂我的样子还有拿着剪刀把我的小雨鞋剪成稀巴烂的怒气冲冲的样子。

那双雨鞋,是横亘在我们姐弟之间一到深不可测的鸿沟。即使在这么多年之后,虽然她可能已经作古,我还是从内心的最深处没有原谅她。

那一年,我大概有七八岁的样子,父亲忽然给我买了一双小雨鞋,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他赶集的时候看见了,觉着好看就买回来了。我穿着雨鞋,向刚刚放学回家的姐姐炫耀,姐姐气得脸色铁青,把门使劲一摔,我那时还不知道危险正在逼近,仍然穿着小雨鞋四处炫耀。一心一意地盼望着赶紧下一场大雨,一场大大大大的雨。看着天上火红的太阳,我的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看着我焦虑的神情,姐姐不屑一顾,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有病!

我不服气,于是还击:你才有病!

姐姐顺手抄起一块砖头,狠狠地砸了过来。幸亏我躲得及时,砖头从我眉梢撇过去,落在地上,我吓了一跳。于是大哭起来。姐姐赶紧走开,到了房间还故意朝外边大声喊道:大热的天,哭啥哭,号丧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一直讨厌我。她甚至对母亲说一儿一女正好,为啥还要生那么一个多头!

母亲轻易不搭理她,私下里也说她心肠硬,就像我们家族曾经的一个老姑娘,自私冷漠。那个老姑娘一辈子未嫁人,一辈子只关心自己的衣食冷暖,亲娘摔倒了,她都会绕着走。一家人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她这边一死,那边就把她配了阴婚。远远地打发去了几百里之外。鲁大师曾经说,你们家这老院子,怨气重着呢。那个老姑娘的魂魄一直躲在墙角,朝路过的人身上吐唾沫,吐到谁身上,谁就会得失心疯。

看来,姐姐应该早都被吐到了。

母亲说,邻居家的六奶奶活着的时候曾经说我姐姐像极了那个老姑娘,尤其是眉间的那颗痣。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那天果真下起了大雨,云和雨,雨和风,汹涌着,呼啸着。母亲和父亲一阵惊呼,带着大哥和姐姐,拿着木叉还有推板连滚带爬地跑向打麦场。正是麦收时节,中午刚刚撵好的麦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大雨一泡,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看着家门,不要乱跑。父亲对我喊道,雨太大了,他怕我跑出去再被雨冲没了。

我当然没有跑出去。我穿起了雨鞋,兴致勃勃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跳,水花高高溅起。很快我的身上就湿透了,可是我丝毫不在乎。我的小雨鞋踩在泥水里,噗嗤噗嗤响。啊呀,真好玩。

就在我兴致盎然的时候,雨渐渐小了。太阳也重新探出火辣辣的脑袋。虽然有些煞风景,但这丝毫不能影响我的心情。我在院子里从这个小水坑跳到那个小水坑,再狠狠跺几下脚。我是如此的专心致志,根本没有察觉到垂头丧气回到家里的父母和哥哥姐姐。

你看看他那个憨样!姐姐一声炸雷吼叫道。其余几个人没有说话,父亲把工具重重地放到门后面,就坐在房檐下抽起了烟。母亲唉声叹气地到了房间睡觉,哥哥一言不发也进了房间。见无人搭理,姐姐更加火冒三丈,她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使劲的从我的脚上脱下一只小雨鞋,快步走到房间内拿出一把剪刀,当着我的面,当着父亲的面,咔嚓咔嚓几下就剪了几个大窟窿, 然后把破烂的小雨鞋重重摔在泥水中,嘴里还大声骂道:你个傻货!

我坐在泥地上,捧着我心爱的小雨鞋,嚎啕大哭。

父亲坐在房檐下,一口一口吸着闷烟,似乎根本没有看见,院子里眼皮下,正在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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